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断长大，母亲不断衰老，而且身体越来越孱弱。
　　 我怕母亲得大病，催促她去医院检查身体，希望小心求得平安，防病胜于治病。然而，好心办错事，而且是万金难赎难改的意外！我的错误的意见，彻底损失掉母亲那点脆弱的健康，这将是我终生难以痊愈的心痛。世上怎么没有后悔药呢？有换肝换肾的技术，怎么没有抵换寿命的方法？为了母亲康复，我情愿割舍一切，只求母亲快快好转！
　　 我在房间里抓心挠肝地坐卧不宁，只能在电话里了解母亲的病情，没法到床前护理，不清楚确切的情况，真叫人提心吊胆。母亲从八号夜晚空着肚子，第二天检查完身体，只吃了一口饼干一口鲜奶，从病倒到现在一直水米没沾牙啊。九月十日下午，大姐赶到医院，母亲睁睁眼还是不清醒。十三日，母亲含混不清说几个字，意思是惦记家中的我。姐姐喂母亲鲜奶，母亲心情不好，不吃。这几天母亲昏迷时多清醒时少，还间或发烧呕吐，病情依然堪忧。我不断通过电话和母亲说话，劝她宽心，不要惦记我，鼓励娘多吃东西，积极配合治疗，争取早日康复，就能早一天回家照顾我了。母亲有时听劝，情绪安静多了，但是还吃不多，一次吃几小勺，姐姐就喂很多次，一有肠胃反应，就找医生。于是，母亲似睡似醒，清醒了就要回家，我不断在电话里跟娘通话，二哥大姐精心护理，又有不间断地输液用药，直到十九日，母亲第一次排便，病情才有稳定。
　　 我是强直性脊柱炎患者，右小腿溃疡，后来侍候母亲，左腿也出现溃疡，我自己无法清理创口。二哥几次回家来凑钱交医疗费，并为我病腿伤口换药。这期间，大民二孩儿和大海轮班为我送饭烧炕，母亲惦记的就是这些。
　　 通过医生严格的治疗和大姐二哥的精心护理，母亲的病情和心情慢慢好转。九月二十六日，母亲饮食增加，医生减量用药。二十九日，母亲出现发烧昏迷，县中医院主治医生打算放弃治疗，大姐二哥再三恳求。三十日，加大输液用药，傍晚退烧，医院方再次力劝我们出院。十月一日，又有发烧退热的反复状况，主治医生有拒绝继续求治的意思，我们姐弟三人商量决定，二日办理出院手续。
　　 十月二日十九点出院。听说回家，母亲的心情很好，多吃了些鲜奶，精神旺盛了很多，一路上不住望窗外的景物。二十点五十分，母亲到家。这二十四天把母亲折磨透了，可算回家了。我想，母亲更急于见到我，看看我的状况，这一点在母亲被抱进屋时就得到了印证。看到母亲黑瘦的模样，我的心特别沉重，但是，不敢哭出来。慈母的关爱的目光注视着我，抚慰着我的忧伤，用她还灵活的左手握住我的手，含混不清地问我话。我拣她关心的事情说说，劝她宽心，安心养病，不用操心别的事，在家继续用药治疗着，有我们照料，很快就会好了。
　　 所谓劝皮劝不了瓤，母亲表面答应，看得出她内心很悲伤，哭了一回之后，偶尔默默流泪，或者唉声叹气，我心里不弱于母亲的悲伤之沉痛。事到如今，只有孤注一掷，进行医药治疗和调养，才是挽救母亲的唯一方法。
　　 平时躺在床上休息很舒服很惬意，可是，病倒在床上就是一种受罪，尤其不能自由翻身活动，长时间压着身体一侧，会很疼痛，甚至就会硌出褥疮，病人很遭罪的，最好的办法就是勤翻身，被褥保持清洁卫生，按摩患处舒筋活血，都有效果。
　　 为了母亲更好地疗养，特意做些适合母亲口味，而且方便饮用的饭菜和汤水，像饺子面条等大块不易咀嚼的食物，都要用勺子剁碎再喂娘吃。因为娘不能坐起来，用勺子喝水容易上呛着，后来用吸管儿，再后来改用奶嘴瓶，可以练习自己拿着喝。母亲一直很要强，从小就遵循太姥娘的教导，凡事不论大小都亲力亲为，从不麻烦别人，为别人做事却细心周到从不烦躁，即使是自己的儿女，也从不呼来喝去颐指气使。我们姐弟见样学样，养成了礼敬长幼尊卑的传统，孝敬老人，好东西总是晚辈敬长辈，大的忍让小的。我年纪最小，有优越性，可也不恃宠而骄。从小到大到现在，很少离开母亲身边，我患病多年，一直是母亲护理我。现在母亲病卧在床，我别的干不了，在家护理母亲还能称职。别看我是男孩子，心里却不怕脏，以前就经常洗洗涮涮，内衣外套都不排斥。我八岁时，就曾照顾母亲腿疼病，做简单的饭菜，长期跟老人生活在一起，知道老人的喜好和不方便处。正常时一天三顿饭，母亲吃不多，就得少吃多餐，再者，天天用药容易便秘，不能间断喝汤汤水水。母亲有膀胱炎，犯病时尿特别多，千万不能栖着，否则容易湮得红肿不适。卧床少动易存食，有胃火易恶心厌食，润肠片、三金片、爽身粉、维生素b6、健胃消食片等药物备用。保证母亲睡卧舒服，吃饱喝好，按时用药，不湿着不硌着，再给母亲放个她爱听的家乡戏曲，开开心解解闷儿。我把能想到的都做到，一边侍候母亲，一边暗暗祈求神灵保佑母亲，希望奇迹出现——第二天母亲就能康复如初。但愿神灵与我一起做出努力！
　　 母亲很勤劳。身患重病也不忘操持家务，把家事料理得有条不紊，把我们小姐弟养育得生龙活虎一样。母亲比父亲年轻，抢着干重活，让给父亲吃面条，自己喝汤泡干粮。现在人不知道，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中国老百姓的生活很贫苦，那时期科学不发达，生产效率低下，物资匮乏，尽管劳动干劲十足，生活用品依然供应不够，很多时候凭供应票也买不到日用必需品。一年到头吃不上多点儿荤腥，按工分配给几斤细米粮油，就算年节改善伙食了，百姓难得温饱，更谈不上讲究营养。像母亲这样的妇女，都把好东西让给男人，或者留作招待来客，自己很少沾唇，家里孩子多的，妈妈就更吃不上一点，又忍不住背后吃的妇女，还被叫做偷嘴婆。现在生活好了，人生观变了，什么偷嘴婆养汉老婆的称谓，完全不存在了。说到底都是贫穷落后给闹的。
　　 母亲白天在生产队忙碌，回到家再忙家务活，洗衣做饭打扫卫生侍候孩子都是小事，打袼褙纳底子做鞋，纺线织布做衣穿，礤地瓜晒干磨面做主粮，西瓜皮萝卜片儿腌咸菜或者嚼蒜瓣儿下饭，炒菜放一滴油，没有现在用的那么多佐料，撒点儿葱花食盐末儿了事，点滴酱油就算奢侈了。好歹吃过饭，上学的上学，玩耍的玩耍。到了夜晚，母亲把我们洗漱干净，安排睡稳了，点亮煤油灯，一边纺线或絮棉衣，一边为我们扇扇祛暑热驱蚊虫，拆洗衣服被褥，做换季衣裳帽子鞋袜等类家务，这些都要熬夜挤时间完成。那年代没有销售现成的穿戴品，就算雨天，也得穿自己做的布鞋，参加劳动容易磨损，一年下来，父亲能穿坏好几双踢死牛布鞋，还是孩童的我们，很淘气也很浪费穿戴，母亲依然能把一家人侍弄得干净利落。说了这么多事，足以看出母亲纯粹是贤妻良母的典范。
　　 母亲心地善良。对待好心人总是念念不忘，有恩必报，看待小鸡肚肠的人，却是谦让不予计较，但是，真有不讲做人原则的事情，就会针锋相对，决不退缩避让。父母因为为人处事率性耿直，得罪过一些领导干部，遭受到小鞋之苦。母亲初衷不改，遇见老人行动不便，热心为她们迎来送往、打水洗衣、照看小孩儿，或者帮助孤寡五保收取柴火、接菜领口粮，有恃强凌弱者，也会仗义直言。当然，父母的为人处世之道，做儿女的不做批驳，在不影响家庭生活的情况下，我们还是很赞成的。
　　 当时，有一场大跃进运动，大干特干，战天斗地促生产。母亲积极响应国家号召，和男社员一样，投入轰轰烈烈的昼夜加班劳动。什么修渠打井挖河、大镐深翻地，什么犁地施农家肥、播种浇水锄禾，什么收割打场晒谷、开社员大会，哪样也不落后。由于当地生产队的规章制度规定，妇女不与男劳力同工同酬，工作一天按半个工分记账分红，父亲干活慢，即使样样活参加，累死累活一年到头，年终分红时，得到的粮油蔬菜棉花和日用品凭票供应指标，以及取暖做饭用的烧柴秸秆儿，放在一年的用度里头，要有很大一块亏空不足。怎么办？像这种状况的人家不是少数，都各有解决方略。
　　 这里不评论五保户级别的集体照顾对象，单说队干部以下的普通社员。一等户，人群中辈分高、家人地位高有身价的资深人士，队长另眼相待；二等户，就是队里极少数几个好吃懒做、拈轻怕重、蝇营狗苟之徒，整天干活溜边，善于偷奸耍滑、见风使舵、取悦逢迎，受到领导青睐；三等户，就是普通的平头老百姓，没有依仗和靠山，全凭自己力气挣工分，不费尽心机溜须拍马讨好别人，这类人家极易遭到排挤和压制。其中身强体壮或正当壮年者是大劳力，没人小看，更不敢慢待，特别是少数几个或老或弱或病或残的，极其不受待见，没好果子吃。
　　 父亲年纪大，跟不上趟，一天记半个工。母亲年轻力壮干活不落后，却要按女工记分，身心疲惫地忙碌一年，一家大人小孩却不够吃穿用度。这种情况下，有大胆者冒险干些偷庄稼的勾当，会偷的向有关人员送送礼，扣开方便之门；不会偷的瞎子走夜路硬闯，成为批斗大会的反面教材。这两种方法，父亲都不学，被迫走第三条途径，宁肯沿街乞讨，也决不拿集体一草一木一米一菜。母亲背着抱着我和二哥，一天跑二百个门口，母亲被狗咬伤，留下永久的痕迹。
　　 生存的艰难，父母没少吵架，母亲又累又生气，真是说不尽的困苦，泪都流干了。母亲说与我们听，我的良心曾经有过激烈的斗争，说不明白做瑕不掩瑜的有瑕之玉对呢，还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对呢？父母在能否生存的人生道路上苦苦支撑，受尽煎熬。苦日子挨过来了，还辩论不堪回首的问题有用吗？我长长长长地叹一口气，唉……
　　 娘啊！孩儿不孝！让您含辛茹苦，是儿的罪过！娘老迈体弱，儿没能让您享到幸福，是儿不孝！娘啊！儿考虑不周，以致您病卧在床，是儿罪过！儿将如何补偿这莫大的过失啊！
　　 母亲看到我们哥俩儿简单的饭菜，以及从早到晚地忙碌，自己躺在床上，帮不上忙，很着急。尤其见到我们正在休息，想要解手也不吱声，憋不住时怕脏了被褥，急得直喊叫。从那以后，太疲倦了，就用手机定时，防止睡觉过长。
　　 我在母亲眼前长大，在母亲身边时间最长，姐弟中属我吃奶时间最长，尤其我久病不愈，母亲关心我最多，一眼看不见就喊。哪怕我到院子里晾晒洗涮的被褥衣物，娘也喊个不停，甚至像小孩儿一样哭出声。我跟母亲“喵”一声藏猫猫，母亲就破涕而笑了。前几年发现母亲逐渐衰老，而我们尚未成家立业，未能承欢膝前令享清福，心里十分不安。心想记录下母亲为我们操劳时的视频影像，做个永久的纪念。由于能力有限，只用录音机录制了母亲唱的几首歌。现在播放时，我就鼓励母亲跟着唱，虽然谈不上美感，但是，可以引诱母亲高兴起来，母亲含混不清地唱着歌，还抓握着我的手，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每当这个时候，我的心里真是五味杂陈，既忧愁又自责。母亲没病时，我太拖累她了，没能力给娘幸福快乐，现在又病在床上，无论多么好的享受，也再不是健康时所能得到的感受了。
　　 平时，我家很少买粮油以外的东西。这两年就特意买些应季的瓜果食物，西瓜甜梨苹果之类的水果，要用小勺刮果浆糊糊，天凉季节，像葡萄橘子荔枝这些浆果或者香蕉切片，都要用热水温热些，再送到母亲嘴边，而且一次不能吃太多，否则，会肚痛拉肚。
　　 老人像小孩，老病人更像小孩。有几次，母亲把我喊起来，我以为母亲要解手，赶紧起身照看。见我匆忙的样子，母亲哈哈大笑，原来是跟我开玩笑。我假装生气，母亲就更乐了，我也忍不住笑了。
　　 由于我久病不愈，长期站立关节疼痛剧烈，腿部浮肿，手不扶东西站不稳。有几回喂娘吃饭，刷洗餐具，摔倒了，我抓着饭碗不撒手，才没摔碎。我眼眶撞在窗棂子上，血肉模糊，母亲又担心又害怕，关切地冲我一个劲地喊叫。我赶紧安慰她，不要担心。母亲才不再拼命往炕下滚动想扶我起来。每回我摔倒在地，都是母亲把我抱起来，我自己往起爬很困难。从那以后，母亲看不到我，就大呼小叫，生怕我在哪里摔倒了。母亲虽然不断衰弱，但是，最在乎儿女的平安。唉！可怜天下父母心！
　　 我因为母亲善良慈祥而幸福自豪，更因为母亲一辈子辛苦操劳而痛心自责。
　　 母亲患的是脑梗，右侧身体不会动，甚至半边舌头都不好使唤，怪不得翻身活动咀嚼食物说话都不利索，这是高血压引起的。血压一高，病情容易加重，并伴随头痛，按摩或者敷凉毛巾可以缓解，但是效果不佳。必须经常测量血压，同时，利用药物稳定血压。注意：人工合成类药物如复方利血平片，应与其他药物配合服用，减少人体免疫力抗药性。脑梗患者很容易恶心呕吐，随之加重。口服多潘立酮片或甲氧氯普安片，太严重了，请来医生肌肉注射一支溴米那普鲁卡因注射剂，效果不错。母亲就能安然很长时间。
　　 大姐家在外地，两口子都不强壮，每年挤时间来探望母亲，侍候一两个月，帮着做些针线活，洗衣做饭。这个时候，我就轻松一些。母亲想念女儿的时候，开始不高兴，食欲下降，血压不稳。姐夫也有重病，姐姐一时来不了，母亲就手指墙壁上的电话机，啊啊啊地叫个不停。问她是否想女儿了，母亲“不是”两个字说得很清楚。母亲知道女儿家什么情况，可就是忍不住想念。每次母女通过电话之后，不能缓解反倒增添母亲想儿盼儿之痛，母亲更是寝食欲废，我暗自神伤，只得好言宽慰母亲。有时候母亲也糊涂了，似乎忘了。但是，却不忘时不时手指电话机，偶尔自言自语着什么。我怕母亲想出大毛病来，一面跟她插科打诨，一面催促姐姐早点来。其实，母亲心里明白。这就是有几个儿女疼爱几个，唉！可怜天下父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