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旗帜】北极星
张潮却在想:我和南叶算是什么关系呢?
那时候,他几乎每天晚上都能梦见南叶,那时候的梦是五彩斑斓的,每一个梦都能让他回味无穷。他有一个笔记本,专门用来记录那些温馨的梦。
在新兵连的末期,部队的管理稍微松了一点点,他们可以请假后在营区内自由闲逛。他和班里最要好的战友趴在墙头上,看着外面苍茫的大地和层层叠叠的山峦,对南叶的思念无以复加,他似乎能感觉到自己的思念能在这片大地上传播,无尽地扩散,直到南叶身旁。
新兵连结束后,领导问张潮当兵的志愿,是不是想考军校什么的?他想到考军校后可能要在部队干很久了,而他只想体验一下军旅生活,然后退伍回家去找南叶。所以他说当兵的目的只是为了锻炼身体和意志,结果这句话让他去了别人谈之色变的侦察连。然而也是这个地方血与火的锤炼,让他成长为一个勇猛无畏的铁血战士。
在侦察连呆了一个月以后,他才有机会在外出时给南叶打电话。
当南叶说了一声“喂!”之后,他突然说不出话来了,千言万语在心里涌动,喉咙却梗塞了一般发不出声音来。他拼命咽着唾液,清理着嗓子,艰难地喊出南叶的名字。在和南叶说话时,他甚至感到紧张,只是相互问候了几句就挂了电话。在这次短暂的通话中,张潮明显感觉到了自己的不善言辞,可是以前他口才很好的啊!是不是军营生活让自己变得内向了?
很多年以后,张潮总结出:他之所以得不到南叶,是因为她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太神圣了,这种脱离生活实际的神圣过于沉重,让南叶无法接受。事实上,从那次不成功的通话后,南叶就把他否定了。
张潮逐渐成长起来,当然,这种成长只是相对军人而言,一旦离开军营,他对这个社会的认识仍停留在十八岁的时候。他拥有军人的一切优良品格,勇敢、坚韧、勤奋,然而丝毫不懂人情世故。
由于工作积极主动,踏实肯干,在2001年夏天,他有幸被派去东北执行任务。
在远去的列车上,张潮心潮澎湃,他看着列车外广袤而又陌生的土地,在心里呐喊道:南叶,我们越来越远了!
在东北,他第一次见到了真正的丛林。站在群山之巅,他遥望起伏摇曳的密林,心情前所未有的开阔。这个时候,所有的不快全被忽略,生活中只剩下甜蜜。
他开始思念南叶,他感觉到自己的思念也像这群山与密林,浩荡无边。
在执行任务的基地营区后面,有一座高山,每天他们会在早操时跑步到山顶,山顶上有一截树桩。他喜欢在晚饭后跑到这里来,坐在树桩上环顾四野。
离开这个临时营区时,别人都在忙着收拾行囊,因为在这段时间里,大家买了不少当地特产,比如五元钱一支的人参。张潮却想起来什么似的,一个人狂奔到后山,气喘吁吁地趴在那截树桩上,掏出小刀,小心翼翼地在上面刻下南叶的名字。也就是从那时起,他有了每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在一些特殊纪念物上面刻下南叶名字的习惯。
在2002年5月,张潮终于鼓起勇气给南叶打了一个电话。那天晚上他被一部电影感动得不亦乐乎,再也控制不住对南叶无尽的思念,决定给她打电话,并坚决地向她“表白”。考虑到自己在南叶面前会紧张,可能会忘了一些想说的话,他还特意编了一个提纲。
电话通了以后,他压下狂乱的心跳,说了一句:“喂,你好。”
对方的声音甜美然而陌生:“你好,请问你找谁呀?”
张潮说:“我找南叶。”
对方说:“我就是,请问你是哪位?”
张潮一下呆了,他设想过许多种开场白,唯独没想到这种可能性。一时间,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只是默默地挂上电话。
南叶在他的思念和回忆中不断完美,化身为圣洁的女神,那样凛然不可侵犯,而又那么可亲可敬,几乎每天都要在他的梦里出现,那也是他军旅生涯中最快乐的事情。然而在现实中,他们却是那么陌生,他甚至已经辨认不出来她的声音。
张潮的性格更加孤僻,这种性格用到军事训练中,就成了百折不挠。他的爱情故事一片空白,在军队的发展却越来越顺利。2002年9月,他离开陕西,到山东进行为期两年的学习培训,这意味着他已经能长期留在部队发展了。2003年6月,他又在学员中第一批入党。
他仍思念南叶。不过他已经弄不清是真的思念她,还是习惯了这种思念,因为生活中的他们,几乎失去了联系。
也许南叶于他,只是一种精神寄托吧!
到山东后,空余的时间多了起来,于是他重新收拾茫然的心情,续写旧日的篇章。在20岁生日时,他写了一首诗,用以纪念南叶和告别青春:
山东的风是无情的风
寒风粉碎了我温馨的梦
抵不住岁月的流逝
你的身影逐渐朦胧
我愿用一生的所有
来换你开心的笑容
我要用赤诚的誓语
来换你双颊的绯红
芦苇场的女孩
我爱你你知道吗
陕西的雪是伤感的雪
雪花掩没了逝去的一切
如果人生是一部书
那么这是我最伤感的一页
我的生活没有欢乐
只有汗水和鲜血
我的青春没有爱情
孤寂让我的心冷如钢铁
芦苇场的女孩
我恨你你知道吗
故乡的云是浪漫的云
云彩美不过你的歌声
洞庭湖广阔的波涛
已经散尽了正午的余温
微风掠起你额前的秀发
遮住了你幽怨的眼睛
透过澄清的湖面
我看到了你朦胧的倒影
芦苇场的女孩
我想你你知道吗
在2003年的春节,张潮首次休探亲假。
这次休假对他的打击是巨大的,他赖以支撑的信念——作为军人的自豪感——在无情的社会现实面前支离破碎。
他沒有任何心情去找南叶,他已经习惯了独自爱一个人的感觉;爱情,不一定非要拥有的。他喜欢品味自己刻意营造出来的悲情恋爱故事。
情人节那天,他独自在步行街散步,无数手持鲜花的年轻人在他身边经过,他平静得心如止水。然而他还是希望在无数的行人间,能出现南叶的倩影,那翩然的身姿,他期盼了多少个日日夜夜!他渴望能在故乡的城市里,和南叶携手漫步,那该是怎样的快乐啊!
暮色中的城市逐渐冷清,他一个人走在大街上,天空中有什么东西正在飘落。他转过日益坚毅的脸庞,回眸中,漫天的飞雪正纷纷而下。
全球天气变暖,故乡已经很少有这样的大雪,然而在这寂静的长街上,在这浪漫的情人节里,大雪却不期而来。难道是精诚所至?
情人节的雨,寂静的长街,他的心凉透。
陕西的雪,山东的大地,东北的丛林,他走过许多地方,同时也将对南叶的思念带到祖国的各地。
2004年7月,他回到陕西的老部队。
随着年龄的增长,原先的同学们纷纷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另一半,而他却一点谈恋爱的迹象都没有。有些亲朋好友开始关心他的“终身大事”,到处给他介绍对象,他总是以工作为由,委婉地拒绝。连队有几个公用电话,一到空闲时间就被年轻的战士们占据,而他打电话的次数越来越少。只在许多漫长的夜里,在“一夜征人尽望乡”的军营,他总是喜欢静静的伫立于连队的大院中,遥望北天极那颗最亮的星星。
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喜欢北极星吗?因为它代表永恒。
他想起了南叶对他说的话。
四
与南叶见面,是在他们分离了七年之后的夏秋之际。2000年到2007年,国内外发生了许多大事,每个家庭,也都经历了许多沧桑,而他,却仿佛只是做了一个梦。
关于南叶,张潮已经能冷静地审视这段感情,然而他还是不能解释为什么自己没有放弃。他知道自己给不了南叶幸福,因为他们的生活方式差异太大,这也是他在现实生活中没有主动追求南叶的主要原因。但坚持的意义何在?青春对于每个人只有一次,难道他的青春注定只能以孤独为伴?这些想法又让他迷茫。
他还是习惯性地思念被自己的想象力不断完美的南叶,这让他在刚性的军营生活中,为自己保留了最后一点柔情。
这个时候的他,和南叶的电话多了起来,不过再也没有先前的紧张感,他甚至可以随意地调侃。南叶早就有了男友,是她的同班同学。张潮知道这个消息后,意外地并不是很痛苦,他原以为自己会伤痛欲绝的。再后来南叶和她男友分手了,张潮也没有利用这个机会对南叶展开爱情攻势,南叶后来又有了新的男友,张潮也没有丝毫的懊悔和不快。这些现象让他怀疑自己其实不爱南叶,对她的爱恋和思念只是自己强加给自己的概念,而这个概念,是那么根深蒂固。
他终于能面对南叶了,多少年来,他第一次在心灵上走出了她的视线。
在南下的列车上,张潮在笔记本上面给南叶写信:
我心中永远的南叶,我再也控制不住心中的狂喜,提起笔来给你写这封信。
你知道吗?我们就要在同一片天空下生活了,在这座古老城市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将会出现我的身影。我会在梦魂萦绕的地方纵情欢乐,享受应得的欢乐。
南叶,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那许多个不眠之夜,我在对你的思念中度过;那些艰辛的岁月,我靠着我们甜蜜往事中所产生的动力支撑了下来。我一次次地想象着我们重逢时的快乐,这是我忍受一切痛苦和战胜所有苦难最好的精神财富。
南叶,我的笔在颤抖,正如我的心,我不得不停下笔来,整理一下乱飞的思绪。
我们有很久没见面了吧?九十多个月,将近三千个日日夜夜,我从来没有在哪一刻,停止过对你的思念。
南叶,我得停笔了,不然那浩荡的思念一旦冲破我的心灵防线,后果将不堪设想。
祝愿你在今后的日子里,永远开心,永远幸福。
……
同往常一样,这封信是不会寄出去的,这个笔记本的封面上写着四个字:未发的信。
没有了南叶,他的生命中还能留下什么?
还有没有一封信,能让他幸福地等待?
还有没有一个微笑,能让他心跳加速?
还有没有一个女孩,能让他在她面前流泪?
他躺在卧铺上,翻开士兵证,长久地凝视着她的照片。
照片中十六岁的她是那样圣洁无瑕:眼神清澈,面容清丽灵秀,仿佛不食人间烟火。在他二十五年的人生历程中,再也没有比这副形象更能吸引他的了。
他看着她的眼睛,照片中的她仿佛也在看着他,眼神中有一种哀怨。在三千个日日夜夜以来,他就这样与她对视着,但他知道,以后不会这样了。
他把她的照片从士兵证里面取出来,拉开皮包,小心地夹在一本书里面。
“五年前,南叶就有男朋友了。”他强迫自己说出这句话后,又补充了一句:“可惜不是我。”
然后睡觉。
张潮决定和南叶见面,因为过了这么多年,他第一次发现自己能坦然面对南叶。
电话里,南叶感到颇为意外,有些好奇地问:“怎么突然想到要见我了啊?”
张潮说:“这一别,又不知道要过多少年才能再见面,马上都快老了,趁年轻见一见。”
他们约好在南湖公园见面,公园的中心有一个小湖,张潮坐在湖边的石凳上,看着碧波荡漾的湖水,有些入神。但在他平静的外表下,内心却心潮起伏。他想到和南叶阔别多年,如今就要见面了,见面后他们是什么神态呢?比如在相对的视线中,他们的眼神应该很复杂吧?
电话铃声响起,他接了电话刚站起来,电话就断了。回头一看,南叶穿着白色的衣裙,从湖边的林荫小道款款而来。最让张潮震撼的是南叶留了长发,留着长发的南叶多了一种风韵,却颠覆了张潮思念了无数次的形象。
张潮突然感到鼻子一酸,居然有了想哭的感觉。他原以为经历了这么多的风雨沧桑,自己已经能平静地面对南叶,结果发现事实上不是这么一回事。面对南叶,他依然激动和兴奋。
南叶停了下来,她停下的地方刚好有一棵杨树,她很随意地一站,身体却与杨树无比和谐融洽,仿佛她无论走到哪里,周围的风景都成为她的点缀。
张潮微笑着迎上前去,两人相对一笑,这个笑容平常而又单纯,张潮忽然清醒地知道自己永远无法拥有南叶了。
两人并排走在湖边上,随意地聊天,气氛很轻松。南叶打量着张潮说:“没怎么长变,和原来差不多。”
张潮感到有些诧异,他一直认为当兵后,自己的形象有很大变化,比如头发短了,皮肤黑了,身体结实了。此前,他曾悲壮地设想两人重逢的时候会出现“纵使相逢应不识”的情况。
张潮说:“十八岁到二十五岁,不可能没有一点变化。”
说完这句话,他开始计算南叶的年龄,她应该度过二十三岁生日了吧?她再也不是那个十五岁的小女孩了。
两人聊了很多,后来他们一起站在湖边看风景。南叶看着湖水,脸上侧面的线条优美无比,只是再也没有过去的清纯与圣洁,却多了一丝沉稳。张潮靠了过去,身体碰着了她的肩膀,南叶转过身来看着他,他突然做错了什么事似的惶恐不安。他这才想起在记忆中从来没有接触过她的身体,她是他心中的女神,是不容冒犯和玷污的。张潮突然想起一个问题:就算他和南叶最后走到一起,他能和她正常地在一起生活吗?他对她的爱已经走向了一个极端。
南叶说:“过几天我去杭州,我男朋友在那里。”
张潮坚持要去火车站送她。
南叶去杭州的那一天,天气突然转凉,南叶穿着风衣,全然不是张潮心目中的形象。张潮买了站台票,把南叶送了进去。两人在天桥下面的台阶上拥抱了一下,面对这个期待了许多年的拥抱,张潮没有表现出很强的激动,两人只是一触即分、礼节性地相拥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