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轶事
郑老太爷还会给人看病。十里八村,甚至三五十里地,谁家的大人孩子得了个稀奇古怪的病,都来找他。老人家就像是神医似地,凡是实病,知道用啥药,就立马告诉人家怎么治疗,凡是不明真相的病,立马告诉人家赶快另请高明,从不误诊。若是虚病,当然是手到病除,用老百姓的话叫拾掇拾掇就好了。既然,乡亲们都信得着,老人家也不推辞,总是有求必应。
也不知是老人家自己吹,还是别人硬要捧着他说,据说郑老太爷还会降妖拿怪。
说得是六四年夏天,河东大猪圈村有个神汉给人家看病,说是那家病人遭了邪,魂灵被一个鬼魂给扣押,说是还有一个黄仙也在跟着作怪。神汉决定要给人家降妖驱邪。
神汉用了练就的法术,不一会儿就把那个鬼魂和一个带着乌嘴巴的老黄皮子拘了来。当那个鬼魂变成人形和老黄皮子往神汉跟前一站,直吓得神汉六神无主,竟然不知所措。最后,不得不差人到河西来找郑老太爷。
郑老太爷进得屋来,往临时做成的“太师椅”上一坐,一拍“惊堂木”,接着嗷唠一嗓子:“大胆蟊贼!”吓得鬼魂和老黄皮子一拘挛,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见了本大仙为何不跪?”
就见鬼魂和老黄皮子立马直溜溜地跪在地当央。
“该答应的,香主都已经答应了,该安排的,也安排了。咱们过往不究,以前的事儿,一笔勾销,从今后,你俩给我走得远远的,别让我再见到你们,否则,我会不客气的!”说着,说着,郑老太爷回身拿过一个瓷坛子,“知道吗?我会把你俩装进这瓷坛子里,用黄仙纸一蒙,压在阴山背后,让你俩永世不得翻身!听明白了吗?”
鬼魂和老黄皮子连连点点头。
“你俩可以走了!”
就见鬼魂和老黄皮子同时给郑老太爷一连磕了三个头,回头就走。
别人这么传的,老人家也不否认,有时自己还添油加醋说得月儿般地圆。既然人们都信这个,尽管谁也没看见,用句老百姓的话,就叫:“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吧。于是,郑老太爷降妖拿怪的法术就被传得越来越神。
郑老太爷吃过了晌午饭,看着外面的雨下个没完没了,似乎永远也不想停下似地,于是就头冲里,枕着行李卷儿,双手抱头,躺在炕上,眼睛瞅着房笆,嘴里一边儿哼着《西厢记》,翘起来的二郎腿还一边儿打着拍子。
“砰,砰,砰。”有人敲门。
“进来。”郑老太爷说。
门开处,下院江海峰家大闺女小琴水人儿似地站在门口,雨水湿透了她的全身,顺着她的头发、脸蛋儿、衣襟儿滴在地上,两只小脚丫沾满了泥巴,秋天的雨很凉,直冻得小琴左脚和右脚来回交换着搓揉。
“大姑父,我妈又犯病了,我爹让我来找您过去给看看。”小琴用一张恳求的目光看着郑老太爷说。
“你先回去,我这就到。”郑老太爷坐了起来,一边答应着,一边到箱子里翻出一根大马蹄针,莂在胸前,下了地,看看外面的雨还在下着,找靴子一时半晌找不着,索性披了一张塑料布趿拉着鞋就出了屋子。
来到江家房门口,郑老太爷找来一根木棍,站在房门口吹了一口法气,画了个十字,接着,开门进屋,又于里屋门口吹了一口法气,画了一个十字。然后说:“海峰,你可以放手了。”
再看看江大叔,两只手死死地掐住大妈的鼻子不放,已经掐得扣手,怎么也掰不开,郑老太爷和小琴两个人费了好大的劲,才把江大叔的手掰开。
江大叔两手一松开,就见江大妈一个高儿窜到北炕还没铺上炕面的土炕上,一屁股坐在那儿,拍手打掌地唱着哭了起来:“我地天哪,这是哪辈子造的孽呀?啊……啊……啊,吃没有好吃,穿没有好穿,三根肠子闲着两根半,整天还要挨打受气,啥时候才能有出头露日的那一天呐,哎哎哎,哎哎哎……”
“住嘴!你睁开眼睛,好好看看我是谁!”郑老太爷用木棍使劲地往屋地上撮了一撮,大喝一声。
听见吆喝,江大妈的哭声戛然而止,斜眼瞅了瞅郑老太爷,不无讥讽地说:“少给我整这事儿,你是谁,你不就是上院住着的郑二秧子吗?”
“可我,就是你的致命克星哦!”郑老太爷说。
“你也不怕风大搧了舌头,你那点儿能耐谁还不知道,无非是南山下个套儿,北山支个夹子,到处祸害生灵,损不损哪你?糊弄三岁两岁小孩子还行,跑这儿吓唬老娘我,你也不看看我是谁?”
“哼,你是谁?充其量不就是那窜房檐儿,溜草根,唧唧嘎嘎掏小鸡的黄皮子吗?”
“好恼!你竟敢信口雌黄,侮辱本大仙?我乃是歇马山悠荡城黄家庄修行千年的大仙黄三太奶。”
“哦,黄大仙。既然你有那么多年的道行,都修行成仙了,为啥还要跟一个俗家女子过不去呢?你可要知道,你的弟子现在有多难,上有八旬老父和老母,下有丈夫和孩子……”
“跟我说这些没用,都是这个泼妇伤了我的尊严。”黄大仙狡辩说。
“凡事总要有个度吧,也就是说‘适可而止,见好就收嘛。’她也承认她曾经伤过你的尊严,那她也是付出了一定的代价呀?大家相
互扯平也就算了,何必非得赶尽杀绝呢?”郑老太爷说。
“也并非本大仙非要赶尽杀绝,可我总要有个出头之日吧?既然她撞到了我,那就讲不了。”黄大仙说。
“那样,老仙,你先放了她,不就是想要出头露日吗?包在我身上,不过,你得先让她好起来,等过三过五,咱们再安排。”回过头来,郑老太爷又冲着江大叔说:“还不赶紧答应了了事儿。”
“好的,老仙,你放了她好,回头咱就立马安排。”江大叔说。
“那好。”黄大仙转过脸来冲着郑老太爷说:“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今天放了她,我现在就走,绝不再打扰。”说着,就看江大妈往后一仰,差点儿躺在炕洞子里,江大叔急忙上前扶着大妈斜倚在墙沿边儿上。江大妈似乎昏死过去了,大约有半袋烟的工夫,江大妈长出一口气,坐了起来。
自从江大叔那天答应了老仙选日子安排一下,江大妈的病立马就好了,一直到秋收,割完了地,庄稼都上场了,也没见犯过一次病。
沟北沿儿土台子上住着一户谭姓人家。
谭大妈今晚做了两个好菜,让谭大爹喝点酒。谭大爹一高兴,又给谭大妈倒了一盅。老两口推杯换盏,喝得很高兴。
谭大妈今儿个很兴奋,原本老两口平时都很少说话,而今儿个借着酒兴,边喝边唠,说起来没完没了。
“老头子啊,你咋知道我今儿个想喝酒呢?”谭大妈兴奋地拍了拍谭大爹的肩膀说。
“我寻思,你也累了一春带八夏的了,屋里外头,炕上一把,地下一把,很辛苦嘛。你看我,拎着一条瘸腿,啥也不能干,咱这个家,也就幸亏你了。来,喝一口。”谭大爹说这话的时候,好像掉了几滴眼泪。
“过日子嘛,谁能干就多干点儿呗,这有啥?你不是也没闲着吗?”谭大妈说。
“哎,我这条瘸腿!”
“别总那么说,谁也没嫌弃你。”
……
老两口好像是在谈恋爱,越喝越高兴,越唠话越多。
老丫一直在地下里里外外伺候着爹和妈。起先,看着爹和妈喝得很高兴,唠得也很投机,自然也很高兴。可后来,看着妈的脸通红,话也越来越多,生怕妈喝醉了,就过去劝妈不要再喝了。
“妈,您别喝了,瞅你的脸都红得那样,怕是喝醉了?”老丫说。
“妈没醉,没事儿的。来,老闺女,再给妈倒上,难得妈今儿个高兴,再和你爹喝一盅。”
“妈,瞅瞅您。”老丫很不情愿地又给妈倒上了一盅。
“给你爹也倒上。”
老丫又给爹倒了一盅。
“老头子,来,干了它!”
“慢点喝,着啥急嘛。”
还没等谭大爹把话说完,大妈一扬脖,一盅酒进去了。放下酒盅,大妈又说:“来,老闺女,再给妈倒上。”
“妈!您别喝了,好妈妈!”老丫几乎是在哀求。
“就一盅,就一盅。”大妈把右手举得高高的,伸出一个指头说。
老丫到外屋拿过酒瓶子,又给妈倒了一盅。
“来,老头子,干!”
谭大爹一个“干”字还没出口,大妈把酒盅刚刚送到嘴边儿上喝了一点点,就见大妈把酒盅“啪!”地一下子摔在地上,一个高儿跳了起来,高喊着:“老丫,你给我过来!”接着,一屁股坐在窗台上。
老丫知道是自己闯了祸,因为,那一盅酒是老丫从水缸里舀的水。只见老丫鸟儿悄地进了屋,站在门旁听候发落。
谭大爹见老伴发起了火,心说她是喝多了,撂下酒盅,往炕头一蹭,靠在墙上说:“我说让你少喝,你就是不听。”
“咋,你也说我喝醉了是不?”谭大妈一边哭着一边说:“老丫啊,老丫,看着你很孝顺,原打意你能养老送踪呢,哪曾想,你也不是个养爷子!这是我自己的酒,自己的菜饭,还没吃你的喝你的呢,打头不打尾你就这样,等将来靠在你的门下,还不掉后娘手里去呀?”
谭大妈一边数落着一边哭,后来,索性就呵呵咧咧唱着、哭着、数落着。
那边,老丫哭了,哭得是那样地伤心。老头子一声不吱,拽了一根儿笤帚糜儿,坐在那儿抠着牙花子。看着老伴呵呵咧咧地没完没了,心想,怕是借着点儿酒劲儿中了邪,急忙说:“老丫啊,快别哭了,你妈怕是中邪了,快去叫老张你姥爷来给你妈扎古扎古。”
“你他妈才中邪了呢!老丫,你敢去找人收拾我,我就敢收拾你!”谭大妈正在呵咧着,听谭大爹这么一说,急忙起来一边和大爹争犟着,一边威胁着老丫。
老丫吓得拔腿就跑出了屋子。
郑老太爷来了。
照样,郑老太爷在房门外用木棍画了个十字,又在里屋门旁画了个十字,然后进屋,站在谭大妈跟前说:“知不知道我是谁?”
“又是你!哼,扒了皮,烧成灰,我也认识你。”谭大妈又被老仙缠住了,说的全是鬼话。
“怎么,兴你来,就不兴我来吗?”郑老太爷说。
“咋啦,这屯子的人都死绝了,哪儿都得你到了去?”老仙说。
“是啊,因为我能管得了你。”郑老太爷说。
“哼,没你这鸡子,还打不出槽子糕来呢?我问你,说话咋就不算数?”老仙说。
“啥,我哪会儿说话不算数了?”郑老太爷说。
“切,倒是贵人多忘事啊。你答应江海峰媳妇的事,给人家办了吗?”老仙说。
“哦,想起来了,哎,哎,哎呀,瞅我这脑袋,就知道吃饭。”郑老太爷敲着自己的脑袋说。
“哼,想起来就好。”
“是我的错,不过,今儿个这事儿应该另当别论吧?”
“另当别论,另当别论。我这就走,这就走。哎,算了吧,他老谭家也太抠门,连一顿酒都供不起,喝他家点酒,还兑水。我呢,还是回江海峰家去吧,老江家有的是酒,管够喝。”说完,就见谭大妈梆当一下倒在了炕上,只一会儿,就醒了过来,而醒过来的谭大妈竟跟好人似的啥事儿没有。
江大叔那天答应黄仙儿那件事儿一直没办,当然,也不是江大叔给忘了,更不是不给办。是因为这事儿犯禁。“破四旧立四新”运动刚刚过去不久,这工劲儿整这事儿,那不是顶烟儿上,和文化大革命唱对台戏吗?弄不好,还不得被当成牛鬼蛇神揪斗啊?就为这事儿,江大叔整天犯愁,可一时半晌又想不出来个好办法。
那一天,江大妈似乎又有点儿犯病,天不亮就从被窝子爬起,穿上衣服就下了地,江大叔睡眼惺忪地听见身旁有动静,睁眼一看,老伴已经开门出了屋子。
“你干啥去?”江大叔一边起身穿衣服一边冲着外面喊着。
“在家好憋得慌,出去溜达溜达,一会儿就回来。”江大妈说。
等江大叔穿好衣服来到外面,老伴已不见踪影,江大叔急忙来到北大道上,先是往后山小道上瞅了瞅,因为,江大妈每次出走总是走这条小道儿,可瞅了好半天,一个人影儿也没有,再顺着大道前后瞅了瞅,依然啥也没看见。嗯,这人呐,说话的工劲儿咋就没影儿了呢?于是,江大叔就沟里沟外,岭前岭后,挨家挨户地找,足足找了半个上午也没找到,看着老爷儿都多老高,想着家里孩子还没吃饭,猪和鸡鸭鹅们还都没喂,索性就不找了,等给孩子们做完饭,把猪和鸡鸭鹅都喂了再说。
江大叔无精打采地往家走,迎面碰上大队文革组长兼民兵连长梁三。
“这是干啥去了,大舅?”梁三主动跟江大叔搭讪说话。
“这不是嘛,你舅妈又犯病了,天没亮就出去了,我脚跟脚儿撵,就没撵上,不知跑哪儿去了。”江大叔撩起衣襟儿一边擦着汗一边说。
“没再领她到城里大医院看看吗?”梁三问。
“县医院、市医院都去了,一到那儿,就跟好人似的,有说有笑,
大夫一检查,啥病都没有。可一回到家立马犯病,哭,闹,也不管黑天白天就满大街跑,这不,又没影儿了。整得我一天到晚焦头烂额,又是做饭、喂猪、喂鸡、经管孩子,又要照顾她,生产队里的活儿愣是一点儿也干不了。”江大叔说。
“怪了,一到医院就好,出了医院门就犯病,该是啥病呢?”梁三低着头像是像是说给江大叔又像是自言自语:“莫非是邪病?”
“哦,让你说着了,你舅妈得的就是邪病,前几天下大雨……”江大叔把那天的事儿原原本本地跟梁三说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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