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结束这枯燥的“工作”，我把勺子悄悄藏了起来，然后两手一摊：“我的勺子找不到了，没办法和你玩了，所以，你自己玩吧。”儿子却很大方，把他手里的勺子递过来：“你用这个。”他东瞧瞧西找找，终于发现了：“勺子在窗户上呢，你也太不小心了！”我只好硬着头皮去取。以后我如法炮制藏的勺子，他都能很快找到。
　　 儿子孤独的影子总让我和妻子感伤不已，小孩子的玩伴我们大人是替代不了的。特别是儿子身体不舒服的时候，格外安静，无比温顺，懂事得让人心疼。妻子说：“再苦再难，我都要再生一个。”我心疼儿子，又心疼妻子。
　　 虽说儿子是心头宝贝，却没少挨打挨骂。那么小的孩子，原本就是在错误里学习的阶段，我们却对他那么苛刻。身上弄脏了要批评，尿尿在身上了要斥责，吃饭把衣服弄脏了也要三番五次地说，走路摔跤了还会有嘲讽：“你怎么连走路都会摔跤呢！”
　　 每次做饭，我们都很少顾及到儿子的口味，他很怕辣，我们却觉得他是故意不想吃饭，于是教训他：“你辣片都敢吃，还怕这一点点辣吗？”然后在我们的威逼利诱下数着米粒送进肚子。
　　 儿子越长大胆子反而越小。在生人面前，他是不敢大声讲话的，哪怕上街，他有什么想要的，也不敢大声地说出来，我们反而会威严地教训他：“大声点！再大声点！”他的声音反而越来越小。
　　 专家说，为人父母实在是一件技术活，不是谁都可以做得好的，所以很有必要持证上岗。我觉得，这话一点都没错。能生的，不一定生得健康，健康的，不一定能够教好。想到儿子的种种，我就深深自责。“子不教，父之过。”这样的过错是不应该原谅的。
　　 我和妻子都要上班，照顾儿子的时间非常有限。他还没满三岁，我们就想让他上幼儿园，儿子却本能地对上学有一种排斥心理。他撅着嘴说：“我才不上学呢，因为我还小。”我就跟他讲：“你已经不小了，都是小小男子汉了。”他把手伸到头顶，比划着说：“等我长到你那么大，再去上学。”
　　 为了让他熟悉幼儿园的环境，有空我就带他到那里去转转。色彩绚丽的滑滑梯，呼朋引伴的小朋友，看到这些，儿子的兴致非常高。当他从滑滑梯上滑下来的时候，总要朝我看一眼，笑一笑，好像在说：“你看，我很厉害吧！”
　　 玩得高兴了，他就和我躲迷藏，从栏杆的缝隙里朝我喊“爸爸”。为了配合他的兴致，我往往故作迷惑：“你在哪儿呢？你到底在哪儿呀？”看着我傻傻的样子，他特别开心，“咯咯”的笑声那么动人，弥漫了整个空旷的校园。
　　 可是，他玩得再高兴也不允许我离开。哪怕我站的地方远了一些，他也要过来拉着我的手，要我过去看着他。他的童趣好像没完没了，似乎可以永远这样滑下去。夕阳西下，倦鸟归林，其余的孩子都渐渐散了，儿子还是乐此不疲。
　　 “回家了。”我的叫喊他好像没听到似的，骨碌碌又爬了上去。“那你一个人在这儿玩，我先回家啰。”然后故作离开状，这时，他一定会急，赶紧屁颠屁颠地跑过来。我跟他说：“天黑了，我们明天再来玩，好吗？”他点点头，恋恋不舍地跟着我走了。
　　 开学的那一天，天气一如既往的晴好，刺眼的阳光下是一地浓浓的影子。小朋友已经来了不少，打打闹闹，气氛很是热烈。儿子跟着我，乖乖顺顺，亦步亦趋，一副心事重重紧张无比的样子。有孩子在玩木马，摇摇晃晃，颇为陶醉。我说：“儿子，你也去玩玩这木马，多好玩呀。”他眼睛盯着木马，身体却一动不动。我说：“没事，我看着你。”他这才慢慢踱过去，一脚跨上木马，吐出舌头笑了。
　　 儿子在教室里上课，我就在外面看着。他安静地坐着，却时不时转过头来看我，看了几次我都在，也就放心了。我看时机成熟，就悄悄地溜了出去。我并没有走远，折到教室后面的狭窄小弄，透过窗户偷偷地看他。
　　 他终于发现我不在了，眼睛一点点红起来，含满了泪水，要哭，却忍住没有哭出来。可以想见，儿子的心里经受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煎熬。陌生的教室，陌生的人们，这是他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可是，令我骄傲的是，他始终忍着不哭，就连眼泪也在眼眶里打转，倔强着不掉下来。
　　 妻子心软了，跟我说：“还是算了吧，他才三岁不到啊！”我以一个父亲的硬气坚持着：“别的小孩能够做到的，我们的儿子也可以做到。”我们又跑到教室外面的小弄里窥探。下课了，儿子一个人站在门口，不言不语，那一份热闹中的孤独，犹如一颗圆润的卵石，激起我们本不平静的心澜，久久难息。
　　 放学那会儿应该是儿子这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候。小朋友一个个排好队站在院门口，伸长着脖子搜寻着那个最熟悉的身影。有的小孩都等不及了，拼了命地往前挤，儿子居然做起了小领导，告诉他说：“你家长还没来呢！”天知道他是怎么认识人家家长的。
　　 本以为，儿子表现如此坚强是他超强适应能力的一种体现，我们既愧疚又骄傲。想不到他见到我们的第一句话就是：“明天我不上学了。”还以为他的理解有限，以为回家了就是放假了。我教育他说：“才刚刚上学呢，明天当然要去的，周末才会放假。”他固执地说：“我不去了，我要明年再去。”
　　 他总喜欢这样说。我想，到了明天他会把这句话忘记的。可是第二天，他真的不去上学了。他哭着，眼泪哗哗地流，边哭边说：“我明年再去！我明年再去！”哭就哭吧，我还是执意让妻子送她去幼儿园。他不敢不去，却边走边哭。我们都心烦意乱。
　　 记得我六岁那年，母亲在茅草搭成的厨房里烟熏火燎地做晚饭，她一会儿蹲下去折一把稻草塞到火光熊熊的灶膛里，一会儿又站起来走到大锅旁操动锅铲。逼狭的空间里，炊烟朦胧，母亲满头大汗。她忽然调转头对我说：“儿子，明天我送你去读幼儿班。”我攀着厨房中间撑梁的木柱，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个“幼儿班”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于是不太确定地回应说：“我才不去幼儿班呢！”母亲理也没理我，继续做饭，烧火，操勺。第二天，我就挺着腰板坐在了高老师的家里，开始了我的求学生涯。
　　 可是，三岁的事情我一点也不记得。我经常和妻子说，我和儿子这么大的时候还没他知道的多呢。他确实比我强很多，哪怕他哭着不上学。
　　 儿子并没有到了幼儿园就停止哭声，他好像下定了决心似的，不达目的，绝不妥协。他唯一的武器就是哭，眼泪哗哗地流。他的哭声和其他小朋友的哭声相互唱和，不仅让妻子伤透脑筋，幼儿园的老师也是一样。三岁的孩子，他想要更多成长的自由，而我们好似在做一件残忍的事情。
　　 妻子终于妥协了，帮他背好书包，又拉着他的手回家来。儿子保证：“我到明年再去！”我们只希望他明年不要再说同样的话。其实，毋宁说这是我们的失败，倒不如说这正是我们所希望的。
　　 儿子会在其他方面让我们感到欣慰。他喜欢拿着笔在纸上涂涂写写，他会在书的空白处依样画葫芦写满字，虽然他可能连那个字怎么读都不知道。结果，一本《格林童话》被画得面目全非。
　　 他喜欢写我就教他写自己的名字。蒙特梭利认为，孩子总会有很多的敏感期，如果能够抓住这样的敏感期去训练孩子的能力，会事半功倍，敏感期一过，要想再去训练，就比较困难了。儿子的名字并不好写，笔划多，结构复杂，他依着样子，居然也能画个大概，画完了就神情得意地看着我。
　　 他有时心血来潮，写自己的名字不过瘾，还要我教他写我的名字和她妈妈的名字，都一笔一划，写得极为认真。很多时候，他就这样静静地写着画着，钻研精神实在可嘉。
　　 我不知道我的时间都到哪儿去了，除了和儿子一起看动画片，陪儿子的时间是那么少，少得可怜。或许，对于儿子来说，一起看动画片的时光也是快乐的。他不会安安静静地坐在旁边欣赏电视里精彩的画面，必定会绕到我的后面，攀着我的脖子，然后坐到我的肩膀上。这样还不过瘾，还要摇摇晃晃，做出各种动静来。他甚至一点点在我的肩膀上站起来，然后两脚一蹬，跳到床上。有那么几次，他差点摔到地上，惊魂稍定，又故伎重演。
　　 在他的要求下，我不得不俯下身体，做一匹他胯下的战马。我爬出两步，就故意浑身抖动，看看他能在上面坚持多久。他呵呵大笑，兴奋不已，一失去平衡，就摔到床上，却高兴得不得了。然后再来，又再摔倒，满头大汗，却乐此不疲。
　　 其实，这哪里仅是儿子的快乐时光，又何尝不是我的。儿子的童心就通过这种方式传达到我的心里，平淡的生活因为儿子的笑声而点染上几抹温暖的色彩。
　　 儿子做疝气手术时，我们并没有做什么精心的准备，没有挑选医院，没有选择吉日，完全是一次偶然的机会。
　　 当时岳母住院，我们时不时举家前往探视，这基本上是我们暑期生活的常态，因为只有暑期我们才有空，岳母也不得不咬着牙挨到这个时候才去住院。
　　 县城里的私立医院，环境不见得比公立医院好，也不见得比公立医院差，但是有些方面是公立医院不可相比的，医生清廉，就医方便，而且费用低廉，医生用药总极力避免那些新农合不能报销的药品，帮着患者能省则省。一来二去，院长和我们都熟悉起来，我们知道院长的发家史，院长也知道我们的家庭情况，其中就包括儿子的疝气。“这样的小手术在我们医院做就可以了，我们请的都是人民医院的老医生，经验丰富，绝对不会有什么差错。最主要的是，我们这里是不需要红包的，不像有些医院那么龌龊。”院长本来也是体制里的医生，下海创办了自己的医院，经过有些年头的积累，早就不差钱。
　　 确定手术的时候，我都还没反应过来。平时见他打针都心疼，忽然就要把他送上冰冷的手术台，那种感觉就是心一下子被抽空了，站在地上却双脚又无所依托似的。儿子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也异常紧张，紧紧地抱着我的脖子，怎么也不松手。
　　 手术室里，医生在做准备，有护士进进出出，手里端着托盘，里面的手术器械闪烁着冰冷的寒光。炎夏七月，我抱着儿子一步步走进手术室，感觉到一种砭骨的寒冷。儿子把我的脖子抱得更紧了。
　　 医生示意我让儿子坐到手术台上。我一把他放下，他就“哇”地哭了起来，抱我脖子的手说什么也不松开。医生拉过儿子的右手，拿起早就准备好的针头麻利而准确地扎进了静脉。就一分钟的时间，绝对不会比一分钟更长，儿子躺在我的怀里，哭声就渐渐小下去小下去，然后一点点闭上泪痕斑斑的眼睛，终至于了无声音。他就这样沉沉地睡着了，即将无知无觉地躺倒在冰凉的手术台上，挨上人生当中的第一刀。
　　 我从来没有这么无助过，不省人事的儿子就这样交给几个陌生的人。更糟糕的是，我的脑海里总会浮现出一幕幕血淋淋的场面，我不能确定等下他们抱出来的还是不是我原来的儿子，一样的鲜活，一样的可爱。我坐在手术室外面的长椅上，安静地等待，内心焦灼而恐惧。时间成了老迈的蜗牛，怎么也爬不出幽暗的孔道。
　　 手术之前，医生信誓旦旦地跟我们说半个小时就足够了，可是时间早就过了。我盯着依然紧闭的手术室的门，好像看到了躺在手术台上瘦小的儿子，他的眼睛紧紧闭着，身上的伤口殷红一片。我很想冲过去用力推开那一扇普通却沉重无比的门，理智却如一只巨大的手掌，将我牢牢按在了长椅上。
　　 儿子被抱出来的时候，麻醉的药效还没有过去。他微睁着眼睛，嘴里发出一些痛苦的“嗯嗯”声，听到他的声音，我心里的石头才终于落地。医生说手术很顺利，我才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对医生也多了几分敬意和感激。
　　 麻药的药效一过，躺在床上的儿子就开始喊疼了，他甚至哭了起来。好歹他明白自己的处境，终究没有挣扎。我不断地安慰他：“儿子是男子汉了，坚强又听话，过一会就好了，过一会就好了。”医生说，一切都顺利，再躺躺就可以出院了。
　　 回家的路很长，一路颠簸，我们就靠那一辆劲隆摩托。殷红的晚霞晕染了大半个天空，尘土轻扬的马路也好似红纱曼舞。儿子就夹在我和妻子中间，我开得极慢极慢，等我们到家，天都黑了。
　　 第二天早上，儿子艰难地踱到我跟前说：“爸爸，疼。”但他只是告诉我一声，还没等到我的安慰就慢慢地一点点地走出门去。看着他孤零零瘦小而蹒跚的背影，缓慢而执着，我心里五味杂陈。
　　 儿子四岁，挨了人生当中的第一刀，也即将接受人生的种种考验。这一年的八月底，他如期进入了幼儿园，看着他端坐在教室里一副严肃的样子，那一种格格不入的气质怎么也挥之不去。
　　 转过头看到窗外的我，他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我向他招手，他便犹犹疑疑地踱出来，接过我递给他的牛奶，又默不作声地踱进教室，把牛奶放进书包，然后坐得端端正正。
　　 阳光在我的后背上炙烤着，这样的温度对于我来说并没有不适。蝉鸣消歇，只有老师的声音从门缝里钻出来，如此安静，静到可以听到心里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