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浩初看了摇头说：“你要假装刚收到这些信，拆封阅读一下啊。”
　　 林琼羽说：“既然要拆封，干嘛刚才还封起来。多此一举。”
　　 梁浩初无奈地说：“刚才信封都是新的，封口完好无缺。收信的人拆封口的手法不一样，缺口也会不一样啊。”
　　 林琼羽听了觉得有理，回想了一下自己平素里收到信是如何处理的。接着她拿起信，选了一头封口，用手唰地一撕，信封上撕开一个歪歪斜斜的大口子。她又将信件拿出来，展开假装阅读了一下，又不顾原来信件的折痕，胡乱折小了塞回信封里。
　　 梁浩初说：“你平时都是这般粗鲁对待来信的么？会不会一边吃东西一般看信啊？信上要不要弄点菜汤饭粒什么的？”梁浩初本意是取笑林琼羽的大大咧咧，没想到林琼羽听了她的话，却恍然大悟般连连说“对对对”。于是，梁浩初便看她一会先去将手弄湿再拆信，一会又在桌缝里找到芝麻粒沾在一封信上，又一会弄了些钢笔墨水滴在一封信上。梁浩初看着自己拿古雅的红笺信纸就这么被玷污了，又胡乱皱褶地塞回信封，不禁有些心疼。
　　 “你平时真的这般对待朋友来信么？”梁浩初有些惊讶地问。
　　 “是啊，收到朋友来信我就很开心了，不管是在吃饭呢，写字呢，甚至刚从茅房出来，都是迫不及待地拆阅，自然会留下些污迹了。”
　　 “那你看后也可以好好折好再放回去啊。”
　　 “好好折好干嘛？信不是看过了？”林琼羽也有些惊讶，问：“那你怎么看信呢？难道都当古籍文物般小心翼翼？”
　　 梁浩初说：“虽不是古籍文物，可是信件承载了朋友的情谊，弥足珍贵，自然是要同古籍文物般对待了。古籍文物中就有保存良好的书信。”
　　 林琼羽看着梁浩初拿起一封信，举着小剪子沿着封口部分仔仔细细剪开一个口子，再拿出信件，在手中展平看了，又仔细地沿原有折痕折回，又放回信封中。最后，他将林琼羽寄给他的三封信，一起夹到了箱子里一本书中。林琼羽撅了撅嘴，心里不以为然。
　　 接下来，他们要对那本摹印书进行做旧处理。
　　 梁浩初将红茶泡水，待茶水出现暗红色，便用大号排刷蘸了茶水，在书籍纸张上轻轻刷过，尤其是纸张边缘部分。一遍之后，又用小号毛笔，找些边角部分补刷一通。待梁浩初审视红茶水渍分布符合标准之后，两人便开始生火炉子。火炉子火燃起来后，又压上厚厚的树皮，使其不见明火只有青烟。然后梁浩初在火炉子上方牵了几根绳索，将书籍翻成扇形悬挂绳上，使烟熏之。
　　 这屋子原本是校工居住过的，屋角有灶台烟囱。只是久未使用，烟囱不畅，一部分烟便弥漫屋内不散。林琼羽被烟呛得咳了几声。梁浩初虽然捂着鼻子，也并不好受。
　　 林琼羽问道：“这要弄到什么时候啊？”
　　 梁浩初说：“不需太久，大概三个小时左右。若纸张发硬了，便不能再烤了，否则要脆化了。”
　　 两人在烟熏火燎中呆了近三个小时，梁浩初赶紧取了那些冒烟的树皮，青烟才渐渐散去。林琼羽眼泪都要熏出来了，梁浩初脸上则出现了几处烟灰，滑稽得很。那本书从绳上取下，纸张上已出现不均匀的淡黄、咖啡色。林琼羽不禁欢呼成功了。
　　 梁浩初笑眯眯地说：“还没有成功呢。”说着，他用笔蘸了清水，又在纸上刷了三四遍，在桌上晾干。
　　 林琼羽小心地问：“现在完工了吗？”
　　 梁浩初笑笑说：“还没有呢，还有一道工序。”
　　 林琼羽说：“那快点弄啊。都大半天了。”
　　 梁浩初却只是站在一边笑笑不说话。林琼羽急了，催促道：“你快说啊？最后一道工序是什么？”
　　 梁浩初看她急了，只得解释道：“这历经数朝的古籍，大多有尘灰和虫咬痕迹。这个可以通过把纸张放在米缸里完成。”
　　 林琼羽说：“那我带回家放我家的米缸里好了。”
　　 梁浩初摇摇头说：“这个还是谨慎些好。你一个大小姐，出现在厨房里米缸边，似乎不妥。还是由沈先生安排吧。”
　　 两人不知道沈先生什么时候回来，在屋内转悠了一会觉得无聊，便来到屋外看风景。这个大学在钱塘江边的山林里，而这所房子是在校园里的一个山坡顶上。站在门前，可以俯瞰到校园景观。校园隐藏在山林中，只能隐约看到部分屋顶和钟楼的塔尖。三月的山林有些树木苍翠，有的则枯枝零落。这时钟楼的钟敲响了，悠远绵长，回荡在山林里。
　　 梁浩初远望了一会，便想着和林琼羽聊会天，说：“刚才看你的笔迹，虽是硬笔所书，但是起笔、行笔、收笔都是毛笔书法之势，看来林小姐是有些毛笔书法基础啊。”
　　 正怡然欣赏着景色的林琼羽听了，一脸无奈地说：“还不是被我爹逼的。我从小只喜欢舞枪弄棒，跟着那些警察练武术枪法。偏偏我爹说女孩子要做贤良淑女，逼着我读书写字。书是没读进去，书法倒是练得有些基础。不过，我更偏爱用钢笔写字，你看，多方便啊。”
　　 梁浩初说：“林小姐还会武术枪法啊？厉害！”
　　 正在这时，沈主任来了，他恰好听到这话，便接话道：“琼羽的武功枪法可了不得呢。她可是我们行动队的得力干将，参加过好几次行动了。上次拦截文物，还是琼羽先将鬼子汽车的轮胎打爆，将汽车逼停的呢。”
　　 梁浩初拱拱手说：“这样啊，那什么时候林小姐给我展示展示，让我这迂腐老先生开开眼界，见识一下林小姐的巾帼风采。”
　　 林琼羽满脸得意，却又不知梁浩初是不是打趣自己，便仰起了头不说话。
　　 之后，三人进到屋内。梁浩初将书交给沈主任，让他带回家去做最后一道工序。梁浩初仔细交代沈先生，要将书在米缸中埋藏两日，其间需小心翻转若干次，以及其他注意事项。
　　 三人将之后的计划安排又再商议了一阵。然后，林琼羽先送梁浩初到北山路的新新饭店住下，再回家。按计划，明日，梁浩初便会到林家拜访。
　　
　　 九
　　 次日上午八时，梁浩初换了身黑色西装，仔细将胡子、头发打理了一下，精神抖擞地走出新新旅馆的大门。等在门口的黄包车车夫们殷勤地围了过来招揽生意。梁浩初上了一辆黄包车，先来到同德里大街。
　　 同德里是杭州城区繁华的商业街。这里商铺林立，有各种跟民生有关的生意，像布匹、国药、酒酱、南北货等等，还有一家洋货店。梁浩初来到建顺宝号南北货店，店里有各地的名特产。梁浩初买了两盒上海五味斋的枣泥酥饼和眉毛酥，又到隔壁的新生活书局转了转，没看到什么中意的书。看看时间九点多了，先打了个电话给林府告知林琼羽，再来到大街上，叫了黄包车直奔保淑路的林府。
　　 保淑路一头连着西湖湖滨路，一头到宝石山下。这样的风景宝地，都被一众名人、官家占据了，树木掩映中是一座座的官邸别墅。黄包车在林府门前停下，梁浩初付了车钱，打量着林府别墅。林府院墙高筑，墙壁上爬满爬山虎，墙内伸出些花木树枝。三月里爬山虎还不够茂密，只有些许的绿叶点缀在去岁的枯枝中。不过墙内到有早开的紫薇花，一簇一簇地在风中摇曳。一道雕花栏杆的大铁门，门口站着两个背着枪的警察。
　　 梁浩初来到林府门口，两个警察立马厉声呵斥道：“什么人？不得乱闯。”
　　 梁浩初说：“我是林琼羽小姐的朋友，从上海来看望她。”
　　 两个警察还想问什么，林琼羽却出现在了门口。她对着梁浩初叫道：“浩初兄来了？我可是左盼右盼，等了你半天了。”她走过来，对着梁浩初做了个请的手势，嘴里连连说着：“快请进，快请进。”两个警察面面相觑，他们平日里见到小姐都是板着脸严肃冷漠得很，从没见对谁这么热情过。
　　 林琼羽带着梁浩初往厅堂走,梁浩初说：“你们家守卫还真吓人，幸好你来接我。”
　　 林琼羽说：“是吧？我爹这些手下，都是狗眼看人低的家伙。他们看我来接你，以后就不敢拦你了。”
　　 林琼羽带着梁浩初进到厅堂里。梁浩初将手上的点心递给林琼羽，说：“我从上海给你带了五味斋的点心，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吃。”林琼羽接过点心，然后两人在厅堂沙发上面对面坐了下来。
　　 林琼羽刚想说话，屋外进来一个人。这个人便是林琼羽的父亲林武。林局长是个胖胖的中年男人，穿了身警察服，大肚子若不是有皮带箍着，那简直是要圆若皮球了。他的脑袋也是肉圆圆的，警帽似乎罩不住，只是浅浅地搁在头顶上。
　　 林局长进来，便狠狠地盯着梁浩初问：“你是什么人？听说我女儿都到门口去接你了？”
　　 梁浩初站了起来，恭敬地答道：“是林伯父吧？我叫梁浩初，是林小姐的朋友。”
　　 林局长继续追问道：“朋友？我怎么没听说过你？”
　　 一边坐着的林琼羽突然发声喊道：“爹！你把我的朋友当犯人审么？”
　　 林局长马上满脸堆笑地坐到林琼羽身边，讨好地说：“羽儿，还在生爹的气吗？”
　　 林琼羽把脸转向一边，不理林局长。林局长有点尴尬地朝梁浩初笑了一下，又对林琼羽说：“羽儿，你要知道，爹也是没办法啊。日本人，怎么敢当面得罪啊？”
　　 林琼羽鼻子里“哼”了一声，气冲冲地站起来要走。梁浩初看这情景，赶紧叫住她：“林小姐，做事不可冲动。”他这是暗里提醒林琼羽呢。
　　 林琼羽听到他这话，突然醒悟过来，自己和梁浩初还有任务要完成呢，可不能和父亲闹僵。她便又走回沙发处坐下了。
　　 林局长惊讶地看了看梁浩初，没想到自己嚣张任性的女儿竟然听这个人的话。他赶紧转而讨好梁浩初道：“梁先生，来，来，坐下来喝茶。”
　　 梁浩初礼貌地说：“好的。”便在旁边的小沙发上坐了下来。
　　 林局长笑眯眯地看着梁浩初问：“梁先生是哪里人啊？在何处高就啊？”
　　 梁浩初便按之前组织策划的内容答道：“我是上海人，是大同大学的学生，师从傅仲文先生做些古汉语文献的研究。”
　　 “上海人？那你怎么会和羽儿认识啊？”林局长继续追问道。
　　 “去年我不是和表妹一起去上海看烟花了吗？就是那时认识的。后来我们就书信来往了。”林琼羽帮着解释道。
　　 “哦，对，去年你去过上海。梁先生，这次来杭州是专程来找羽儿的么？”林局长满眼的警戒神情，仿佛一只护着小鸡的老母鸡。
　　 “哦，不是。这次便是奉傅先生之命，来调查宝石山新发现的摩崖石刻的。我和林小姐是好朋友，所以便来府上拜望一下伯父伯母。”梁浩初的话，让林局长心里轻松了一下。
　　 “哦。搞研究的文化人啊，景仰景仰。”林局长摘了帽子挠了挠头皮，有些为难地说：“我是行武出身，在警察局也是成日里舞枪弄棒，大老粗一个啊。让先生见笑啦。”
　　 梁浩初谦虚道：“伯父谬赞了。我只恨自己是一介书生，不能上阵杀敌，驱逐日寇呢。”
　　 林局长紧张地用手指竖在嘴边，提醒梁浩初道：“嘘！小点声，小点声！小心日本特务。”
　　 梁浩初继而又做出颓废的表情说：“唉，最是书生无用，这抗日驱贼的事，就交由蒋委员长吧。我还是在我的故纸堆里过自己的小日子好了，只要不少我饭吃。”
　　 林局长如得知音般连连称是，说：“是啊，是啊，天塌下来有高个顶着，你我这样的小人物，不需操心这么多了。”
　　 林局长又转身拉过林琼羽的手，劝慰道：“羽儿，你看，梁先生说得多有道理啊。女孩子嘛，别老想着这些国家大事，你只管和小姐太太们逛逛街，买买首饰，打打麻将牌，多好啊。”
　　 林琼羽气急又想驳斥父亲，却看到梁浩初向她使着眼色，便转了口气，假装顺从道：“爹爹的话也有些道理。只是我偏不爱逛街打牌，真是无聊得很。”
　　 梁浩初接嘴道：“逛街打牌大多是太太们做的事，林小姐是受过新式教育的人，自然是不会喜欢了。林小姐喜欢跳舞吗？西洋人的舞会，倒是有趣得很呢。”
　　 林琼羽假装兴奋地说：“对啊，舞会倒是有趣的。去年圣诞节烟花会后的舞会，我和浩初兄连着跳了十来首曲子，好玩得很呢。”
　　 林局长两眼迷惑地问：“羽儿，你不是不喜欢跳舞吗？之前省府林主席家开西洋的什么趴什么来着？”
　　 林琼羽接道：“趴体!”
　　 林局长说：“对，对，趴体。林公子亲自来接，你都不肯去啊。那天你可是让人家很没面子啊。”
　　 林琼羽一时语塞，梁浩初赶紧圆场道：“这西洋交谊舞最讲究搭档合拍默契，不然便是无趣得很，譬如踩到脚痛啊，动作如行尸走肉啊。”
　　 林琼羽马上明白，接着说：“就是，就是，爹，你看那林公子像只虾米似的，和我搭档多难看啊。”
　　 林局长恍如大悟般，说：“原来是这样啊。”
　　 林琼羽趁热打铁说：“你看，要像浩初兄这样的和我搭档，才能跳得好啊。”
　　 梁浩初也应和道：“是啊，我们上次跳舞很默契呢。只可惜，没有机会和琼羽妹妹再共舞一曲啊。”
　　 林局长说：“怎么没有机会啊？你们可以去一品香舞厅跳舞嘛。”
　　 林琼羽赶紧否决道：“爹，女儿可不愿去舞厅这种地方。看那些舞女搔首弄姿的，你也不怕女儿学坏。”
　　 林局长听了觉得有理，说：“对，对，你去舞厅是不适合。那在家里开好了，我们也学林主席，搞个什么趴什么来着？”
　　 林琼羽高兴地摇着林局长说：“趴体！谢谢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