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冬之恋曲”征文】点绛唇(小说)
看到芦花,他说“来啦?”
“嗯。”
芦花从包里掏出两本书递给他。
他接过去,闪身去了布帘后面,布帘是一块脏兮兮的床单,大概在这里挂的时日太久,已经看不出床单本来的面目。
老头抱了一撂书出来。
“能看的都要被你借完了,不多了,你看着选吧。”
铺子太小,芦花把书拿到门口去看,其实是她受不了老头嘴里的烟味。她曾经担心过他手里的烟灰会掉在这些书上烫出一个洞,但却一次也没有让她发现过。那些书有的还很新有的已经旧了,它们和芦花一样,躲在这个喧腾热闹的小巷深处,轻易不曾有人理会。
“先拿这三本吧!”
“嗯,还是一样,押金。”
芦花把新的一张百元的票子送到老头面前,她知道他会就着外面已经亮起的灯光检查钞票的真伪,等他把两面都看清楚了,她抱起书就出了铺子。
芦花专心看着这些烂得掉渣的书,超市还没有最后下达开除她的通知,工资最后的结算也还没有喊她去领。她相信这回是无论如何说不清楚了,证据都在,明明白白摆在那里,她不是小偷,可谁信呢?有人信吗?
身份证还押在“芳华”,暂时还不能去找别的事做,那就看书吧!看书或许能让她不那么难过。公园里的那些树才是她的朋友,街道两旁已经在伸出嫩芽的枝条才是她说话的对象,除此以外,她去向谁说呢?谁又听她说呢?在这个人人潮拥挤的筑城,孤独的芦花被人欺负了,被坏人下套了,被人诬陷了,除了冷冰冰的床沿和四壁,只有自己一个人的芦花真是很难过,她没法不难过,在那寂寂的深夜,只发出“沙沙”的翻书声。
芦花是去还书回来的路上,正好被明月的摩托车撞上了。
他本来是去看住在巷子里的外婆,明月告诉芦花他每回放假都要来和外婆一起住,明月告诉芦花外婆是个极好极好的老人,他邀请芦花和他一起去外婆家吃饭,芦花拒绝了。
明月在筑城最好的大学读书,他邀请芦花开学以后到他大学的读书馆看书,那里有很多很多比她在巷子里借到的书好得多的书,明月说了两次,芦花笑笑不答。
3
芦花想的是在医院呆的这些天,再回“芳华”去,应该能退回她的身份证了吧?“芳华”呆不下了,她总得去找比的事情做。想起来,是有点冤,都冤得没着没落了,可她自己都觉得那包腊肠是放在属于她才有钥匙打开的柜子里的,就只能认定是她偷拿的了吧!
超市的办公室里没人,芦花在靠门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像是昨天才来过这办公室,超市主管,那个叫宗翰的那个男人告诉她,说把她调到了“食品柜”,她当时对一切还那么新奇,信心满满的。只是今天,此时再坐在这张椅子上,芦花笑不出来了。
“芦花?”
宗翰走了进来。
芦花收了一下蜷在椅子下面的双脚。
其实后来想想,宗翰进来后喊她的那一声,无意中流露出的惊喜,对芦花实际上是一种惊吓。以为自己会背着小偷的名声离开“芳华”的她,无论如何都不会以为那是因为她到来的喜悦,她只是不知所措了。她不晓得她以为是流星划过般的刹那,却正式为她掀起了人生的一角。
芦花被留了下来。
是宗翰去调了监控,除了超市的卖场和仓库有大的监控镜头以外,其实每一个换装室的进口都有监控镜头,只是安得比较隐蔽,没有几个人注意。许多人都不知道隐蔽的地方还暗藏着眼睛,所以就出现了陷害芦花的那两个傻瓜。只是巧合的是,那几天芦花刚好因为脚伤住进了医院,就让超市好多不明就里的人以为她真的是被抓了现形后才没来上班。
芦花感激地望着宗翰。
他总是穿着白衬衣、深蓝色的西装,这是超市主管的工装。但每天它们在他身上都是那么整洁,让他看上去多么挺拔。这个总让人觉得很安稳的中年男人,该是好丈夫、好父亲吧?
明月来“芳华”找芦花,那天正是超市要准备盘点,主管、促销都在清点所有货柜的存量,芦花把冷柜里凝成冰坨的汤圆饺子往外翻,又呵着手数哪个牌子有好多包。虽然戴着的塑胶手套里还有毛线手套,但经不住冰柜的冷气,手还是僵。春节前后汤圆饺子卖得比平日多,一长溜冰柜,她成天在里面翻翻拣拣,保证柜子里随时都是堆得整齐平整的各种冷冻品。一开始手受不了冷,但干下来好像也能应付。芦花听见明月的声音时,她嘴里正报着:“三全凌”灌汤水饺十五包”。一回头,她就笑了,明月手里拽着两个天线宝宝,鼓叮饱胀的两个宝宝在这个大男孩手里笑眯了眼,明月问:“芦花芝麻和花生哪种馅更好吃?”芦花抖着手里的冰渣,来不及看他,说:“我没吃过。”
芦花麻利地把一袋袋冻硬的饺子、馄饨、大汤圆、小汤圆排列得整整齐齐的,等她忙完半截冰柜,明月才小心地问:“这些,你都没吃过?”
“嗯呐,思念牌的,水果汤圆八包。”
芦花冲着对面埋头登记的宗翰喊道。
明月买的汤圆是在芦花屋子里的煤球炉上煮着吃的,是煮芝麻还是花生馅的,两个人纠结半天。“你随便放吧,你觉得哪个好吃你就放那个呗!”芦花觉得学生就是学生,就算是大学生也还是学生,”你买的你想吃哪个就煮呗,用得着问我?”明月说:“你出炉子我出汤圆。”
明月去巷口烤了肉串和蔬菜,两个人就着烧烤和汤圆吃得热热乎乎的。明月和芦花约定,除夕夜去广场看烟火,芦花想说:“过年夜不陪爹妈?”看到他一串肉一串蔬菜吃得香喷喷的,她就把想说的话跟着汤圆滑进肚里了,街边的灯光亮起来,明月走了。
这个阳光帅气的男孩子缓缓消失在昏黄的光线里,他单薄的背影很孤独。
除夕夜的广场烟花弥漫,绚丽的火光耀着芦花的双眼。
那夜,人声起伏,烟火灿烂,芦花和明月挤在人群中,像被人海掩没的两条小鱼。芦花高高举着两支鱿鱼串,生怕鱿鱼的辣椒酱沾上别人。走过一处炒板栗的小摊边,摊边旋转的吊灯飘带抚过芦花的脸,她一抬头,看见明月的两道剑眉,那双剑眉的主人正在凝视着她。
灯影迷离,两人竟无语。
明月朝着芦花的脸庞挨过来,越挨越近,她感受到他身上的气息,那是春天的原野里拥有的气味,淡淡的,沁人心脾。
芦花倏地扭过脸,他伸出来把她的脸捧住,芦花蹙起眉头,眼睛望着眼睛,伸出手浅浅滑过她的脸蛋。
随后扬起抹下辣椒酱的大拇指,说:“脸都弄花啦!”
芦花愣着,再看,明月已经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剩下她呆呆地伫在原地,长在茂密无边森林里的一棵树苗。
临开学前,明月来向芦花道别,下学期他将报考研究生。他说得没错,大学的图书馆很大,这以后,他周末的时间将在那里面度过。
她和他走在深远的巷子里,夜已经深了,灯光打在两张沉默的脸上,灯泡有“滋滋”的声响。
“那天不来看外婆,就不会撞上你了。”
“那天……其实是我……我没有听喇叭声……”
明月停下来,帅气的脸上爬满深远的惆怅。
这个寒冷的冬天,这张脸曾经用阳光照亮过芦花,让她敞开过开心愉悦的笑容,芦花觉得,此时此刻,她必须用比开心愉悦更灿烂的笑容来向明月告别。
“好!来个友情的抱抱!”明月也笑起来,伸开双手。
芦花笑着走过去,这个怀抱多宽啊,未来的某一天,他应该会环住一个家。
“他不错。”
芦花猛地抬头。
明月专注的眼眸探进她的心里。
“那天你们“盘点”那么忙,他在看你,你也在看他。”
4
整齐的鸽哨从屋顶滑过。
芦花的梦被惊醒在晨光降临之前,在春风拂面万物肆意生长的季节,那个叫明月的男孩像渐渐淡去的冬天,只有曾经在“除夕”的夜里绚丽翻滚的烟花偶尔会浮现在记忆的水面。
“芳华”包下筑城最大的酒店,庆祝开业三周年,芦花喝不来自助餐上的果味香槟,端着两块糕点去找矿泉水喝,却走到了露台外面,玻璃门旋转过去,大厅的哄闹欢腾突然就安静了,夜风一吹,更觉得这是块清静之地。都是公司的员工,提前走了毕竟是不好,这个地方应该很适合她呆在这里等着庆典晚会结束。露台的围栏很高,费力地俯身望下去,穿流的车辆像玩具,平日要仰视才看得清的广告牌此时近在眼前。芦花拉着悬挂在露台两侧的窗帘,窗帘垂下长长的流苏,她一根根数着,竟数得瞌睡来。
“这里风太大,还是到里面去吧!”
芦花一惊。
窗帘被风扯着在动,除了她,这里没有第二个人,她蓦地站起来推开厚重的玻璃门,靠着门柱,呼吸着扑面而来的热气,才想起刚才传入耳朵的声音,却见那个人端着酒杯与人说笑。芦花愣着神,看见他的眼神掠过她转向更远的方向。
刹那间,所有的欣喜在芦花心里蔓延出无边的花海。
花儿朵儿们绽放在芦花的脸上,等他再朝这边看时,她就看见了他跳动的眼神。
“芳华”不再只是“芳华”,它在芦花心里生出另一番意义。其实她清楚这样的不同是多么的微小,但她还是会想。谁都知道再大再好看的棉花糖被风一吹就没有了,但从没有吃过棉花糖的孩子,心里终究是念着的。
有个念想总是好的。
有人在街上喊“花儿!花儿!”好半天芦花才终于明白喊的是她。
她还没有看清楚喊她的这个人,对方已经扑着笑着朝她来了,于是,她也笑起来。
笑起来的芦花很开心,对方喊她“花儿”应该也是很开心的。两个开心的人儿就互相拥抱起来,她们打量着对方,她们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自己骄傲的变化,还好,她们都看到了。
“花儿,你变了呢,都变洋气了!”
“你还不是一样,你那个金丝的眼镜呢?怎么不戴了?”
“唉,当时那枕头不是卖得好唛?后来走的几家公司都不好,我也懒得戴。”
“我后来去药房找过你,没见着。”
“那哈枕头不是被没收了吗?我哪还敢……哦,过去了过去了,不说这个,你呢,你现在做哪样?”
芦花说:“在‘芳华’。”
“呀,你在“芳华”呀!那地儿好呀!”
“你行啊你!混到“芳华”去了!”
这样的羡慕让芦花心里很受用,芦花说:“走,姐,我请你吃小火锅!”
买单的时候,两个人纠成一团,谁都不让对方掏钱,直到芦花抢先把钱塞进老板娘的衣兜。
两个人慢摇慢摇踩着石板路,高跟鞋在石板上发出踏踏的响声。
“花儿,你能不能给你们里面管事的人说说,让我们公司也要个“芳华”的柜台?”
“哦……行啊,我找机会帮你问问。你晓得,我也就是站冰柜的促销。”
“姐相信你,哎,你好久去的,和管事的人熟不?”
“还算……一般吧,我找机会问嘛!”
“好啊好啊,你记到帮姐问下。”
“嗯。”芦花往阴影里走,一排的梧桐树把灯光遮得厚厚实实,路过的人只看到芦花影子。
芦花庆幸,刚才那顿饭钱幸好是自己付了。
三个人坐在一起之前,芦花把枕头被没收的事情向宗翰省略了,她告诉宗翰:“这个人是她以前在药店做促销的经理,现在想在“芳华”要个柜台。你看吧,能帮就帮,不帮也不关事,也是几年前的交情了。”说话的时候芦花的头埋在宗翰的手臂里,宗翰的手指绕着芦花像一团海草样的头发。
“要说没有倒也不是,一些不好走的货到了季度都要撤,就是……”
芦花对着宗翰的脸哈着热气说:“她也是为完成任务,至于柜台位置好不好,以后再说呗!”
宗翰没说话,只是把身子侧过来,顷刻间就让芦花飞翔到云端。
等到两个人像从水里蹦到岸边的鱼大口喘气的时候,宗翰才说:“就是喜欢你的聪明。”
经理和宗翰碰了好几杯白酒,经理说:“我们花儿可是最棒的,当时在药店,一天卖下的可比别人一周的还要多。”芦花冲着宗翰笑。当时她在公司每周都是销售第一不假,但一天比别人一周还卖得多,这个可不敢承认。芦花呡着杯子里的水,看喝酒的两个人。芦花不喝酒,少了一个人的参与,喝酒的气氛始终就上不去,经理把话扯到“芳华”,给芦花使眼色,芦花才对宗翰说:“要不,你想想办法?”
出门时,经理把一个红包递到芦花手里,芦花看着宗翰,宗翰正了脸,说:“这又是何必?”
芦花把手插进宗翰上衣口袋里,两个人沿着护城河堤岸慢慢地走,迤逦的灯光倒影在水面,红的黄的绿的橙的,好一番热闹景象。默默地走一段路,风吹起,波面荡开,适才线条分明的景致此时成了一副色彩浓烈的水彩画。芦花把手紧紧地拽在宗翰手里,芦花不说话,芦花心里是高兴的,不收红包的宗翰才是她心里的宗翰,宗翰扭过脸来问:“冷吗?”“不冷。”四目相对,眼里全是欣欣然。
那是一个美好的夜晚,以后每次走在这条河岸,芦花总会想起那两个字:“冷吗?”
是的,于芦花来说,在孤身呆在筑城的这些日子,一个人关切地问她冷不冷?足以温暖她独自守着无数个寒夜捱过的那些冰凉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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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花已然离得不太远了,今年的冬天会比往年更冷,西伯利亚的寒流已经较以前更早登陆,广播、电视天天在说。走过来的的这些日子,芦花是很欢快的,有宗翰,有“芳华”,还有小巷子里能让她时时惊叹的那些书……日子就很容易过去了,容易得秋天的日历都要翻完了,芦花才确定冬天是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