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哩，你懂得法侓，给他俩啹啹，可不能看着他俩裂锅台。”他眼里透出乞求的光，两手一摊，显出万般地无奈，“俺早已作鬼，人间的事鞭长莫及，全靠你了，老战友！”
　　 我点没点头，后来记不清了，反正是张班副笑容可掬地点了许多头。他随后问及永别后我与战友们的情况。我侃侃而谈，如数家底。
　　 “轮战任务结束后，大部分战友立了功，上级首长给你们烈士人人追记了功。活着的、牺牲的，不少战友荣获了二等功、一等功，有的还荣获了战斗英雄称号，够牛的吧？复员回家后，战友们个个成了宝，今个你请作报告，明儿他请上讲台，鲜花都送你胸前。农村太苦吧，没关系，政府给咱安排工作到城里。打着灯楼都难找的好事，全都让咱摊上了，战友们逢人就讲遇人便说，范进中举似的欢呼了几年。
　　 “唉！世道总是这样，有享福的就有遭罪的。你们在阳间自在起来，而我们爬爬烟囱冒股烟剩把灰放个红盒盒里埋到地下了事。阴间地府，整天阴深深的，无冬立夏都是带去的那套衣服。还说什么入土为安！入土为安，你们咋不入土?当然，你们阳间人也会人模人样地掉几滴蛤蟆泪，说句‘安息吧，我们永远怀念您！’之类的哄鬼话，虚情假意，都是说给活人听的，你说，死人能听见不？”
　　 张班副显然有些愤愤不平然，面对他咄咄逼人的质问，我不知如何回答，冠冕堂皇的语言看来早已被他识破，但我又不能不回答，在他的催促下，我支支吾吾地吐出几个苍白无力的字：“人活一世不易，人鬼理解万岁！”
　　 我又说，“战友们没兴奋多久，激越的心情就一落千丈。小刘上班的次年六月份，公司倒闭破产，绝了了上班挣钱的门路；小赵所在单位过去是响当当的‘铁饭碗’，他是费了好多周折才进去的，两头挂撅还不到三年就轰然倒塌，成了一堆‘碗渣子’，他成了断奶的孩子。何止是他俩，昔日威风威风凛凛的战友们恍惚间从天上摔到地下，一个个不知所措，犹如寻找母亲迷失方向的羔羊，失落感、抛弃感、惆怅感油然而生，四处发泄自己的不满间或有骂娘声。
　　 “天上不会掉馅饼！”张班副慢声慢语，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所言，“活人哪能让尿憋死！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何必一棵树上吊死！怨天尤人，还老山战士那，丢人现眼！”
　　 “你站着说话不腰疼。”我不由自主地为活着的战友们鸣起不平来。“你当然不知道人世间的冷暖淡凉。老年的黄历看不得了。钱虽不是万能的，但离了钱是万万不能的，吃喝拉撒睡，生病坐月子，人情往来，那样都离不了钱。新闻传媒，学校书店里大都是谈钱的书。去年春天，我到书店想买本哲学类的书，寻了老半天也没见踪影，便问售货员。你猜猜，售货员怎么着？售货员听了，撇了撇嘴，扔下句‘老古董’，就忙她的去了。我看了看，她手里拿着本《赚钱一定有方法》。我无奈之中又去二楼，书架前有位少年正孜孜不倦地读者《贼巢穴》，他身旁有位中年人正摘抄着什么，我凑过去问什么书？他诡秘地一笑，把书的封面翻给我看，原来是本书名叫《骗子的牌术》的书。我搭仙着苦笑了一声，扭身出了书店。人活世上总不能超俗吧。战友们上有老下有小，总不能张着口喝西北风吧？战友们又大多是农村的，即使是城市兵文化也不高，裁员下岗先拿他们开刀，要技术没技术，要文凭没文凭，年龄又过杠，别说找个好工作了，就是适合自己的工作也难似上青天。你说他们能不急吗？”
　　 “那也不能给人家领导死磨硬缠耍无赖。你看我二兄哩，眼现他家富得冒了油，他不也是下岗职工吗？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就看你咋去做。人啊，脑袋瓜子要会转弯，做事要鉆几，没有办不成的事。”
　　 “前几年，战友们确实迷瞪了一阵子，牢骚了一会子。现如今好多了，大部分都有了养家糊口的门路，有的还买了房购了车当了老总做了老板。就连三脚踹不出屁来的小伟也不愁吃穿人模狗样了。张班副，咱别光啦阳间了，阴间的事你也给说说，回去后我好给战友们炫耀炫耀，让他们新鲜新鲜，我也不枉此一遭。”
　　 “这合（这地方）的确比人间好多了，起码人与人都是平等的，没有勾心斗角，不愁吃穿，整天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吃的饭、花的钱都是人间送来的。看似享清福，但不全然，总比人间落后一大截，看看你们人间高楼大厦，电灯电话楼上楼下洋犁子洋耙，屁股底下一冒烟就不见了，我们羡慕死了。看看我们这里整天见不到阳光，总是阴森森的，至今连个电也没扯上，你们给我们送的彩电之类的电器只不过是个摆设吧了，送来的轿车，没油怎么开，停放在街上碍手碍脚废物一堆。唉！再高级的，也只能坐轿乘马车。我们这些烈士都是有功明的，每年节日自然会有人给我们送饭送钱，坐享其成。你再看看那荒郊野鬼，大都饿得皮包骨头。不知你们人间怎么想的，总是往我们这合找归宿。”
　　 “生老病死自然规律，你以为都多想上你们这里来？谁不知道好死不如赖活着，到您这里十有八九是心不甘情不愿。就说咱战友矮个姚吧，就是五连立一等功的那个，战场上可是顶呱呱的英雄。去年秋天，据说他刚出养鸡场上了国道就被辆三轮车给撞倒了，亲友赶到时他已撒手人间，肇事车辆早已逃之夭夭。在场的战友说，矮个姚双眼直直地瞪着，眼珠子快要跑出来了，大张着嘴，双手十指血淋淋的，指甲全都戗烂了，身边一颗碗口粗的杨树皮扣掉了半圈。矮个姚不想死啊！追悼会上有位战友泣不成声的告诉我，看那惨烈相你就明白了，头天下午，他还信誓旦旦对我说，五年内挣它五十万给孩子盖栋楼！你俩见面了吧？”
　　 “虽然都属阴间地府，相见绝非易事。不同的魂魄有不同的属地，是不可随意超越的。这都是阳间给我们划好的。可怜的矮个姚，要我知道了，非把那个孬种司机大卸八块不可。你知不知道，就连我们房子的坐落大小构造朝向，是不容我们做主选择的，那样不是你们人间设计建造的？即便是自己建造的，也是活在人世时。就说我们这块领地吧，过去活生生地把我们圈起来，让我们与世隔绝，让我们孤零零的生活在这里，还美名说是陵园。呸！一年四季只开一次门，还规定者规定那，我们好生苦闷。年时(去年)热天，小道消息告诉我们︰领地的围墙要拆掉，领地扩建成广场，还取名英雄广场。久盼不已的开放终于到来了，没有了围墙没有了隔阂，天地自由了！我们欢欣鼓舞奔走相告相庆了好几日。围墙拆除的当日，我们举行了盛大的庆典，首长亲临现场助兴，相邻领地的领导到会祝贺。大家载歌载舞开怀畅饮，这是前所未有激动鬼心的场面。老k是我们领地的头头，他哽咽几次：百年难遇，百年难遇，我们就可以与人共舞共享其果了！领地扩建改造成广场，还以我们烈士共同的称号命名。”张班副伸出大拇指，脸上绽放出自豪的笑容。
　　 “兄哩，政府给我们立起座高大的纪念碑，十几里路都能看得到。我们的居住环境有了大改变，不爽也不行。广场四通八达，曲径幽雅，亭台玉立，人间美景尽收眼底。你们阳间的战友也可无拘无束地与我们拉呱拉呱，再也不用隔栏相望欲言又止了。”
　　 “到你们墓前上支烟敬杯酒，是我们经常唠叨的事，尤其是清明节。以前还得请示，现在自由了，老战友想啥时候见就啥时候见。”我两手抬高展开，做了个开放自由的动作。
　　 张班副笑了笑，转而又拉开了话匣子，他一本正经满脸的严肃：“陵园扩建成公园，阴阳相庆的大好事。美中不足的是你们阳间人太不顾我们阴间人的感受了。你给评评理，又不是没有公用茅子，合着天天都有几个瞎包羔子随地屙屎尿泡，有时屙屎屙到我们家门口，臭气熏天，老天爷瞎给他张人皮披上。更叫我们恶心难忍的是男女苟且之事，大姑娘、二马蛋子亲亲抱抱，咱睁只眼闭只眼全当没那回事也就算了，可偏偏就有那么几个半间门子（指乱搞两性关系的妇女）和瞎包种（男流氓）跑到这合撒欢，一个个老大不小的，光天化日之下狗走秧子似的，全都暴露在我们目光之下，呸！不要脸的货。”
　　 “张班副，亏你老兄还是烈士呢？这么口吐脏话。”我半开玩笑半责备地说，“丢人吆。”
　　 “啪”，张班副拍了自己一个耳光，“这些人把我气晕了，该打，该打。就说前每（前天）黑家吧，月老娘提亮提亮的，一男一女搂抱着走到我的门前。男的个子不高肚子挺得倒不小，一看就是个有钱的凖；女的涂脂抹粉，脸像霜打的紫茄子样，两个奶子在宽松的背心里卜楞卜楞地乱晃悠，时不时地蹦出来，不是裙子小就是她腚大，两个腚纯子出在外面一闪一闪的，一看就知道是个小骚货。俩人上来就坐到我的门框上，看样子是干柴遇上了烈火，既没加演片，又没出序幕，简单明了直奔主题，上来就是你撕我扯，我站在门框下一目了然。我一个大活人他俩看不到，鬼也不相信。看那熊样，赤裸裸地在我眼皮底下上演真枪实战片，震得我的门框乱晃悠，差点散了架。完事后，满当街都是皱巴巴的脏物，连个下脚的地方都难找，能不生气吗？最气的就是那个半间门子货，一手提裤头，一手伸向男人要四伟人头像票。”“消消气，我的兵哥哥！”我与张班副开起了玩笑，间或有劝慰的意思，“气死人可没有抵命的。想开点看透点，宰相肚里能撑船嘛。”
　　 “兄哩，哥咋能与小人计较。”临别时张班副对我说，“战友的孩子娶媳妇时千万别忘了给我打个执信，我也随随份子添份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