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风骨】小苦(小说)
只见小苦拿起木杈从场地的正中间挑开一道印,把偌大的麦场一分为二,然后向大家说:“谁跟我一班。”
马上有五六个社员随声应和:“我跟你一班。”小苦马上转回身把藏在麦垛后面的几个轻巧好用的木杈抱出来,像将军给士兵分枪一样你一把我一把。
长贵笑着说:“他娘的小苦,还打埋伏啦!”
小苦嘿嘿地笑着,领着他的一班人低头翻起场来。翻场要用木杈把麦秸挑起再轻微抖擞一下,把麦秸里夹带的麦粒抖落下来。小苦头戴草帽在前边带头,几个社员跟在后面。小苦对自己一班人说:“咱干的快些争取超过他们!等会我去菜园给大家摘几根黄瓜。”几个社员说:“中,中,俺几个听你的,以后你就是我们的队长。”
小苦戴个“官帽儿”心里美滋滋的,他喜欢听奉承话,干起活儿不要命。只见他飞快地在前边翻场,光滑柔软的麦秸在他的木杈下簌簌地翻跟头,麦粒哗啦啦像水一样从麦秸里流出来。小苦越干越有劲,越干越快,后面那几个人几乎跟不上趟。
对面的另一班人马拖拖拉拉地干,边干边看。长贵高喊道:“小苦快疯啦!一听说当队长不要命啦!”
大柱酸不拉叽地说:“搭驴球了,看他那熊样儿,全村人轮八遍也轮不到他,二百五!半吊子!半生不熟的!”
正在干活的小苦耳朵并不聋,他也反唇相讥道:“你才搭驴球哩!”
“你骂谁哩?”大柱吼道。
“刚才谁骂我,我就骂谁!”小苦也不示弱。
两个人说着骂着走到一起,没说够三句话便丢掉木杈扭在一起撕打起来。小苦个头矮不占上风,被大柱摁到麦秸上,抽出手给了小苦几拳,小苦在下边脚手乱弹腾就是起不来,小苦身上和脸上沾满了碎麦秸。
众人呼啦一下赶过来把大柱拉到一边,小苦从地上爬起来拿起木杈朝大柱打去,长贵和几个社员赶忙拦住他,另外一个社员趁机夺下小苦手中的木杈。
本来不怨小苦,此刻又吃了亏,小苦竟像小孩儿似的张口大嘴哇哇地哭起来,汗水、泪水和着灰尘碎麦秸把小苦的脸打扮得像个唱戏的大花脸,那哭相活像个傻子!众人怎么都劝不住他,众人干脆不管他干起活来,没人劝他,他也不知啥时不哭了。
“老子不干了!”他掂起木杈向场边走去,坐在树荫下歇起来。
队长从菜园过来,拎了一篮子黄瓜向社员招呼:“来歇一下,吃根儿黄瓜。”
十多个社员呼啦一下全都跑到树荫下,小苦两手护着篮子说:“让我来分。”刚才跟着小苦干活的每人两根,另一班人每人只给一根,大柱伸手时,小苦说:“刚才你还打我,别想吃!”
众人哄地大笑起来,长贵说:“小苦你可别得罪他,他现在正准备给你瞅个媒碴哩!他媳妇的妹妹长得可齐整(漂亮),那小母狗眼儿可水灵了,那桃花脸可嫩哩,那水蛇腰可柔软哩!”说着朝大柱挤挤眼。大柱点着头说:“对,对,对。”
小苦说:“别哄人了,他媳妇就没有妹子。”
“堂妹呀!堂妹也是她妹子呀!你看小苦虽说个子矮一些,其它都不错,双眼皮,白净子(脸面)干活肯卖力,等闲时俺俩去给你撮合撮合,成不成,三两瓶。成事不成事,先上小白棍。你不管烟不管酒,现在连个黄瓜也不让吃,好事能成吗?”长贵说完狡黠地笑起来。
“真的吗?”小苦问道。
“真的,骗你干啥?大柱俺俩今晚上就去说。”长贵信誓旦旦地保证。
小苦听着想着,不好意思地红着脸,然后从篮子里拿出两根黄瓜塞在大柱手里。
大柱接过黄瓜嘿嘿笑着说:“妥啦!有你这两根黄瓜,今晚上再累也得去跑一趟,今个儿打你是我的不对,以后这事儿成了,那咱俩就是一条杠儿了(连襟),以后谁再欺负你,我都不愿意他,咱俩合伙打他一个……”
说得小苦竟笑起来,扭头又拿起两根黄瓜塞进大柱手里。
长贵说:“你看小苦就是实在,老知道远近薄厚,刚认识的亲戚就偏心眼。”
大柱得意地嚼着黄瓜,绿汁溢出嘴角,还不停地说:“哼,哼,谁叫俺俩成亲戚哩,以后小苦有好烟肯定让我吸,有好酒让我喝,有活替我干,俺俩就是一家人了,您说是不是?”
大伙都忙不停地说:“是,是,是。”
小苦羞涩地低下头来……
六
寒冬来临的时候,农活较少,上级趁这空闲去修筑黄河大堤,队里精挑细选了七八个棒劳力,小苦也嚷嚷着去,队长劝小苦道:“你干不了,那活累死人!”
小苦死缠烂打非要去,队长无奈就同意了。于是小苦就背上行李,拿上自己明晃晃的铁锨坐上了马车。
黄河就在开封北边十多公里处,到那儿一看小苦可傻了眼,那堤有数丈高,堤宽有三四丈,上边还堆满了防汛的石块。
刚开始头一天,小苦干活还蛮带劲,用铁锨往架子车上装土,一锨一锨不停地装,干着干着就慢了下来,尽管是大冬天,小苦仍是满头大汗。好不容易熬到天黑,吃过晚饭,小苦便躺在地铺上,浑身像散了架似的,腿和胳膊有些酸疼。
刚睡到半夜,又被领队的叫起来干活。到工地一看,好家伙,整个工地上灯火通明,人们都在拚命地挖土,有的社员穿着长筒水鞋,有的干脆挽起裤腿赤脚跳进冰碴水里,还有的光着膀子……
小苦不禁倒吸口凉气,“我不干了。”
领队的说:“你不干不行,每个生产队派来八个劳力,你不干谁干。那样吧,也不让你装,也不让你拉,你就光牵着骡子就行,这活儿你应该能干吧!”
此时,小苦己别无选择,只得牵着骡子一趟趟地从沟底到堤上来回跑。这活比其它稍轻些,但得跑路,上坡时牲口还顺当;当下坡时,就把骡子的套取下,那骡子就是不肯往沟里去,无论怎样打怎样吆喝都无济于事,每次都让小苦累得精疲力竭满头是汗,下坡比上坡还费力。
小苦不由地感叹:这活确实不轻松。当天夜里小苦连招呼也不打,坐上邻村的拉菜的马车偷偷地溜回来了,临回来时还把伙房的肉包子偷回来几个。
队长一见小苦大吃一惊,忙问他为啥回来?小苦摇摇头说:“干不了,真累人!”
队长埋怨道:“当初不叫你去,你偏要去,这回可知道啥滋味了吧!”既然小苦己经回来,队长还得临时找人替补上,这以后凡是挖河修路这样的活儿,队长再也没派小苦去过,即使叫了小苦也未必会去。
挖河修路的活儿确实很重,可生活搞得挺好,白馍、肉包子、炸油饼还有鸡蛋汤,光是肥猪都杀好几头,这样的生活水准在当年顿顿吃窝头的小苦来说,确实有很大的诱惑力,也可以说小苦自告奋勇去修堤就是冲着这些才去的。
七
那些年人们吃的是黑窝头,穿的也是粗布衣裳。粗布衣裳虽然穿着舒适,可身上老是生虱子。那年月人人身上都有,虱子钻进衣缝里任你怎么捉都弄不干净。有的人烧一盆开水把内衣内裤摁进去烫,效果虽然明显但还是不彻底。
有一个老汉想了一个绝招,洗衣服时在水盆里倒进一瓶盖“3911”农药,这一下可把虱子全毒死了,他穿着这件衣服再也不生虱子了。
凡是农村用过此药的人都知道,这种药是剧毒,一滴药就能致人于死命。那位老汉之所以安然无恙,可能是用清水漂洗过多遍。
小苦由于不讲究卫生,也学那位老汉在洗衣服时倒进一点“39l1”,衣服干后便穿在身上,头两天没啥感觉,第三天拉了两车土出了些汗,等他去邻村看戏回来的路上感到头晕恶心,还呕吐。
他母亲以为是感冒了,便到卫生室拿些驱寒发汗的药,岂不知这倒更糟糕,衣服上残留的毒素很快通过汗毛孔进入体内,使病情更加严重了。
听说小苦有病了,好多人都去看他,他躺在被窝里露着头与众人说话,头脑很清晰,
第二天早上,他母亲喊他吃饭,怎么喊叫都没动静,因为小苦用棍顶着门。他母亲就把另外两个儿子叫来,大家把门摘掉发现小苦身上发暗口吐白沫,知道不妙,赶紧用架子车拉到医院。医生看了以后说是药物中毒,摆摆手说:“来的晚了,拉回去吧!”
小苦因为没有家小,也不用请亲戚朋友,更不用琐呐吹奏。他的两个哥哥脸色严肃地在忙前忙后,没有听见半句哭声,只有他母亲看着死去的小苦不住地说:“这个傻孩子,这个傻孩子!”
他的大哥找了两个木匠用薄木板钉了个简单的匣子装殓了小苦,几个人帮忙把他埋在南地的斜坡上。刚开始几年还有个不大不小的坟堆,后来由于责任田的几次变动,把小苦的坟堆弄地没有半点踪影。
二十多年过去了,再也没人提起过小苦,人们早已把他淡忘了,小苦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