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八月未央(小说)
听着司徒青在我耳边嘀嘀咕咕说了一大串,接着大力箍住的力道一下子松开,等我反应过来回身,只远远看到他大步流星地远去,一边走着,一边右手还保持着挥手的状态。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只觉得心一下子变得空空的,脚一个没站稳,就软在地上,四月里正午的天,变得如同寒冬般,浑身如裹在冰雪里,我只是不明白,我到底是怎么了。二个时辰过去,我才慢慢缓过来,慢慢从地上爬起,如坠迷雾般回到拂云阁。
失魂落魄原来是这种感觉,往日爱吃的桂花糕此时也没了吸引力,草草梳洗了就躺着,想着这是一个梦吧,青爷怎么说走就走了呢,说好一起去犀苑玩的,说好一起喂锦鲤鱼玩的,往后我找谁玩去啊。半梦半醒间,身体里一股撕裂般的痛楚向我袭来,我是要死了么?这么痛!我团着身体,蜷缩双腿,不停在床上打着滚,但无济于事,痛感非但没有减轻,反而越来越重,一次一次地,就像有人用重捶在捶打小腹,我挣扎着起身,正想挣扎着点起烛火,却不想碰倒了一边的茶具,屋内唏哗一片。
屋外有人听到动静,冲了进来,我看清来人是采雪,才哭着道:“采雪姐,我好痛,我要死了。”
采雪将我扶上床,点亮灯火,安抚着我道:“桂香莫怕,我去叫人请大夫,你怎么了?”
“肚子……好痛……”
我看到床垫上慢慢沁出一片暗红,吓坏了,急扯着采雪的袖子道:“采雪姐,血!血!我要死了,呜呜,我好怕……”
不想采雪看到这情形,却松了好大一口气,道“哎哟,我的大小姐,你要吓死我啊,还以为多大事呢,原来是来了葵水啊。”
十
直到多年以后,我才渐渐懂得,原来一个人在或不在,会有那么大的不同。司徒青走后不过月余,时光正好是春夏交接,园子里的繁花落尽,在我看来,却是悲凉不过。我在这座大宅子里的身份,一直暧昧不明。虽然说许与了司徒海,但是平时还不如下人们见到司徒海多些,老爷与太太自有人侍候着,我只是按时去请安就罢了,我按着青爷的吩咐,定时去犀苑转转,只是没有司徒青的犀苑,只是一座空荡的所在,桂花还不到季,满眼的只是让我想起了一个青字。
直到多年以后,我才能懂得相思的滋味,原来并不比初来葵水好受多少。很多时候我都会问自己,要是当时能够懂相思是否就可以解相思?当时是何时?当时已惘然。
荷墉前,锦鲤们依旧自在巡游,见有人来,即将身子靠近,轻触水面又隐去,这些水中的精灵,曾几何时,也变得如此有灵气,是太寂寞了吧?
突然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惊跑了游鱼,我抬起眼看向声响处,下人们在忙乱奔走,看样子好像出了什么事,我正想拉个人问问,就看到采雪急急朝我跑来,边跑边喊道:“桂香小姐,你在这啊,快快,快随我来。”
话音刚落,人就跑到跟前,紧接着我手腕一紧,就被她拖着往来的方向跑,我还没顾的上问她,就听她说道:“是大少爷,大少爷不好了!”
我心里一紧,司徒海怎么了,前两天不是还好好的教我习字,我一把抓住采雪问她:“大少爷到底怎么了?”
“大少爷突然昏厥,府里已经去请萧大夫过来了,老爷和太太都过去了,问你怎不在,我这不就心急火撩地找你来了。”
我听到此,顾不上再与采雪说什么,一路往揽云轩而去。
揽云轩内,一干众人各自有条不紊地忙碌着,进进出出,屋内雕花床上司徒海双目紧闭地躺着,床前坐着一乌衣白须的老者,正是萧大夫。老爷和太太站立一边,紧张地注视着萧大夫的一举一动。我走上前,向老爷和太太福了一福,就敛衣立在一边,不敢多出一声。
半柱香功夫,好像过了无数日夜般漫长,萧大夫长吁一口气,捋了把须,就站起身来,步到几案前,刷刷刷几下功夫就写好方子,交于小厮,道:“脾失运化。脾胃为后天之本,气血生化之源,脾脏不能司运化之职,进而痰阻中焦,饮留心下,血不能摄,游逸脉外,与气相结,相结相搏。按这方子去抓,文火慢煎,早晚各一服。服足一周期,老夫再来诊视。”那小厮拿着墨汁淋漓的方子从我面前走过时,我看到方子上写着“生晒参、白术、茯苓、炙甘草、当归、川芎、白芍(生)、……。”
等小厮抓药的抓药,送萧大夫的送大夫,屋子里人渐渐少了的时候,老爷和太太方才坐在雕花床前,太太眼里的悲伤怎么掩也掩不住,老爷只是叹气,良晌,太太才转身吩咐我道:“桂香,你既然已是司徒家的媳妇儿,那此时海儿病发,你就留在这揽云轩妥善照顾他吧。”又转头吩咐采雪:“即日起,将桂香的衣物整理一下搬来揽云轩。”
十一
已是第五日了,司徒海依旧昏迷。我名义上是司徒海娶过门的媳妇,照顾他成了我的首要任务。衣不解带,朝朝暮暮,我就守在揽云轩雕花床前,为司徒海整理头发,擦洗脸,换衣……我原本就是穷人家的孩子,做这些琐碎之事也未觉得有什么不妥当,可能觉得我照顾的细致,渐渐的,一同帮忙的下人越来越少,揽云轩里越发的冷清。
我坐在司徒海床前,为他读着他教过的诗句,期待着下一刻他就能睁开眼睛,用手背敲上我的头说我“丫头,又念错……”可是,整个屋子里,从头到尾都只有我的声音。安静沉睡的司徒海,有着浓密的长眉,挺直的鼻梁,跟青爷有点像,嗯,鼻梁最像了,嘴唇比青爷厚些……我怎么老是想起青爷?
青爷走了有多久了呢?他在南洋做什么呢?南洋也有桂花吗?可以吃到桂花糕吗?李叔会照顾他吗?不行不行,不能再想下去了,收回飘散的思绪,我又瞧了一眼司徒海,紧闭的双眼,细微的呼吸声,苍白的肤色,快些醒来吧,娘亲,你还在天上看着我吗?请你保佑他吧,生病很可怜的,天天要喝那么多的药,那些药闻着气味就不好受,黑呼呼的看着就不好喝,可是,喝了这么多的药,为什么他还是会昏睡不醒?娘胎里带出来的病?为什么别的孩子生下都是好好的,偏偏是他不好呢?
我坐在床前,胡思乱想着,只觉得心里沉沉的,很多事情想不明白,司徒海昏迷,除了喂他喝药,一日三餐,只有丫环送来些稀粥,我也一并慢慢喂他喝下去,只是好像忘记屋里还有我这人,久违的饥饿感又向我袭来。不过,我并不在意,一个人守在这屋里,可以让我想很多以前并不曾或者说并没有打算去想的事情。
窗外一轮明月缓缓升腾,带起雾气迷朦,园内景色也变的不分明起来。但见一个人影朝院中走来……
但见来人走走停停,前后张望着,脚步很轻,像是在顾虑着什么,又像是不想被人看到,我不由的一阵害怕,慌忙躲在雕花床重重帘幕后,收敛呼吸等着。
门吱呀一声轻轻打开,脚步细碎又轻盈,我透过帘幕的缝隙,小心地向外张望,先是看到一双纤巧的绣花鞋,轻轻地、缓缓地走向床前,接着是一双包着绣花绸裤的腿,看着打扮,像是哪位丫环,这样偷摸地进来,是打算做什么呢?
我避免发出声音,连呼吸都尽量放慢,还好,她并没有发现我的存在,而是将身子探向床,看着像是在探视司徒海的情况。我将视线顺着她的身子往上移,看到了她的侧脸,原来是采雪,我暗舒一口气,心里奇怪,她为什么要这样轻手轻脚地进来,是怕吵到大少爷么?正待出声唤她,又怕这么一下子出声吓到她,兀自犹豫其间,却见采雪将手一探,探入司徒海怀中,我见她手收回时,擒着一片白玉,我是识得这片白玉的,青爷随身也带着一片白玉,上面刻着他们的八字与属肖,是司徒家少爷出世时,老爷特意命人打制的,打小不离身,采雪以一丫环身份,却将白玉取走,是想要做什么呢?
采雪将白玉收妥,左右一扫视,又快步离去。待脚步声走远,我从帘幕后走出,前前后后思索了一遍,却想不出任何头绪,司徒海依旧紧闭双眼,仿佛沉沉熟睡一般。
十二
次日大早,当我从司徒海床前醒来,昨夜采雪那一幕仿佛如风拂过,我依旧细心的帮司徒海擦拭,喂他服药与吃食,正忙碌着,就看到赵妈匆匆而来,看到我拉了我就走。“哎,哎,赵妈,等等,这是要我去哪?”
“傻丫头,都什么时候了,去了就知道了,快走快走。大少爷还没醒来吗?出大事了!”赵妈瞧了一眼躺着的司徒海,跺了跺脚,拉着我夺门而出。
紫霞堂,还记得我头一次踏入此间的情景,老爷与太太端坐首座,四下里围着一干众人,我在堂下跪着,而此时,在我原先跪着的地方也跪着一人,我被赵妈所说的出大事惊了一惊,眼瞧这情形,难道这就是赵妈所说的大事?
朝老爷太太福上一礼,就随赵妈站立一边,再细瞧那跪的人时,不觉心头一跳,那不是采雪吗?难道昨天晚上,她“偷拿白玉”的事情,被人查觉了?心里正想着,只听太太发话了:“赵妈,去,把这贱婢带下去检查。”
身边的赵妈立即上前扯了采雪就走,人堆里还有个背着药箱的大夫跟着前去。两柱香功夫,几人又折返,采雪重新扑通一声跪下。赵妈也一并跪了回道:“回老爷、太太,采雪是怀了喜脉,听叶大夫说,不足两个月。”
赵妈话音刚落,堂上齐齐倒吸冷气声,以及隐隐的鄙夷声。
我心里也吃惊不小,平日里采雪对我关照有加,更是与我经常见面,二个月不到,有了孩子……这……是谁的孩子?
“老爷、太太,求求你们,饶了采雪吧,采雪与大少爷是两情相悦,一切都是采雪自愿,现在大少爷昏睡不起,肯请老爷太太让我生下这孩子,再任由打杀。”说完,“嘭嘭”地嗑起响头。
居然是大少爷的!我不敢相信我听到的。一个多月前,司徒海什么时候与采雪两情相悦了?他不是教我写字吗?我心里疑问重重。孩子……听赵妈说,女人来了葵水就能生孩子了。可是,为什么采雪会有,我没有?……
正胡思乱想间,听太太说道:“……贱婢!好一个两情相悦,是不是大少爷的病就是你这骚蹄子招惹的?大少爷的身子骨,哪里经的起你这样折腾?还有,你说你肚子里的,是大少爷的,可有凭证?我们司徒家好坏也是一个规矩人家,不能由着你来坏了规矩。”
“回太太话,大少爷与我欢好时,曾将他贴身白玉赠予我……”说着,将手中所持白玉高高托起。
白玉?她撒谎!!我突然一惊!她为什么要这样做?明明是昨天晚上乘司徒海昏睡时,从他怀里取走的白玉,怎么会是司徒海赠予?我要不要告诉太太这件事?心一下子变的好乱好乱。
“咳,好了,不管采雪肚子里是不是我们司徒家的孩子,在没查清楚之前,别一直跪着了,让采雪下去休息,派人好生照应,采雪,你给我留心了,我不许你有什么闪失,你给我好好生下这个孩子,有什么事,等孩子出世再说。但是你要是敢做出有失司徒家体面的事来,你和这孩子是什么下场你就好好想想吧!”老爷威严的声音响遍紫霞堂。一众人齐齐应了。
我心不在焉地随着众人向外走出,心里仿若塞着一团棉花,堵得紧。脚步如踩上云端般飘然,也不知道怎么回到揽云轩里,司徒海依然安静地躺着,我看着他好看的脸庞,心道:夫君,你知不知道,你马上要当爹了……
十三
揽云轩内,药味凝聚不散,司徒海昏昏沉沉,终日不醒,我在这揽云轩,整天忙进忙出,只因为我是司徒海下聘娶进门的媳妇,可是他却让另外一个女人怀了孩子,那什么时候把采雪娶进门呢?三年前,我懵懂不知,三年后,我依然不懂嫁娶意味着什么,又代表着什么。心里面,对长我八岁的司徒海,一直当成一位可亲可敬的兄长,眼下,只是焦急司徒海的病,为什么喝了这么多的药,却依然不见起色。
前天萧大夫又来诊治,吩咐换了几味药,好像有点效果,司徒海的身子在全身发汗,我将他的身体翻动开来,为他细细擦拭。
这时赵妈端着汤药推进门来,自从采雪怀了孩子,往日里采雪的活,由赵妈接了下来,赵妈看我忙的满头大汗,上来帮了一把手,对我说道:“你这孩子,也是太实诚了,怎么就不知道去太太那说几句?”
“赵妈,要我说什么呢?”
“哎,这孩子,这孩子……跟当年的芸娘何其相像。”赵妈仿佛想起了往事,在那里喃喃自语。
“芸娘?好耳熟的名字……”我想起来了,是青爷的娘亲,昔日犀苑的主人啊。
“哎,我当年正是跟着我们家小姐,也就是芸娘一起陪进司徒家的。只因我们家小姐是乐籍,嫁进司徒家时,老爷已经有了太太,所以只能以小妾的身份,但是老爷宠爱我们家小姐,知道我们家小姐喜爱桂花,专门造了犀苑让小姐居住,苑内遍植桂花,一草一木也都是按着小姐心意来。
只是娶我家小姐进门,太太是极为不高兴的,太太出身名门大户,那会正巧怀有身孕,有一次与老爷因为娶妾之事争吵而动了胎气,好容易保住了胎,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动了胎气的缘故,大少爷从出生之日起就将这病带在了身上。也不知道请了多少名医,吃了多少珍稀药物,始终都没有起色,而太太生过这一胎以后也再没有怀上身孕,于是这笔帐太太就怪罪到我们小姐身上了。
小姐性格温婉,脾气温和,大少爷的病,她一直内疚于心,所以对太太的百般刁难始终处处忍让,终日里就在犀苑中抚琴独处,不踏出犀苑一步。但是这样的日子,在小姐生下青少爷之后就被打破了……”说到这里时,赵妈忍不住呜咽了起来,眼泪止不住的往下落。
小说真实浪漫,犀苑,木犀,少年,情深,栩栩如生,恍若眼前。
司徒海,拼命互护桂香周全,青爷,始如初见,于桂香,则是去年天气,旧亭台。
八月未央,花香浓,爱亦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