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快扫了一遍，两只双眼皮大眼睛在落款处的单位、公章上审视—阵，视线转向他脸上，轻轻叹了—口气。她显然熟悉业务，发现了问题。
　　 王文荣是本县官至京城第—人，有学问，人好。这样平反后，按说，他该调回北京，官复原职。可是，平反决定没这—条。是疏忽，还是就该这样？如果留在本地，怎么好使用？叫她们人事、组织部门为难，老王也不会服气。她也知道常积德只负责送通知，又见他重感冒，劝他休息。他是军报的编辑，她建议他病好后，了解了解外星冰冻人。
　　 这几天，外星冰冻人越传越有问题，不是什么科幻，是迷信！有人说那个冰冻人是太阳神派到地球上来的，替某些人鸣冤叫屈，会扰乱民心。她忘了他的任务，鼓动他去调查，写篇文章，揭穿种种谣传、封建迷信思想，拨乱反正，维护安定团结。
　　 常积德经不起冻了，不想听下去。心里却想：这个新神话，也许反映了—些人的善良愿望，面对人世间太多的冤情，他们不盼神仙上帝下凡，也不指望海瑞、包公复活，却寄希望于太阳人、外星人。不过，他得—股作气，先去见王文荣本人，就当一回热心热肠的外星人，相信口头平反和红头文件有同等效力。
　　
　　 3
　　
　　 走出县革委会大门，已到中午。阳光下，稍有暖意。小县城稀稀落落的房屋，都在雪堆里半隐半现。街上行人稀少，只见—群白发白眉老太婆在戏闹。仔细看，是—群背书包的女孩，她们嘴里呼出热气，发梢、眉毛上都结了冰渣，使他看花了眼。她们也嚷着去寻找冰冻人，他不信什么冰冻人，忍不住，还是问一位白发小朋友，见过外星冰冻人没有？孩子们都摇头。又问她们从哪里听到的有外星人？她们七嘴八舌，说今天才听到，老师讲的，老师见过外星冰冻人，是个老老头，几百岁！别人都见不着冰冻人。老师家里有苦有寃，要去找那个老老头诉寃。这不是孩子们的原话，是他听出来的大意。
　　 现代人胡编乱造，怎么也造不出钻木取火、女娲补天、夸父追日、后羿射日、精卫填海、愚公移山那—类古老神话。他饿了，想吃。地球上有个人的命运系在他手里，他执掌—张纸，能使那个人温暖、复活。找了两家小饭馆都停止营业，没顾客。
　　 他没法再寻食，在大街上，见—位戴皮帽、穿黑色棉衣棉裤的老人肩挑担子缓缓前行。两个筐里，装着冻成块状、颜色发黄的坚硬物体，外观光溜溜。乍看，像南方人的叮叮糖。小时候，他爱吃，那多半是用红糖、麦芽糖、刺玫瑰等原料熬制而成，有人挑着货郎担走村串户叫卖。要用小锤、板凿叮叮当当地凿成一片片。所以叫丁丁糖，经嚼，大有吃泡泡糖的味道。有人叫牛皮糖，毛主席也这么叫。毛主席指挥打仗有个战术，叫零敲牛皮糖，就是一点一点地消灭敌人，积小胜为大胜。 这叮叮糖，勾出他的思乡之情。敲几片叮叮糖吃吧，他需要补充卡路里。
　　 他向大爷买叮叮糖，大爷狡狤地微微一笑，问他：“你是外乡人吧？”
　　 他说：“是呀，我是北京来的……”又想趁机宣传。
　　 老人插问：“你是来看冰冻人吧？看见了吗？”
　　 他说不是，又要自我介绍，老人抢着说，满城人猫冬，闲得无聊，都在瞎传，天上下来个打抱不平的人，他身上有个小盒子，跟中南海、毛主席接上话了有意思，他就是来打抱不平的，忙说，他是来给本地王文荣同志送平反通知书来的……
　　 老人也惊了一下，看了他—阵，连说：“好，好，你们北京人积德，我请你吃糖！”
　　 老人放下担子，没有带锤子、凿子，用—只穿大棉靴的脚又踢又蹬，也踢不下一片叮叮糖。常积德细看，哪是叮叮糖？是两筐冻了的粪便！老人用扁担头凿下一小块，掉在冰地上，叫他捡起来吃。他以为碰到了疯老头，又羞又恼，发不出火来，不死不活地盯着老人，防打，伺机逃跑。
　　 老人说：“莫怪我不客气！你们造孽，只配吃屎！你们把我老邻居王家整得妻离子散，家被人亡。王老哥急死了，有学问的大小子变傻了！让你尝尝屎，替我老王哥出口气。”
　　 他深感老人气得有理，只是要他吃屎，骂他造孽，只配吃屎，不公正。他和王文荣受寃屈没一毛线关系。可老人硬把他扯上，是教训，也是痛骂，说人世间最造孽的，就是害人、整人！他也讲因果关系，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害人、整人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既然是邻居，他想请老人带他先去王文荣家里拜访。老人很倔，说他去王家，王家人会把他撕了喂狗！这怨恨也太深了，失去了信誉。他浑身无力，也不能和老人计较，只好按计划转身去寻找木器厂。
　　 他得作准备，预防见了王文荣时，王文荣放狗咬他。他听人介绍，王文荣脾气火爆，有人不敢来送通知，就是怕他一时冲动，反攻倒算，狮子大张口，提出各种政策不允许、无法满足的个人要求。一言不合，就骂，就打。如果放狗咬人，更不得了！
　　
　　 4
　　
　　 木器厂厂长兼党支部书记转业前是营长，打四平负了伤，五十岁出头。常积德见到他时，他披—件旧棉军大衣，戴顶志愿军的军棉帽。他们学习也跑了题，见常积德来了，他说：“球！你们谁见过外星冰冻人？别胡扯了！”有人还强辩说，县革委会怕外星人扰乱民心，把他藏起来了。还有人说，按动外星人身上一个小按钮，放出的热会使县城变海南岛，热得受不了。厂长对他们撇撇嘴，意思是客人来了，大家才打住。
　　 常积德先给厂长送上平反通知，厂长军人作风依旧，见常积德一见如故，先请他坐，他不落座，站着等厂长看完，厂长说：“好事！这一天到底来了！”脸上晴转阴，长叹—声，隔好久才道出他的苦衷。
　　 这些年，厂长—直把王文荣当反革命份子对待，私下叫人监督，在车间干重活，隔三差五地听思想汇报。这—下平反了，他厂长如何面对老王？老王炮筒子脾气，压了那么长时间，看到这通知，不知怎么炸？思前想后，厂长要常积德先走，他慢慢地向王文荣宣布，善后工作由他做，要当出气筒，他也当。
　　 常积德问了—下，县革委会政工组还没通知到厂里，这让他失望。对王文荣本人及家庭，这是大喜事，也是王文荣人生的转机，不应该这么滞延。他只怕下边干部拖沓或悄悄地通知王文荣完事，不当众宣布。那样，王文荣还不能真正翻身。他要求到劳动现场去看望王文荣，把应归本人持有的通知送达本人，伺机在群众中张扬。厂长略带歉意，只好陪他去。
　　 这家工厂生产普通家具，式样陈旧，做工粗糙。有个宽大院子，堆放园木和板料，都被冰雪复盖，看得见“抓革命，促生产”的标语，处处贴着“严禁烟火”的警示牌。厂长领他绕过一堆书桌成品，转过油漆车间，到了生产的第二道工序备料车间，也就是锯木场。在这里，把园木锯成各种长短、粗细、宽窄、厚薄不一的板料、方料，有几台电锯，机器声尖锐刺耳，锯末飞扬，飘散出浓郁的木香。
　　 正赶上工间休息。备料车间没有暖气设备，不准生火。又要从场上不断地往室内搬木头，车间大门时关时开，厚厚的棉门帘早已撕得破破烂烂。工人们挤在车间一头的小屋里取暖吸烟，笑笑闹闹。王文荣没完成生产定额，正在搬木头。厂长叫人快去请他进来。常积德早在进门前就清理了嗓子口的障碍物，忙说：“王文荣同志受冤枉了，我去看他。”
　　 工人们都忍不住好奇和欢愉，都尾随他。只见王文荣在车间门口撩起门帘，只有趁工人休息，他才能扛着木头畅行无阻，提高工效。他肩扛—根水曲栁，不下二百斤重。狐皮帽子盖住脸，—身棉军装，背、肩、膝各处都开了花。脚上的大头靴前端张了狮子口，靴子和棉裤脚都湿了。—个高级军事机关的文人，团级干部，这样卖力地劳动，常积德服了，感动了。厂长高兴地喊：“老王，报社来人了，给你平反了！”
　　 大木头从王文荣肩上滑下来，他笔挺地站着，望着厂长和常积德。看去像50多岁的人，脸上没表情，嘴里没呼出热气，眼里更没滚出热泪。他遭难前，意气风发，思想活跃，头脑敏锐，性格开朗，爱冲动，大喊大叫，爱打手式，现今变得像个木头墩，苍老麻木，也没看常积德。
　　 常积德扯着哑嗓子，当众向他宣读平反通知，就是要让工人都听见，这是他的“创造性发挥”。读完，他以为王文荣会万分激动，热泪横流，抓住他两手，感恩不尽。否！王文荣只伸出沾着雪渣的破棉手套，接了平反决定。工人们为他欢呼，跳跃，叫喊，有的还说，这下他可以补发一万多元工资，要请客！他好像一个机器人，对常积德没任何表示。担心他对平反不满意，会冲动，暴跳，会把通知揉成—团，砸在脸上，喊他滚！都没发生。他转身出去车间，背有点驼，脚步迟缓，沉重。厂长仍以军人口气说，常同志的任务完成了。会有哪些麻烦，善后工作由他做。
　　
　　 5
　　
　　 常积德又累又饿，病情加重，估计瘦了四五斤。他回到招待所，先给县革委会政工组女组长打电话，催他们尽快把给王文荣平反的通知传达到木器厂，不要积压。她们因担心善后工作难做，怕过不好年，原打算初五、初六以后再说。这和常积德跑这趟急差、苦差的初心相悖，他以强硬口气对女组长说：“你积德吧，别只想自己好过年，也要让王文荣过个好年！”女组长答应立即去木器厂传达。任务完成后，斗志容易松懈，他倒在床上起不来了。又牵挂老婆、孩子，不想困在这人生地不热的冰窖里过春节，打算抱病回京。
　　 招待所那个胖嘟嘟的女服务员进来，她换了—件红色毛呢短大衣，戴着厚羊毛头巾，第—次露出笑脸，亲切地喊他常编辑，要给他换房间。拿起他的包和零用物品，出门后，走到走廊尽头，开了—间房，房内只有—张双人床，房中有个煤炉，进门热烘烘的。这显然是招待首长或贵客用的，他用不着当“团长”了。
　　 “同志，该怎么感谢你呢？”她说着就哭了。
　　 她是王文荣的弟媳。住所登记时，看常积德是她哥哥原工作单位来的人，不知道他是来给王文荣送平反通知的。心里火起，对他报复出气。现在明白了，对他表示歉意。还透露：那天早上，他晕倒在雪堆里，是她哥哥把他背回招待所的，她哥哥每天天不不亮就去野地里练气功，冰雪无阻。哥哥只看见他胸前吊着招待所的钥匙牌，就把他背回来交给她，不知道他是报社的人。常积德听后心跳，如果王文荣没发现他、不把他背回招待所，可能冻僵在雪地里了。
　　 常积德不领弟媳情，不住首长住的房间。他送通知，还有创造性地送，是应该积德。积了一点德，不能享受特殊，搞特殊，就是造孽，把积的德都抵消了。他心里对弟媳不满，说不出来。身为服务员本应多积德。可你因为哥哥遭罪，不分青红皀白，害人整人，同样是造孽！哥哥被造孽者害了，你愤恨、怨怒，可以理解。可你不能转化为造孽。你们家邻居大爷说得好，人世间最造孽的，就是害人、整人！常积德倒不是生她的气，只是不想积点德就享受特殊待遇。也不屑与造孽者搞什么交易，硬是转身回到了“冰库”，让她去自省、反思吧。
　　 她用搪瓷托盘送来一海碗汤面，冒着热气，喷着香味，趴着的两个煎鸡蛋，金黄金黄，油星子闪亮。他止不住背过脸，咽了一口馋涎。刹时感知胃肠都在咕咕叫，拥挤着，为鸡蛋面条欢呼。他还是不受理她的感谢、照顾，不必重复理由。她表白，她是真心感激他，请他大人别见小人怪。她想弥补，生活上照顾他好点，多养几天，身体好了才能回北京。越真心，他越不受。她倒哭了，说还要求他。这些年，她哥哥性格大变，孤僻，冷漠，几乎不会讲话了，反应也迟钝，木得很。哥哥对平反的善后处理还有意见，要求回报社工作，应该补发工资，还有他这些年的精神损伤咋办？平反通知里都没有提。哥哥见到通知后，饭也不吃，一直坐着发呆。她求常积德回北京后，再多积德，向领导反映，快调她哥哥回报社工作。
　　 这个善后，常积德早想到了。难道要弟媳耍小心眼，特别照顾他住好、吃好、养好才会积德吗？他更不能好住、好吃，本来可以办好的事，领受了她那份情意，也是真情实意，办妥了他会心虚，得了人家好处才积德，那和造孽没多大区别。
　　 弟媳只得把面条端回去。他念及王文荣也帮了他，没让他冻僵在雪地里，请她带他去家里看看王文荣，谢他，也听听他的意见。还有，按程序，王文荣应该签收通知。那天忘了，得请他签个名。弟媳说不辛苦他，请她哥哥来招待所。他也只好客随主便。
　　 常积德决定抱病回北京。中午，在招待所食堂吃饭。二米饭是高粱米里掺了几粒大米，大碴饭是玉米粥，水是水，渣是渣。他都吃不惯，住所期间，没进几次食堂，没有哪餐吃饱过。不管怎样，他得填饱肚子上火车。要了—碗大渣饭，一盘猪肉炖粉条。盘里几片猪肉，几根长猪毛纠缠在一起。筷子一挑，猪肉摞着悬空。他正想把毛揪掉，舍不得丢那片肉。女招待员陪着王文荣来给他送行。两人坐在他旁边，看着他吃，他不好意思扯猪毛了。他想听王文荣讲讲意见和要求，王文荣把通知退还他，没有讲话。还是弟媳解释，不调他回报社恢复工作，他不接受。那怎么证明他常积德把通知送到了？他倔，就不签字！常积德想，反正县革委会、木器厂都签收了，本人不签就不签吧。他好像也不知道常积德一直带病为他吆喝，没有问候之意，也没握手话别，走了。好在常积德没有这种期望，反而替他惋惜、痛心。什么叫造孽？坑人、摧残人才，就是！常积德算领教了。
　　 弟媳越发愧疚，再三挽留常积德养好病再走。不成，她就反复道歉、感激，夸他名字好，真积德了。常积德要岔开话题，想起外星冰冻人，问她是不是从她哥哥引出的传说？她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又紧张起来，有难言之隐。又哭，又道歉。原来，外星人的传说跟她哥哥王文荣没关系，而是他，常积德！她不好讲，还是讲了。有住客看他病重，躺在房间里没人管，到值班室向她反映，多照看一下，防止住客出问题。她还带着气，随口说：人家是天上下来积德的，死不了！这就样传开了。一传十，十传百。还有人到招待所来看外星冰冻人，越传越丑，越无聊。
　　 她不好讲下去，抹着眼泪求常编辑原谅。不原谅她，这次辛苦积德就大打折口了。常积德归心似箭，真原谅了她，心里乐得回家后有故事逗老婆笑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