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疼】安魂帖(征文·散文)
除夕之夜,鞭炮此起彼伏,那些在外发达了的人家成捆成捆燃放焰火,爆炸声里飞溅出五颜六色的火光,烧红了山村的夜空。堂哥连灯也懒得打开,他不吃不喝,沉在黑暗里,直挺着身子,躺在满是灰尘的床上。
大年初一,村里有上门互相拜年的风俗,堂哥没有开门,他没有脸面接受人家问好!他从后门溜走,顺着小路,朝山头一步一步攀爬。
这条路直通自家的红薯地,上次他就在这条路上挖了两个陷阱。往坡上行了一段,地上发现有野猪的粪便和脚印,前面的陷阱已经塌陷下去,像一个疮疤,露出了黑森森的口子。堂哥的心突的一声,往上提了起来,他紧走几步,以为落下了一只野猪。
十米、八米、五米、三米,他风快地接近洞口。突然一股刺鼻的腐臭味直冲而来,堂哥用手掩鼻,走近洞口,弯下腰身,往洞底望去。天啦!堂哥声音打颤,忍不住惊呼起来!他只喊一声,就感到双眼发黑,天旋地转,差一点儿就栽下洞去……
陷阱内的伯父已经腐烂,他脸朝下,背朝上,好像在用力往泥土里钻。醒过来的堂哥双腿跪地,抱头痛哭,哭声惊起成群的小鸟。
撕心裂肺的哭声在山村回荡,惊动了村人,一些亲友闻讯赶来。老人的尸体已无法收殓了,亲友们建议,在此遇难,不如就地安埋。可堂哥死活不肯,非要把老父弄上来。他通知堂嫂和儿子连夜赶回,他要给老父做七天七夜的道场。
做道场孝子必须一直跪着,堂哥跪得太久,腰腿麻痹,直不起身来。后来他只好倒伏在地,直至两个鼻孔流血不住,家人吓得乱作一团,可堂哥仍死活不愿起来。
堂哥想狠狠折磨一下自己,惩罚一下自己,以肉体的伤痛来减轻内心的罪孽。可是有些罪孽像子弹射穿了心脏,永远无法消弭。
只有跪在父亲灵前,堂哥才懂得老人的内心,看到了老人隐藏在灵魂里浓郁的返乡趋势,让老人离开山村是他一辈子不能原谅的错误。
守灵七天七夜,道场完毕,可堂哥还是不肯将伯父安葬。亲友担心堂哥悲伤过度,会引起神志不清,不停地劝他,让老人入土为安。堂哥的脑子并不糊涂,他知道人死归土,可他不愿看到自己的老父与故乡一起下葬。
守到第十天,伯父终于下葬了。葬好伯父,侄儿开始启程,他必须返回温州,那里有他的事业。临行前,侄儿非要堂哥一同过去,可堂哥对儿子的话没有一点反应。一夜之间堂哥就衰老了,眼窝深陷,头发白了一半。侄儿在祖父灵位前上了一炷香,磕了几个响头,然后回过头去拉父亲,要他一起走。可跪在地上的堂哥挣脱了儿子的手,很坚决地摇着头,不愿走。堂嫂立于一旁,抹着眼泪,不知如何是好。儿子树桩一样站在父亲面前,他在等待。等了很久,父亲才仰起头,一字一句地对儿子说:“我哪也不去!我决不做游魂野鬼,把自己的尸骨抛在外头!”
儿子望着父亲,无奈地摇摇头。他知道这个山村是安埋祖先的山村,祖先在此以骨击鼓,刀斧碰撞,锄镐飞舞,撞击出难以言说的纷繁秘史。但在新一代人眼里,从来就没有永远的故乡,只要在异乡立稳脚跟,创下家业,无需百年,异乡就是故乡。
作为捣弄文字的人,我渴望为家乡的河流撰一部史记,替萧瑟的村寨填一卷咒经,可我笔力不逮,只能暗自忧伤,一腔空叹。
回想曾经堆砌报端的文字,把故乡当成粉饰情感的意象,出于某种功利性需要,煽情般赞美过故乡。如今我才明白,那些言不由衷的虚情假意,是我对故乡最初的冒犯!这样的文字既像欲盖弥彰的粉尘,又像风暴扬起的沙粒,使乡情有了水分,让血液掺入了杂质。这种骨肉分离的伪装,与真实的精神世界毫无关联。
这些年,故乡像一棵老树,被秋风扫荡了满身的枝叶,那些折落的枝丫如断翅的飞鸟,留下刺目的创口,每一道创口都流着琥珀般的脂液,那是老树黯然神伤的眼泪。
作为一个赞美者,我知道,这是对故乡最大的伤害!凡是赞美故乡的人,并不了解故乡,甚至他内心压根就没有故乡。把故乡当作母题吟咏,只是某种写作的手段与策略而已。
现在,我再不敢赞美故乡了,如果再去赞美,那就将成为无法饶恕的罪人。在车马喧闹的城市,连古老的文字也不再听命于我调遣,全都板起面孔,一脸愠怒,用一种不屑的眼神来讥笑嘲讽一个虚伪者的内心。
每当拿起笔,我就会想起诗人沈苇,从他的诗行中触摸乡土的疼痛:“继续赞美家乡就是一个罪人/但是我总得赞美一点什么吧/那就赞美一下/家乡仅剩的三棵树/一棵苦楝/一棵冬青/一棵香樟/三个披头散发的幸存者/三个与我抱头痛哭的病人!”
这样的诗人才称得上真正具有故乡意识的诗人。故乡不应该是挣扎在纸页上的空洞符号,更不是语言盛宴下的乌托邦。这些年,许多被乡土滋养强大起来的官员,反过来用挖机、铲车去征服村舍,用钢筋丛林去围剿故乡。大树进城,田园吞噬,从草根里成长的富豪、艺人、学者,已深深地迷恋城市的逍遥富贵,把虚弱苍白的故乡遗弃在纸上。
面对狂奔不止的时代,真该读一读黄梵的《繁体与简体》,至少能在怀想故乡的词语世界里九转回肠:“繁体适合还乡,简体更适合遗忘/繁体葬着我们的祖先,简体已被酒宴埋葬/繁体像江山,连细小的灰尘也要收集/简体像书包/不愿收留课本之外的东西。”
从甲骨文里镌刻出来的故乡,像碑石一样沉重。现在该重温一下功课了,记往故乡二字的写法。当喧嚣散去,独处异乡时,我会在心底探问:何为故乡?故乡就是故去的家乡吗?马尔克斯在他的《百年孤独》里说过,有一个死去的亲人埋在这片土地上,这就算是故乡了。西班牙诗人希梅内斯说:“因为在任何情况下,我们也不能使人脱离脚下的土地,他终归要在自己的土地上扎根。”而沈从文却说:“一个士兵要么战死沙场,要么回到故乡。”
而在大多数人眼里,哪怕是蜗居斗室,跌进尘埃,只要有一个至亲之人,长期生活在身边,一起吃饭,一起睡觉,那便是真正的故乡。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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