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升得很高，很圆很亮，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碎影。我俩紧盯着树上，看见小朋在树上手脚并用像树獭一样缓缓地一步步地往下挪动。
　　 小朋已经滑到树杈下边的主树干上，可能是小朋滑动时弄掉的树皮屑落到了老人的头上，老人用手抹了一下头发，又抬头往树上瞅了一眼，他怎么都不会想到树上会有一小偷，而这个小偷会是孙子的同谋。他没在意，只是随便瞥了一眼，这下小朋便爬在树上不敢动了。
　　 明亮的月光映衬下，只看见小朋在树上的暗影。小朋屏息静气一会，突然看见他两手攀住树枝，悠荡了一下，嗵地一声跳到小孬的爷爷身边，由于惯性，脚落地时没站稳，一下子跌坐地下，但随机又一跃而起，噌地一下猿猴一般地跑掉了。
　　 小孬的爷爷正在抽烟，猛然间从空中跳下一个人，着实把他吓了一跳。当他反应过来时，黑影已经不见了踪影……
　　 小朋不知道我俩还在墙外等他，他一溜烟朝家的方向蹿去，我俩在后面边喊边追，快到家门口时，他才停下来。
　　 “可吓死我了！”小朋满头是汗。
　　 “俺俩也替你担心呀！”我对小朋说。
　　 小朋从兜里掏出三个柿子，我也把我的两个拿出来，递给小孬一个。我咬了一口，甜甜的还带点涩味……
　　
　　 三
　　 小朋有把自制的手枪，藏在破箱子里，刚开始从没拿出来过，我们根本不知道他还有这宝贝。他刚来时，由于搬来的家当多，也把这事给忘了，后来翻东西时才想起来。
　　 这是一把用自行车链条做的，把链条两头的圆钉和连接片去掉，用粗铁丝捏成手枪的模型，把十个链条全串起来，上面的孔用一根铁丝当枪栓或撞针，最后两个链条的孔用自行车的条帽砸进去，条帽中间还有小孔洞，就用火柴棍塞住。
　　 这种手枪在当时挺流行，也挺时髦，不是所有的孩子都有的，因为当年自行车很稀有，链条就更奇缺，也不知他们在哪里搞到的。手枪看似简单，却也新颖别致，有装火药的弹膛，有枪栓，有板机。
　　 想打枪时，把粗铁丝做的枪栓往后拉，挂在后边的扳机上，前边的链条空出两个，把这两个链子往旁边一扳，再从铁盒内用挖耳勺弄一点早已从鞭炮中取出的火药装进洞内，然后把两个链条和这八个合在一起，再扣动板机，枪栓上的橡皮筋猛地回弹，啪地一声，从链条上冒出一股白烟。
　　 火药的来源大部分是买鞭炮得来的，买鞭炮也得花钱，即使再便宜，大人们也不支持你玩枪。后来小朋告诉我，用硝和硫磺还有木炭可自制火药。我问他硝从哪里来，他就拉住我走到牲口院出粪口处，指着屋基下面砖块上的白霜说：“这就是硝，不信你看。”他从墙上扣下来麦粒一样大的白块，划着火柴放在上面，那白色的粉沫竟哧哧地发光，还冒着白烟。
　　 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空的香脂盒，用上面的盖子把墙上的白硝刮下来，落进另一只手托着的盒子内。看着一大片白花花的白硝，刮到盒里也没有多少。于是我们仨个就去其它生产队的牲口院转悠，看到出粪口处砖块上有白硝就蹲下刮，有时也去水闸、库房，砖窑，凡是有白硝的就不放过，不几天竟刮了满满一盒子。硫磺我家有，那是父亲春节蒸白馍时用的。每到春节蒸馍时，父亲用一个铁碗，里面放有点着的硫磺，硫磺闪着幽蓝的火焰，带着呛鼻的气味被放入蒸馍锅内，蒸出来的馍又白又暄。
　　 我们三个把石硝、硫磺和木炭，按照大人教给的方法，按比例来兑，做好后的火药呈黑色。小朋用小勺舀出一点放在石头上，划着火柴，待明火媳灭后，把火柴头放入药盒内。只听轰的一声，一道明光在盒内闪动了一下，随机冒起一股白烟。看着自制的火药成功了，可把我们高兴坏了，欢呼雀跃起来……
　　 除了上学以外，我们就去割草，小朋就把他的手枪带在身上，有把枪就觉得很神气，没事时就拿出来瞄这瞄那，这种枪不能打任何物体，它没有子弹，即使装上药也只是听听响而己，树上的鸟儿听到响声便振翅高飞……我们几个总是玩，一直玩到半晌才开始割草，有时不想割就砍些树枝塞在篮子的下边，上边盖些草来哄骗家长。
　　 有一次，小孬、小朋和我在村西头的杨树上，用铲子住下砍树枝，正砍得起劲时，被路过的村干部逮个正着，干部们把我们叫到大队部，用广播吆喝着叫家长去领孩子。村干部把大人和孩子都批评了一顿，最后每家各罚两元钱。
　　 回到家自然少不了挨大人的训。赖货叔尤其对这事非常生气，气得他大骂小朋。傍晚去叫小朋时，见赖货叔正在骂小朋：“不下力气割草，砍树枝让罚一下，这下你舒坦了吧！老子的钱被你给糟塌了，气死我了！给我跪下！”
　　 小朋脾气倔就是不跪，他低着头靠在门框上，他的母亲从屋里出来看见儿子一脸的委屈，劝解道：“孩子小，不懂事，以后改了不就行了。”赖货叔不但不听反而火气更大，“你会把他惯坏的，在你们家你怎么惯都行，来到我家就得听我的，这个家我说了算！”
　　 婶子气得脸阴沉着，坐在一旁脸朝一边扭着，赖货叔说：“你跪不跪？”小朋低着头，两只手互相掐着大拇指的指甲，委屈的泪水扑簌簌地落下来，一声不吭地立在门框上。赖货叔走上前去一把抓住小朋的衣服只轻轻地一甩，小朋便像醉汉一样踉踉跄跄紧跑几步，被摔倒地上，小朋顿时失声痛哭起来。
　　 婶子也来了气，她没回头，脸依旧朝着一边说：“你随便打，打死拉倒！反正不是你的亲生儿子！”
　　 赖货叔怒气未消，他从小朋的书包里掏出手枪，愤怒地摔在门旁的石头上，顿时皮筋弹出去很远，链条一节节飞奔出去。
　　 小朋站在院子里两眼噙满了泪花……
　　
　　 四
　　 星期天是我们最高兴的一天，因为在学校天天上课学习，把人都搞懵了，星期天的到来让我们轻松了许多。
　　 吃过早饭，小孬和小朋㧟上篮子来叫我去北地割草，小孬说北地有一块芝麻地，里边草很多。我们仨个顺着胡同住北地走，当走到半道有一个空院子，院子里有许多榆树，东边是一堵墙，墙那边便是苹果园，果树的枝叶青翠葱笼，透过繁茂的叶子能看到枝头挂着的苹果。
　　 小孬朝苹果园那边努努嘴，再朝我俩挤挤眼睛，我俩心领神会。我们便放下篮子，走到墙跟前。墙跟前有条沟，可能是打墙时就地取土留下的沟。土墙本来就高，由于这条沟紧靠着土墙，土墙就显得更高了，我们站在哪里伸出双手也够不到墙头上。
　　 小孬说：“咱去偷几个苹果吃，里边有红香蕉、黄香蕉，前天我爷爷给了我一个，可香了！”
　　 小朋犹豫地说：“你们俩个去吧，我怕抓到罚款，回家又要挨打了。”
　　 小孬说：“没事，俺叔是队长，抓住了也不会罚款，你放心吧！”
　　 小孬拿来铲子在墙上刨了几个蹬子，用脚踩着蹬子爬了上去。小孬爬在墙上左顾右盼，扭回头朝我俩说：“没人呀！”便跳了下去。我们也一个一个爬上去，然后也跳了下去。我由于跳得慌乱，差点把小孬砸翻，慌乱之中又踩到小朋的脚上，小朋嚎叫了一声，好在声音不大，小孬瞪了他一眼。
　　 墙跟里边长着乱杂草，有半人多高，我们三个猫腰探头向四外观察，发现不远处的西南角落有个简易草棚子，棚子里边是一间小土坯房，看果园的老头就睡在里边。门敞开着，里面空无一人。苹果树的枝条垂到地上，透过树行向里看没有半个人影。
　　 小孬向我俩一挥手，我俩紧跟着迈过一条小路向苹果园里钻进去。苹果树是那种乔化树，树冠很大能罩两间房那么大的地方，树的主枝粗壮，果枝修剪得层次份明、枝条清晰。苹果大都在上面，垂下来的树枝上的苹果很少，即使有也很小。
　　 我们三个分别爬上三棵树，顺着树枝猴子似的攀爬到树梢，一手抓紧上边的树枝，脚踩在较粗的树枝上，另一只手摘苹果。此时已进入农历八月，苹果已接近成熟，顶端的苹果已泛着诱人的深红色。
　　 我的心咚咚地跳得厉害，毕竟是大白天呀，我惴惴不安地摘着苹果，摘下的苹果就塞进兜里，一个兜里只能装四个。当我正在往另一个兜里装时，听见不远处有人咳嗽了一声。
　　 小孬向我俩一挥手，迅疾地往树下跳去，我俩也手忙脚乱地顺着树枝往下溜。“截住他，别让他跑了！”看果园的老头边跑边喊。小朋和我心慌起来，小朋吓得脸色都白了，从树上跳时没站稳，一下跌坐在地上，旋即又站起来向外跑去。我从树上往下跳，苹果趁我下跳的时候从兜里蹦出来几个，此时也顾不上捡，两手分开苹果枝往外蹿去。
　　 小孬跑到墙跟前，来不及细看，也不管墙高墙低便往上爬，爬了两次都没爬上去，他赶忙又找了个稍矮些的地方刚爬上去，小朋也跑到跟前，上去爬在小孬的腰上，小孬的前半身在墙外边滴溜着，后边被小朋拽着腰，想脱身也脱不掉，急得他直嚎叫。我刚跑出果园，差点跟看果园的老头撞个满怀，他伸手抓我时，我猛一弯腰，老头扑了空，差点来个“猪拱地”。老头丢掉我去追小孬，这一会，真像是疯狗撵兔子似的。他气喘吁吁地骂道：“小兔崽子，看你往哪里跑？”上去抓住小孬的两条腿一夹连小朋一起拽下墙。我跑到时，已无路可逃，干脆站在那儿也不跑了。
　　 看果园的老头眨巴了几下小眼睛，看看这个再瞅瞅那个，然后说：“原来是你们三个呀！”他把我三个人的衣兜翻了一遍，共有十二个，原先估计不止这几个，可能是从兜里掉了出来。“你们三个说咋办吧？走找队长去，每人罚些钱看你们爹不打死你们！”
　　 小孬的爷爷是老队长，现任队长是小孬的叔叔，小孬不害怕，还与老头嬉笑。小朋一听罚款便吓得直哆嗦，他看看小孬又看看我，一脸的愁容。
　　 “是愿打还是愿罚？”老头阴沉着脸，很严肃地问。
　　 “都不想！”小孬说。
　　 “那不行。”说着，弯腰从脚上脱下破鞋，照小孬屁股上摔了两下，走到我跟前也在我屁股上给了几下，小朋想躲开却被老头多打了几下。我发觉他打我和小孬时只是象征性地打几下，轮到小朋时，不但打得多还打得重，最后还骂了一句：“从哪儿来的龟孙！”
　　 小朋委屈地鼻子一酸，眼里顿时淌起了泪，用手背捂在眼睛上伤心地哭了起来。老头阴沉着脸吼道：“都滚去，再来非收拾苦你们！”
　　 我们三个悻悻地跳过墙头，垂头丧气地向地里走去。走到地里把篮子一摔，往地上一坐，谁都不言语。小孬看看小朋后突然笑了起来，“你刚才要不拉住我的衣服，我早就跑掉了。”
　　 小朋有些不好意思忸捏地说：“你们都跑了，就剩我一个，他肯定要罚我，你叔是队长，他不敢罚你，不罚你他就不会罚我！”小朋说着有些羞涩，脸上显出窘态。“我跟你们俩个不一样，我是……”小朋说了半句话，便不往下说了。
　　 小孬仰倒在地上，望着蓝天说：“今晚非得收拾这老头一顿！解解气！”
　　 “咋收拾他？”我和小朋都瞅着他。
　　 “我有办法，今夜看我的，咱先割草，晚上再说。”小孬呼地从地上一跃而起，拿起铲子割l起草来……
　　 傍晚的时候，天空下起了小雨，雨虽然不很大，但却很稠密，哗哗地响，四周漆黑一片，真是伸手不见五指。
　　 我们三个夜猫子似的溜到墙跟处，一个个顺着白天挖的脚蹬子爬上墙头，然后一个个顺着墙溜下去。西南角那个小屋还亮着煤油灯，那老头躺在床上抽旱烟。
　　 小孬向我俩招招手，我们三个朝小屋蹑手蹑脚走去。小孬弯腰在墙根处摸起一块砖头，然后高高举起来，狠狠地朝小屋扔去，只听咣咚一声，砖头砸在门板上。
　　 老头冷不防吓了一跳，他躺在床上没动，只是扬起头朝外看，外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谁呀？想偷苹果吗？来吧，小心我打断您的狗腿！”
　　 我从地上摸起一块瓦片朝百叶窗上砸去，“澎”地一声，老头身子震颤了一下。他呼地坐起来，“想吓唬我，打我的闷砖，哼！当年我练过拳脚，土匪都怕我，想吓唬我……”他边说边给自己壮胆，他拉过衣服披在肩上，刚想往外看却真真切切地看到一副模样：黝黑的脸上飘着两道白眉，眼睛发着幽暗的光，嘴唇往下斜歪着，几寸长的红舌头在嘴下滴溜着……
　　 “哎哟，我的娘哩！”老头不看则已，一看吓得尖叫一声，扔掉衣服赶紧钻进被窝，嘴里含的烟锅也掉在地下。我和小朋发出古怪的叫声，声音不大像鬼哭狼嚎，幽幽的颤音飘进屋里，老头吓得把头也蒙得严严实实，浑身筛糠似地不停地哆嗦……
　　 小孬朝我俩挥挥手，我们三个钻进苹果园深处，随便找了一棵苹果树，放心大胆地爬了上去，哗哗响地找寻苹果，有时连苹果带叶子也给拽下来，每人兜里都鼓鼓的。路过小屋时，老头还躲在被窝里大气都不敢出……
　　
　　 五
　　 一天傍晚，我正在厨屋吃饭，刚端起碗，便听见“咣咣咣一一咕”布谷鸟的叫声，我一听便知道是小朋，我拿着馍往外跑，在门口发现小朋，他斜靠在榆树旁。我让他来屋里，他踌蹰着不肯。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脸色，却听到他说话支支吾吾的欲言又止的，“你……你能不能给我拿个馍吃，我饿了！”我吃了一惊，“你还没吃饭？”小朋嗯了一声。“走，去我家里吃”。“不，我不去”，小明往后趔了一下身子，我上去拉他，他却用力推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