【书屋·家暴系列】小满
烟雾直冲王小满的眼睛,她忍不住眨了一眼,竟有泪水流了出来。宝娃被烟雾呛得站起来,向后面退去,她转身喝道:“安然地跪在那里,不要乱跑。”
“老人家,这些钱你尽管花,不要省着。需要什么你给我托梦。”她用一根树枝搅动着烧不尽的纸钱的残片,“这些年让你受委屈了。以后我有空就给你烧纸。”
(五)
今年夏天气温出奇地高。大旱不过五月十三,收秋不收秋全看五月二十六,什么样的谚语好像都失灵了。农历五月二十六那天,太阳红着脸不好意思地半天才出来,浑身不披挂一丝的云彩,把庄户人对这一天的期待都彻底晒白了。高温少雨,植物们都被一种细小得如同真菌一样的虫子困扰着,叶子卷成了卷儿。王小满看到自家的西红柿前几天还玛瑙一样挂满了果实,渐渐地叶子像中了病毒一样开始萎缩,叶面变黄,并且末梢开始焦黄。她翻开一片顶端的叶子,背面白花花的,她试着用手一摇,西红柿苗立刻就像喷雾一样白粉弥漫,她担心的西红柿白粉病真的来临了。王小满顾不得烈日当头,骑着一辆破自行车到村东头的农药化肥销售点买了一瓶“白粉快克”的特效药搞到地里,若不及时喷洒,用不了两天叶子枯萎,果子落地,一季都瞎忙活了。天旱了好久,田里就像打过仗似的,一脚踩下去便尘土飞扬。附近没有水,她挑着两只空桶去河底里灌满两桶水,沿着崎岖的河岸走到自家的田里,根据说明书的标准把农药稀释后喷洒到菜苗间。
尽管烈日当头,身上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河水,王小满喷完药,觉得天气还早,索性多挑几桶水把久渴的菜地全浇一遍,也许过几天再不下雨,河底的这点死水都要干涸了。她灌满两桶水,从河底步履踉跄地往岸上走的时候,突然感到一阵腰酸,肚子像驮着一块巨石一样往下拽。王小满痛苦得满头是汗,她丢掉水桶,一步一步挪到自行车跟前骑上回了家。
王小满有个侄女就是王立春的女儿王薇,是北京医科大学临床医学专业大四的学生,这个村子远离市区,村民趁着放暑假经常找她,所以王薇便准备了一些医疗器械给村民救个急。此时王薇正在家里看着电视剧,听到姑姑说肚子疼,立刻拿着针剂赶到了她家里。
“姑姑,你这是干啥去了?“
“别问了,先给我打保胎针,我腰酸肚子疼。”小满坐在床沿边,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撑着身子。
“你这身上怎么一股药味,你浑身是汗,会不会中毒呀?”王薇一边麻利地打开盒子,取出一支黄体酮针剂。
“给我打一针……”王小满话还没有说完,身下就感到一阵异样,她痛苦地闭上眼睛,剧烈的疼痛使她脸上水晃晃的。
王小满躺在床上就像感染了白粉病的植物一样,失去了绿色的光泽和生长的希望。这个肚子里的孩子是她生活的美好憧憬,她希望生个像朱胜虎一样熊腰虎背的儿子或者聪明漂亮的女儿也好。现在她把自己恨得要死,简直想把自己打死了,还有一种黑暗般的恐惧袭来,朱胜虎整天为村里奔波,知道自己连个孩子也保不住,该会如何恼羞成怒?但愿那边老人在保佑着,事情不会太糟。
晚上朱胜虎从邻村回来,他从电话已经知道发生的事儿。今天是邻村的刘真光支书家里安装太阳能,两个人在乡政府开始已经成了熟人,彼此称兄道弟的。朱胜虎在全乡十五个行政村那是数一数二的能干,前些年河曲村在他带领下风风火火地打了一场战役。朱胜虎敢想敢干,他带领村民把青石山的细土运下来,铺填在三都河改道后遗留下来的乱石嶙峋的十里沟滩。“铺滩垫地,造福子孙”的巨幅标语在沟滩里迎风招展了几个月,到了冬天,数百亩的良田平展展的,引来河水一浇灌,都是良田。村民种地,三年免收承包费。这件非凡之举使他在山西日报上露了脸。所以各村的支书对于朱胜虎那是心存敬意的。刘支书能和朱胜虎坐在酒席上推杯换盏,也是三生有幸,兴奋异常,他兴奋地说:“我安装太阳能不为别的,我那两个兔崽子虎头虎脑的,争气得很。我打算一人给他们弄上一排,也让孩子将来有个好基础。”
刘真光支书一直不知道,当时酒桌上酒劲正酣的朱胜虎为何突然闷闷不乐起来,只好客客气气地结了账,跟他告别。朱胜虎走进院子连灯都不愿意开,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抽起烟来。
“你累坏了吧!我给你做点吃的。”小满挣扎着坐起来,掀开了身上的单子。
“我不敢用你!用不起!”朱胜虎把最后一个字音拉了老长,使劲拍了一下茶几,酒力使他有力的手臂从茶几上滑落,他站起来,一只手指着王小满骂道:“你百无一用,狗屁大的事都干不了。干一点屁大的事都要折本。”
“别人家里儿女成群,你看看老子的光景过成了什么?是老子人不中用不如别人吗?”
王小满知道他喝了酒,孩子没有了他心情不好。于是走下床,到茶几边给他倒了一杯说:“你先喝点水,歇一会。”
朱胜虎一挥手,把一杯子热水扫在地上,玻璃杯子落在地板砖上,炸开了好几瓣,水浇在小满的脚上,隔着拖鞋烫得她跳起来,她忍不住对着朱胜虎喊:“你干啥呢?你不喝拉倒!”
王小满只觉得背后一阵钻心的痛,那个男人用胳膊的肘子捣蒜一样对着她的后背杵了下去。朱胜虎把王小满的手反剪着,王小满就像提线的皮影一样被高大威猛的男人拉过来推过去,拳脚相加。她像一个瘫子一样完全没有还手之力,她挣扎出手遮住脑袋,朱胜虎就用拳头直接打她的手脸交合的地方。王小满浑身无力,虚弱地倒在茶几边,她的腿上腰间承受着来自男人的毒打。
打人也是个力气活,朱胜虎也是累得气喘吁吁,王小满的不反抗就是她无能和懦弱的本性使然,这正是他深恶痛绝的地方。远古时期男人从一开始就是和凶猛的野兽战斗,兽性就是男人生物体能的体现,他们更喜欢用自己生死搏斗的力量征服对方,而不是欺负一只垂死的病羊。如果小满反抗,也许他就此罢手。偏偏,王小满就像案板上待宰的羔羊,瞪着一双含泪的眼睛,发出一阵哀鸣,更激起了他的怨恨,他抬起一只脚踏在他的肚子上,扬长而去。
朱胜虎彻夜不归。
(六)
当王薇来探视姑姑王小满的时候,看到了她额头上青紫和淤血。她疾步上前,挽起姑姑的袖子和裤腿,看到一处处黑紫的肌肤,忍不住愤怒地骂道:“畜生!这日子不能过了,离婚!走,跟我回家!”
王薇像一头疯了的豹子一样,由不得王小满反抗,拾掇起她的衣物,骑着摩托把王小满带回了自己家。
“你看人家的男人把自己老婆当个宝贝似的。这才刚流产,就这么凶狠地打人,我要告他!别跟他过了!”王薇义愤难平,一边把王小满安置到床上,给她身上盖了单子一边说。
“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你小小年纪,你能个啥呢?”姚晓丽走过来冲了一杯红糖水,对着床上的王小满说,“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呢?怀了娃能干那么重的活儿吗?还挑水,宝娃又是那个样子,好不容易怀上了,结果没有了,你说虎子能不发火吗?搁谁谁都受不了。”
“妈,你这么说,朱胜虎打人还有理了?宝娃那个样子,是他喝酒打人的后果,那是我姑姑的错吗?他不怪自己,反倒怪别人。女人流产需要静养,他就像个土匪一样打人,还把老婆当人看吗?跟他离婚!“
“你少给我掺和!”王立春一步跨进来,看到床上虚弱的王小满,对女儿说,“这个婚不能离,在这里住几天,我去说说虎子。”
“爸爸,你要是说说就管用,还至于被打成这样吗?从结婚到现在多少次了?一次比一次下手狠。这样的男人你原谅他,只会纵容他。这是家暴!”王薇一声比一声高。
“你不要给我多事。都是亲戚,告什么告?让村里人笑话!”王立春脸上一本正经,遇到问题他总是喜欢面无表情,显示自己的沉稳,“朱胜虎是什么人?不要说在咱们村里能干,就是在全乡有几个人比得过他?你看他给咱们村里办了多少事,我们沾他的光还少吗?今天这个事情就是个家庭问题嘛,我去警告他!”
“把自己最好的一面留给外人,把自己最恶毒最凶狠的一面给自己的亲人,这算什么男人!他打人就不怕村里人笑话吗?别人的老婆整天穿得花红柳绿的,我姑姑有过一件像样的衣服吗?别人老婆坐在门口嗑瓜子,我姑姑挑水喷药还挨打,天理何在?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不离婚,挨打的日子还在后头。”王薇伶牙俐齿,脸气得通红,好像这件事就发生在自己身上。
王小满听到这几句,身子一扭趴在枕头上嚎啕大哭;“我不回去了!都是我把他惯的,我的命好苦!”
“他要是爱你,能舍得下手吗?”王薇继续说。
“你少张口闭口的说爱,不嫌脸红。我们农村人就知道过日子,从不兴说那个字。我和你妈一辈子不说,还不照样过日子。”
“你和我妈嘴里不说,心里有对方,这也是爱。但是姑姑和你们不一样,人家心里就没有装过她。”
“不过了!我就是脾性好,他才这么欺负我。我不跟他过了!”王小满说出这句话,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朱胜虎是自己眼里的英雄,是村民眼里的枭雄。她一直认为英雄都是有脾气的,脾气发完,英雄还是英雄。可是王薇的话一句句打在她心上,她的委屈像雨季的河水漫过了河滩,淹没她忍辱负重的日子。
“离婚?离了婚朱胜虎不出一个月就结婚了,你以为愿意嫁给他的女人少吗?离婚了不知道便宜了谁家!在这里住几天惩罚他可以,反正不能离婚!”王立春使出家长的作风,对着面前的三个女人义正言辞。
这几天,王薇一直在四处奔走,她看到阳光新区招聘一名保洁员,月薪一千二,立刻给王小满联系好了。王小满年轻又勤快,一定可以胜任。王小满怯懦地问:“我能行吗?”
“姑姑,你能行!我都问好了,按照小区里的指定范围每天打扫干净就可以了,给你办个卡,每月的工资直接打到卡里。”王薇载着王小满来到阳光新区报到,她嘱咐姑姑,“这个工作刚好适合你,打扫个卫生对你就是小事一桩,比田里种地简单多了。女人要自立,自强自爱。你自己挣钱自己花,又不靠他怕什么?不要在心里将自己当做他的附属。不要一心想着别人,心里也要有自己,看得起自己,别人才会看得起你。”
王小满一早就起来,挥舞着大大的扫帚,把小区的每一条道上的落叶纸屑打扫得干干净净,物业告诉他,其他路段有他人清扫,你只管扫自己的就行。一天只需要扫三条路,就可以回家。有时候她喜欢坐在树荫下,看着城里的女子穿着素雅的衣裙走来走去。她们露出洁白如玉的腿,真是好看。她喜欢这份工作,到了月底,那个工资卡了多出了一千多块。王小满取出钱到超市买了一大堆零食。看着宝娃坐在哥哥家门口贪婪地在塑料袋里翻着吃东西的样子,小满的眼泪悄悄地流下来。结婚这么多年,她第一次有了自己的银行卡。朱胜虎能挣钱,甚至能挣大钱,可是王小满的记忆中他从来没有主动拿出一摞钱让自己随便花,而自己买菜攒下了的一点钱也在朱胜虎每次投资的时候主动充了公。
现在,自己终于有了自己正式的一份工作了。工资虽然很微薄,但是她却有了从未有过的开心。
(七)
王小满在娘家哥嫂家里住了些日子,哥哥和嫂子好几次催她回去,但是她没有要回去的打算。一是朱胜虎丝毫没有道歉认错喊她回去的意思,二是她自己觉得现在这样挺好,有一份固定工作,怀里还揣着自己的银行卡,日子就是个艳阳天了。可是呆在哥嫂这里也不是长久之举。这几天她和一同扫路的几个姐妹开始熟悉了,她看中了电梯拐弯处那一件杂物室,平时就是堆放一些笤帚垃圾车一类的东西,又没有固定归属,就让保安跟物业说了一下,准备打扫好搬进去。
王小满整理好自己的东西,用一根绳子把用床单包着的衣物捆在自行车后面,正要出去,王立春回来了:“你这是要去哪里?”
“我找了个房子。”
“找什么房子?建敏刚才给我说虎子好像查出了什么病,你快跟我回家。一日夫妻百日恩。他是男人不服软,你不要这么梗着。”
"什么病啊?真的假的?我不回去。”王小满一脸狐疑。
“不回去也得回去。”
“我就不回去!他打我不知道心疼。”
这时候杨韭花过来了,她看着脸色红润的王小满,眼泪都掉下来了:“你从小就像我闺女一样,虎子心气高,有的事情总不如意,你不要跟他认真,你在你哥家里住些日子了。今天跟我回去。”
王小满一直将杨韭花看作自己的亲娘。她一直呵护着自己,做主把自己许配给朱胜虎。结婚的时候王小满没有嫁妆,不会做饭,不是这个亲娘一样的婆婆偏袒着自己吗?可是,想起朱胜虎在自己流产的时候那个凶狠,小满站在那里纹丝不动。
王立春一脚蹬开自行车支架,推着捆扎衣物的自行车就往前走,任凭王小满在后面喊他,急急地走着一步不停,还吹蹙着小满:“别扭扭捏捏的。”杨韭花挽着小满的胳膊说:“跟妈回去!他打你,可是妈一直护着你。现在他病了,也不能把你怎么样,你就看在妈面子上,回家!”
王小满看到坐在台阶上的朱胜虎,心里不禁咯噔一下。生龙活虎的男人几天不见,竟像一只病猫一样蜷缩在躺椅里。看到王立春进来,他身子稍微动了一下,算是打了招呼。
呼呼,回家过鬼节,编按潦草,勿怪哈!^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