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楠看着他满是疑惑、恐惧而又担忧的眼神，摆摆手说:“怎么会？他们两是高中同学，他有什么理由杀他？他忘不了她，说明牡丹在他心里很重要，若不然也不会因为听到一首钢琴曲就慢慢地想起来这个女孩了。”
　　 “那……来自蓝色的水乡又是什么意思，韩书风为什么会写下这句话？”
　　 林楠摇了摇头，一脸不解:“这个我还真不知道。蓝色的水乡就是白洋淀，可是你说过韩书风根本没有去过白洋淀。可能这就只是一句话而已，可能他对这句话印象比较深刻，我也不懂这代表什么，一切就看他自己了。”
　　 邵伟拿起酒瓶给自己倒满一杯啤酒，端起来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在心里祈祷着韩书风能快点好起来。
　　 夜里九点多，并不是很晚。天气不是很好，所以天空中并没有月亮，只有零散的几颗星星分散在诸多的云层里。
　　 韩昭平回来的时候，手里夹着一支烟。韩书风记得父亲已经戒烟很多年了，现在却又抽了起来。也许父亲年纪大了，太孤单，用此消磨时间而已。韩昭平看到韩书风坐在藤椅上看书，知道他在等自己，不由得心里一暖，说:“怎么还不睡？”
　　 韩书风站起身，合上书说:“我在等您。”
　　 韩昭平的眼睛微微地合了合，眉毛皱了皱说:“等我，做什么？”
　　 韩书风看着父亲走过来，坐在另一张藤椅上，便坐下来说:“我就是想问问我高中的时候是不是认识一个叫牡丹的同学，她好像还来过咱们家。”
　　 韩昭平猛然间回头看着儿子，摇晃的藤椅即可停了下来。儿子失忆已经十多年了，怎么突然之间问起牡丹了？难道是他已经恢复记忆了？
　　 韩书风见父亲一脸疑惑，笑了笑说:“我只是最近脑子里有几个画面，都是关于这个女孩的。她是不是来过咱家？是不是已经死了？她是怎么死的？”
　　 韩昭平平静地看着儿子的眼睛，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儿子期盼地看着他，而他所能说的就是当初警方认定的事实:“那个……牡丹的确是你的同学，也来过我们家。她死没死我不知道，但好像是失踪了，这么多年也没有找到。当初要不是因为她的失踪，你也不会陷入昏迷了。”
　　 韩书风恍然大悟，慢慢地点了点头，自言自语说:“原来是这样！我竟是因为她才昏迷，因为她才失忆！那我是不是很喜欢她？她失踪了？那她到底去了哪里呢？”
　　 “你是……”韩昭平问他:“你是把过去的事全想起来了还是……”
　　 韩书风转头看着父亲的一脸关心说:“没有，只有几个片段而已。我甚至根本想不起来其他的，就只是记得她喜欢跳芭蕾舞，她家里在通城，她住在舅舅家。其他的我不知道了，其他人我也想不起来。”
　　 韩昭平慢慢地点了点头，然后起身往自己房间里走，边走边说:“老了，容易犯困。你什么时候回西安？”
　　 “后天早上，有几个病人需要诊治。”
　　 “早点睡。”
　　 韩书风根本无法入眠，满脑子都是牡丹的身影。牡丹穿着校服的样子，牡丹说话的样子，牡丹跳舞的样子，以及出现在他幻觉里牡丹依偎在角落里的样子。这些出现在他脑海里的一切，犹如那曲《B小调圆舞曲》的音符一样环绕着自己，挥之不去。他总觉得牡丹的失踪并没有那么简单，可是父亲没有理由欺骗自己。相对于过去韩书风的昏迷失忆、牡丹的失踪，这两件事是大事，应该是人尽皆知的。可是为什么他的心里总是觉得牡丹失踪并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一定与自己有莫大的关键，若不然好好的一个人为什么会昏迷会失忆？作为心理医生的他比任何人都明白，能让一个人的大脑自主选择性的失忆，那是得承受了多么让人恐惧、让人悲伤的一件事才能导致这样的结果啊！
　　 窗外夜空的白色镰刀冲出云层，以微弱的光芒照耀着大地。韩书风看到父亲房间的灯光盖住了月光，想着原来这世界还有一个自己唯一的亲人和自己一样没有入眠。父亲有什么心事吗？还是父亲在看书？或者在忙碌？
　　 这一夜，出奇的安静。习惯了在城市吵杂的夜里入睡，突然安静下来，让他很不适应。安眠药并没有带回家，只能幻想着过去、未来，以及怎么也想不起的小时候。直到夜半，悄然入睡，很奇怪的是，那个穿红衣的女鬼并没有到来，牡丹也没有入他的梦中。
　　
　　 9.
　　
　　 父亲一整天都没有出门，在家里陪着韩书风。韩书风除了吃饭便是看书，他本来是想陪父亲说说话，可是试了几次都是简单说几句就失去了话题的意义。他觉着只要自己在家，就算是对父亲的陪伴了。
　　 下午七点多，太阳早早地朝山头奔去，不一会便落了山。弯月悄无声息地探出头，在灰蓝色的天空中发着微弱的光。韩书风站在大门外，看着天边的那弯月亮，似乎在摇摇欲坠。此刻晚风吹着脸颊，有些微凉，硬生生地生出一丝的疼痛来。韩书风看着脚下的水泥路，一直往村外延伸，尤记得多年前还是一条土路，没到下雨的时候便泥泞的难行。想到这里，他抬起脚，想在离开前在走一走这条路，感受他再也想不起来的小时候。
　　 村庄的房子大都有院墙，还有一些院墙上已经长出了杂草，墙上的白色墙皮脱落了许多，斑驳了岁月，苍老了季节。有几个邻居家的小朋友吵吵闹闹地跑过，看着很是快乐。快乐是什么，就是如此无忧无虑地玩闹的天翻地覆也无关紧要。可惜这种快乐韩书风没有，或许他走过，可是他不记得了。这是多么悲哀的一个事实，也是多么幸运的一个事实。悲哀的是他有过的快乐是忘记的，是等同于自己从未体验过的，幸运的是他比任何人都明白，自己曾经快乐过。至少，他记得牡丹的芭蕾舞，优美而动人。
　　 天色在一点点渐渐变得有些昏暗起来，玩耍的孩童也已经归家。突然，一辆飞奔而过的摩托车驶过眼前。摩托车是一辆旧式的150，红色，摩托车的后面用绷带绑着一卷深红色的被子，被子里似乎裹着什么东西。韩书风迷起眼睛，想要看清楚些，却看见一只如霜的手伸出被子，垂拉在空中。韩书风即可明白可能出事了，他刚要起步去追，一个身影出现在他眼前。那是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孩，男孩背对着自己，身上只穿着一只裤头，左边肩膀处有一些擦伤，血从伤口中渗出来，腿上也有一些擦伤，他在奋力地奔跑，奋力地追着那辆摩托车。
　　 韩书风心里莫名地异常紧张，恐惧，他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一个恍惚，眼前依旧是那条通往村外水泥路。韩书风越想越不对，他一抬头，那辆摩托车便出现在眼前急忙地行驶。韩书风来不及多想，一个箭步朝前面奔去。
　　 摩托车一直在前方行驶，并没有因为他的追赶而有所放慢速度。韩书风的脑子里一直闪现着那个裸背的少年奔跑的画面，夜色很深，少年义无反顾拼命似的奔跑。韩书风也忘记了跑了多远，在一个拐角处腿脚终于不听使唤提不起来，他趴在路边的一处板报栏的砖墙上，手扶着墙气喘吁吁。
　　 板报栏以前是用来记录村里的重大事件，是用砖砌的一面高两米长五米的墙，墙上有一面与教室的黑板一样的黑板，上面贴满了各种产品的广告，被贴的乱七八糟，很多已经被撕掉，也有一些被新的广告海报覆盖。韩书风推了一把墙，自己往后退了一步，缓了缓，那辆摩托车消失不见，那个少年也消失在脑海中。此时依旧还在七点多，太阳刚刚落山不久，月亮升起来，天色并没有晚。韩书风正要往回走，却看到一张被遮盖了一大半的广告海报。那是十多年前的一个啤酒广告，海报已经泛黄，很多地方已经破损，有一个女孩露出了半个头，她的眼睛透彻明亮，像极了那个几天前夜里找自己的漂亮女孩。她紧紧地盯着韩书风，仿若想要他进入到自己眼里的世界里，然后慢慢地将他吞噬。女孩头上的地方写着几个墨迹淡去的字——“来自蓝色的水乡”。
　　 “来自蓝色的水乡……”不等韩书风诧异，那个少年再次降临在脑海里，少年手趴在墙上喘气，然后缓缓地抬起头……竟是多年前的他自己！
　　 韩书风的内心无比恐惧，自己在多年前的深夜里一身伤痕，却追赶一辆摩托车，摩托车上绑着一个裹在被子里的女孩！是牡丹吗？她是真的死了吗？有人杀了她！
　　 韩书风缓了缓，然后往回走。年少的自己依旧在脑海里，也在往回走，沮丧与失落已经无法来形容他的身影。行尸走肉，对，就是这个词语，行尸走肉般摇摇晃晃地走在这乡间雨后有些泥泞的路上。
　　 一路上，很多画面犹如河堤倒塌河水泛滥般涌入他的脑海里——
　　 已经进入梦乡的韩书风还在回味着牡丹在木桶里的背影，那是他无意间看到了一眼。牡丹的舅舅家里没人，下午下了一场雨，韩书风便留牡丹在家里过夜。韩书风不懂男女之间的情感，只是一种淡淡的、朦胧的喜欢。睡梦中，他被隔壁房间的一声“咚咙”惊醒。他睁开眼，是漆黑的世界，一回头，窗外月亮明亮着庭院，照在了那张摇椅上。
　　 韩书风小心翼翼地起床，怕惊扰了睡在隔壁的牡丹，下了床，打开房门。他看到牡丹房间昏黄的灯亮着，透过窗，看到一个男人竟然趴在牡丹的床上。韩书风抬起脚，一脚踢开房了房门。
　　 男人惊慌失措中爬起来，跪在床上抬头看着韩书风，他的眼神里充满了震惊与愤怒。牡丹侧头看到了韩书风，脸上的害怕与恐惧里露出一张苦楚的笑意，有一滴欣喜与痛苦夹杂在一起的眼泪滑下来，急忙想要爬起来，整理自己凌乱的衣衫，遮盖自己臂膀被刀划伤的伤口。韩书风看到这样的场景，下意识地害怕起来，往后退了一步。男人一脸愤怒训斥道:“回你的房间去！”
　　 韩书风鼻孔一张一放，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想要坚定不移地站在那里，保护牡丹，却止不住地瑟瑟发抖。
　　 男人下了床，往前走了一步。韩书风害怕地抬起脚往后又退了一小步，却又站定在那里。牡丹的泪水花了脸庞，站在男人身后战战兢兢地看着韩书风，慢慢地向墙边靠拢。男人抬起手恶狠狠地说:“给我回你房间去！”
　　 韩书风心里的害怕越来越庞大，可是他不能走，牡丹还在，他不能走。他突然看到床头有一把水果刀，水果刀上还残留着一丝的血迹。他一把抓过水果刀，发抖的手持刀指着男人，泪水流了下来，流到他的嘴角，有些苦涩。他的眼神害怕却又坚定，从不退缩。
　　 男人突然一把夺过水果刀，一脚踹在韩书风的腰上。年幼的韩书风怎能经得起大人这样用力的一脚，身体向后倾斜，肩膀与头撞在了门框上，腿被门槛绊倒，重重地摔倒在地上，脑袋一阵眩晕，爬不起来。牡丹战战兢兢地眼神看着韩书风倒地不起，慌忙地想要上前去扶起他，男人怕她逃跑，转身去阻止她，拉扯中将水果刀插在了她的胸口，鲜血顺着刀口溢出来，快速地向下流，低落在地面上，形成了一片似花朵的血迹。
　　 男人一时不知所措，慌乱中用被子将牡丹裹起来，匆忙地跑到仓库里推出摩托车……
　　 记忆就是如此般不可琢磨，在你努力想要回想的时候怎么也记不起来，却突然间没有征兆，出乎意料。
　　 韩书风回想起这一切，来到了家门口，他看着里面的三个房间，眼睁睁地看着里面一如多年前的样子，不敢迈进一步，只得像个惊慌失措的孩子，无助地躲在地上，任凭泪水在夜空下滑落。就像是浑身擦伤的少年，一路行尸走肉般走回家，蹲在家门口，依着门流泪，流着流着站起身，跌倒在地，昏迷不醒。
　　 八点一刻，天色终于暗淡下来，月亮爬到枝头，月光摇晃着树枝的剪影。
　　 韩昭平从家里走了出来，看着躲在地上的韩书风说:“躲在这做什么？怎么不进门？”
　　 韩书风看到父亲，慢慢地站起身，眼神里尽是悔恨与质疑相交加，他紧紧地看着父亲的眼睛说:“是你杀了牡丹！你强暴了她！你杀了她！”
　　 韩昭平心里一震，心跳越来越快，他早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儿子的记忆会苏醒，他所犯的错终究会大白于天下。即便儿子的记忆永远不会苏醒，他也担惊受怕了很多年，受尽了折磨。
　　 韩昭平抬起手，想要伸手去抚摸这个自己最爱也伤害最深的儿子。韩书风看到父亲的手，往后退了一步，靠在了门框上，他呼吸紧凑，声音颤抖:“你别过来！”
　　 韩昭平停了下来，姿态定格在伸出手的那一瞬间，茫然若失。
　　 韩书风慢慢地往边上挪动，慢慢地来到了路上，一个转身，头也不回地顺着路向外跑去。
　　 韩书风跑出去了十多米，韩昭平才缓过神来，慌忙地跑进院子里，那辆红色的150摩托车早在多年前已经被他卖掉，便推起新买的电瓶车出了门，锁门，追逐。
　　 韩书风一股脑往村外跑，后面传来了轰隆隆地摩托声，摩托车驶过他眼前却停了下来，一个青年回头一脸惊喜说:“韩书风！真的是你呀！你还记不记得我？我们是高一的同学啊！”
　　 韩书风一步夸上摩托车后座，急忙地拍着他的肩膀说:“对对，是同学，带我走。”
　　 “去哪啊你。”
　　 “你去哪我就去哪？赶紧！”
　　 十多分钟后，韩书风来到了隔壁的镇子上，一个人站在一颗大树下，回想着记忆里的一切，悔恨着当初的那场雨下的不是时候，悔恨牡丹不该来自己家里，悔恨母亲过世太早父子二人太过生疏……他打了一通电话给邵伟，发了位置，让邵伟连夜接他去西安。
　　 第二日中午，邵伟带着韩书风与两辆警车来到了他的家里。韩书风不敢进门去面对父亲那张让他不知所措的脸，而父亲却被警察用担架抬了出来。
　　 韩昭平前一夜上吊自杀了，留了一封信给韩书风，对于自己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对于牡丹与儿子的愧疚难以平复，唯有一死才能解脱。警察在韩书风家废弃的果园里，经过一上午的挖掘，终于找到了牡丹的骸骨，交由牡丹年迈的舅舅带回安葬。
　　 韩书风的所有记忆都已归来，再也没有出现幻觉与可怕的噩梦，从此却陷入深深的自责与痛苦中，关闭了心理诊所，离开了西安，再也没有回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