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冯凤霞到河里洗衣服，吴晓燕一人在家，心烦意乱，便忍不住拿起
　　 电话筒，拨通了马富民手机，马富民喂了两声，吴晓燕二话没说，直通主题，问孩子怎么办？你是男子汉，要担起责任。说完，又哭起来。没料，马富民吼道，你是谁呀？我不认识你。电话挂了。
　　 那一刻，吴晓燕又想到死。
　　
　　 四
　　 吴晓燕无路可走了，她在冯凤霞的挽留下，答应住下来。头些日子，她夜里经常做梦，梦见父母四处找她，醒来时，泪流满面，可她这个样子，只能让父母伤心极至，给家里带来耻辱。就当我死了吧。吴晓燕望着漆黑的夜色，心里绝望地喊。
　　 对于吴晓燕的到来，冯凤霞家里像干裂的土地流入一泓清泉。不爱说话的王小牛，话也多起来。有时边干活边吹口哨。冯凤霞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王小牛每天起得很早，到河里捕鱼，多少能弄点回来，冯凤霞将鱼烧成汤，哄着吴晓燕吃下去，说对孩子有好处。
　　 冯凤霞不让吴晓燕干农活，怕动了胎气。吴晓燕闲不住，就帮着冯凤霞烧锅煮吃，一个在灶前，一个在灶后。冯凤霞边摆弄锅碗瓢勺，边跟吴晓燕滔滔不绝地说话，她总找些开心的话题，让吴晓燕乐得合不拢嘴，那些不愉快的事，像一阵风吹开了迷雾。吴晓燕爱干净，没事时把房前屋后收拾的清清爽爽，井井有条。冯凤霞看着，打心眼喜欢，一个劲地叮嘱，歇会儿，歇会儿，别累着。有次，王小牛到镇上买东西，回来送给吴晓燕一套新衣服，吴晓燕一试，大小正合适，颜色也中意，她很激动，没想到五大三粗的王小牛，心比针尖还细。
　　 村里人羡慕王小牛，啥时弄了个漂亮的媳妇？王小牛不语，咧着嘴笑。冯凤霞说是她远房亲戚的孩子，还不晓得人家是否愿意呢。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吴晓燕的肚子也在慢慢变大。吴晓燕着急，冯凤霞也着急。这样下去终究不是事。有天，冯凤霞憋不住了，对吴晓燕说，孩子出生总得有个交代呀。我知道，将来你不会让孩子去认那家人的。如果不嫌弃，你做我家媳妇吧。我会把孩子当亲孙子看待。
　　 抹了一夜泪水，吴晓燕别无选择，她同意了。那些理想，那些抱负，最终逃不脱命运主宰。何况冯凤霞一家人用善良的情怀包容了她。
　　 婚礼办得很热闹。那夜，王小牛亢奋一阵后，筋疲力尽地睡去。吴晓燕却睡不着，她想念家人，想今后许多事，内心充满对马富民的仇恨。
　　 婚后的生活是美好的。吴晓燕在一家人的呵护下，心渐渐踏实起来，有家的感觉让她重新燃起了希望。时间是最好的良药。渐渐，她与这个家难解难分了。那时，全家人都期盼孩子健健康康的出生。王大牛将村里鱼塘承包下来，想多攒钱，尽快把新房盖起来。冯凤霞说，晓燕爱干净，爱干净人都爱面子。家里破破烂烂的，怎么收拾都不好看。冯凤霞整天忙着给未来的孙子弄尿布，翻箱倒柜找旧衣服，屋里不时响着撕扯布料的声音。尿布叠起一尺多高后，赶个大晴天，她去一块一块洗干净，晾在院子里，像随风招展的彩旗，让阳光暴晒一天，杀菌消毒。冯凤霞说她做梦都想抱孙子了。
　　 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吴晓燕的儿子出生了。外面冰天雪地，寒风呼呼地刮，屋子里却热气腾腾，欢声笑语。当然，关于孩子的身世，村里人谁都不知道。就像吴晓燕房间的窗户，被冯凤霞封的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孩子叫王恩生，名字是吴晓燕取的。她说，没有王家人的大恩大德，也许就没有这孩子。她要孩子从小懂得感恩。
　　 到了王恩生一岁半的时候，吴晓燕又生下第二个孩子。是个女孩。吴晓燕叫王小牛取名，王小牛没费脑筋，随口便说，叫王姗姗吧，这名字洋气。他对自己名字耿耿于怀。读书时，同学笑他是牛变的。气得他和同学打了一架。
　　 短短两年多时间，家里又盖房子又添人丁，经济压力增大。王小牛不得不跟着村里人到福建打工。冯凤霞一直不要儿子外出打工，舍不得儿子在外面吃苦，但现在家境不同了，单说两个活波可爱的孙子，衣食开销就不小，再苦也不能苦孩子。
　　 王小牛走后，每月不断往家里汇钱，吴晓燕总是如数交给冯凤霞，冯凤霞嘴上谦让，内心高兴，媳妇看重她在家里地位哩。她逢人便夸媳妇好，是王家修来的福气。
　　 半年后，王小牛第一次回家。俗话说，久别胜新婚。他十分珍惜三天的假期，整天黏着吴晓燕，悄悄话说不完。冯凤霞抱着孙女，冷在一旁，心里有种落寞感，真是爹亲娘亲不如老婆亲。于是，她朝王小牛嚷，半年才见孩子面，也不晓得和孩子多亲热，今后他们不认你这个大。王小牛讪笑，立马拿出糖果给王恩生，问，大大好不好？王恩生眼睛盯着糖果，直点头，说，大好。
　　 想大不？
　　 想。
　　 王小牛得意地摸着王恩生小脑袋，夸道，真乖。
　　
　　 五
　　 打从第二个孩子出生后，吴晓燕就暗自计划着，等到孩子满月，正好农闲的时候，夫妻俩带着孩子们回趟娘家。她觉得可以坦然回去了。一想到父母和小弟，她羞愧难当，不知他们生活的可好。为此，她还编出许多谎言，到时好向父母解释弃学离家、一直不联系的许多理由。她记得老师说过，善良的谎言是美丽的。对她来说，也是迫不得已的。可是，还没等到孩子满月，王小牛打工去了，她没机会说出来，因此成了一块心病。
　　 吴晓燕没说，冯凤霞却心中有数。等到王小牛春节前回来，她已经把吴晓燕回娘家的礼物准备好了，这让吴晓燕既意外又惊喜，感动得泪水涟涟，恨不得抱着婆婆亲一下。冯凤霞说，人心都是肉长的，我还没有老糊涂。
　　 老吴家失踪的女儿回来了。消息像炸弹，轰动整个山村。那天，场面悲喜交加，吴晓燕面对父母长跪不起，她父母老泪纵横。然而，即使对女儿有天大抱怨，他们见到可爱的外孙后，破涕为笑，心也慢慢释然了。
　　 日子很快恢复平静。吴晓燕从娘家回来，像变了个人似的，脸上阳光灿烂，话也多起来，干起活来一身轻松。
　　 转眼几年过去，王恩生上小学了。他在村小学读书，来回由吴晓燕接送。这天，吴晓燕送儿子回来，又到菜地忙活。两天前种的菜秧，都已经成活了，赶在太阳还没爬过山顶，她要给菜秧再浇一遍水。正忙当头，一个村妇气喘呼呼跑来说，王小牛出车祸了。吴晓燕像吃了一记闷棍，好半天缓过神来。她丢下农具，撒腿往家里跑。
　　 事情经过是这样，那天，王小牛上完一车渣土后，蹲在地上，摆弄着鞋子，鞋子里灌满了沙土。没想到，渣土车猛地向后倒，王小牛躲闪不及，被活生生碾在车轮下，当场死亡。
　　 如同晴天霹雳，吴晓燕眼前一黑，晕了过去。村里人忙着掐她人中，她醒来后，嚎啕大哭，哭声撕心裂肺，全村人掉眼泪。
　　 几天后，处理完王小牛后事，冯凤霞病倒了。这位外表瘦弱的女人，无论内心多么强大，也经不住失去儿子的打击。她把一生的心血给了儿子，到头来白发人送了黑发人。挨到深秋的一个傍晚，冯凤霞挺不住了，她一口鲜血吐出，歪在吴晓燕怀里，无力地说，我去陪儿子了。
　　 命运再次将吴晓燕推向深渊。不到一年时间，两个至亲至爱的人，说没了就没了。好端端一个家，如遭天灾，就这样毁了。吴晓燕心力憔悴，欲哭无泪——她的泪水已经哭干了。
　　 冯凤霞临死前，拉着吴晓燕手说，你到我家这多年，吃了不少苦，却没有一句抱怨，真难为你了。今后这个家托付给你，为了两个孩子，无论多难，你要坚强活下去……
　　 是的，为了两个孩子，要坚强活下去。
　　 可是，半年后，看似硬朗的王大牛，许是劳累过度，突然晕倒，不省人事，急得吴晓燕呼天喊地。好在村里人帮忙，叫来救护车，把王大牛送到县医院。人总算活了过来，半边手脚却像抽了筋骨。家里唯一一棵顶梁柱，顷刻间轰然倒塌。王大牛说他生不如死。吴晓燕吼道，死？扔下我们孤儿寡母，对得起我婆婆临终前嘱托吗？就是倾家荡产，也要把你病治好。
　　 王小牛事故后，建筑商赔了一笔钱。有了这笔钱，吴晓燕就有了给公公治病的底气。
　　 生活还得继续。王大牛出院后，整天卧床，什么事也干不了，家里上有老下有小，还得打理田里庄稼，沉重的担子，压得吴晓燕喘不过气，她像不知疲倦的陀螺，起早歇晚地旋转着。
　　 一段时间过去，村里人看着吴晓燕生活艰难，实在不忍心，便受王大牛委托，热心地给吴晓燕张罗改嫁，却被吴晓燕一口回绝。后来，吴晓燕的父母也来做工作，吴晓燕搪塞道，等两个孩子长大成人，我一定改嫁。
　　 吴晓燕的母亲哭泣道，孩子啊，你还年青，何苦呢。
　　
　　 六
　　 那天，吴晓燕从镇子上回来，一直忐忑不安，总觉得马富民不会轻易被甩掉。她对马富民不择手段的德行，有着刻骨铭心的了解。想到这些，她不寒而栗。她不想再见马富民，更不想儿子见到马富民。
　　 可是，事实偏偏印证了吴晓燕的担心。马富民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被送到国外读书，一晃四年，混了个文凭回来，待在父亲公司里。后来，又在父母安排下，与一位富商的女儿成了亲。不料，天不遂人愿，女孩不生育。原来金钱并非万能。这时，马富民向父母提起了他和吴晓燕的那段往事，他猜想孩子一定活着。这让他父母兴奋不已。
　　 对于吴晓燕的下落，马富民在当年通过吴晓燕打去的电话，就到邮局查出了方位。可是时隔八年，农村变化很大，电话号码也全换了，要想找到吴晓燕，不是轻而易举事。他父亲说，就是把那儿翻个底朝天，也要找到她。接着口气一缓，说要暗访，不能张扬。于是，马富民踏上了寻找吴晓燕的路。
　　 马富民按照原来电话号码方位，先到当地乡政府去查，没想到，乡政府一年前撤并了，人去楼空。于是，他问了周边村民，都说不晓得吴晓燕。乡村那么多，查起来如大海捞针。后来，经人指点，他到了现在管辖的镇子上，竟然迎面看到了吴晓燕。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马富民高兴得几乎疯狂。随后出现了前面描述的那一幕。
　　 那天，吴晓燕跑走后，马富民立即打手机告诉了父亲，他父亲喜出望外，很快通过当地派出所，查到了吴晓燕的住址。
　　 有天傍晚，吴晓燕手牵着两个孩子从学校回来，看见自家院子前围满村民，她心里咯噔一下，以为公公出事了。可当她走进院子，顿时呆住了——院子中央坐着马富民和他母亲。
　　 见到两个孩子，马富民的母亲眼睛一亮，这位冷酷又凶狠的女人，变得像只温顺的老绵羊。她忙拿出苹果，分给两个孩子。接着问他们姓名、年龄，在哪儿读书？几年级？吴晓燕猛然一声呵斥，放下苹果，到屋里写作业。两个孩子吓得丢下苹果，跑进屋里。
　　 马富民的母亲吃了闭门羹，满脸尴尬，可很快恢复平静，埋怨吴晓燕吓着孩子。吴晓燕黑着脸说，你是谁呀？我不认识。
　　 马富民的母亲如何经受这般冷遇，心里火气直冒，她扫了一眼围观的人，咕隆一声强咽了口水，忽地笑起来，逼近吴晓燕说，你不认识？仔细想想，我是你远房姨妈呀。她边说边用眼神警告吴晓燕，似乎要当着乡亲的面，把孩子的身世公开出来。
　　 果然，吴晓燕一愣，脑子嗡嗡响。她没料到这个女人竟然称姨妈。她更害怕公开孩子的身世。她被这个女人的架势扰得心神不宁。
　　 从吴晓燕家回来，马富民的母亲心情好极了，有种凯旋而归的感觉。她认定王恩生就是自己的孙子，无论长相，还是年龄，都让她深信不疑。为了孙子，她任何委屈都忍受。但是，孙子还小，又考虑社会影响，她不急于将窗户纸捅破，那是迟早的事。马富民的父亲点头赞许，说，今后要以攻心为上，对人家以诚相待。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
　　 深夜，吴晓燕看着熟睡的两个孩子，潸然泪下，她暗下决心，即使拼了性命，
　　 也不会让儿子离开她。这时，隔壁王大牛咳嗽着在喊，吴晓燕赶忙端药走过去，昏黄的灯光下，王大牛靠在床上，手举一叠钱，边咳边说，一定是马家人偷偷放我枕头下面的。
　　 吴晓燕一把夺过钱，恨不得撕得粉碎，说，我家虽穷，但有骨气。马家钱再多，我不眼红。
　　
　　 七
　　 没多日，马富民和他母亲又来了。见到吴晓燕，为防冲突，他们马上解释，虽然来看孩子，绝不会告诉孩子什么，更不会带孩子走的。这让吴晓燕半信半疑。马富民的母亲瞥了吴晓燕一眼，继续开导着，那天，我当村里人面，说是你远房姨妈，不会介意吧？这样对我们对孩子都有好处。今后我们做亲戚来往，行不？
　　 吴晓燕鼻子哼了一声，边干活边没好气地说，就怕黄鼠狼给鸡拜年。当年，你们那么狠心，根本不管我和孩子死活，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说着，吴晓燕哭起来。
　　 马富民的母亲耐着性子，不停安慰道歉。
　　 等到两个孩子放学回来，家里气氛缓和许多。马富民的母亲麻利拿出新衣服，递给两个孩子。两个孩子不敢接，翻眼看妈妈。吴晓燕不吱声。马富民的母亲忙将两个孩子搂过去，亲着小脸蛋，说他们真乖，懂事。
　　 待马富民母子俩走后，吴晓燕看着两个孩子穿上新衣服，在院子里快活得像两只小鸟，她心里乱极了。王大牛哀叹道，这是命，想躲躲不掉。吴晓燕说，打死我都不让儿子认贼作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