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喻阳阳的脸上不高兴起来,又往前凑了一下,这时一辆出租车驶过,和喜伸手拦下,推他上车:“这么晚了,打车回去吧。”说着径自转身回了家。
三
李慧敏对着镜子,她刚刚用电烫板将头发烫了卷儿,这会儿觉得显老,就站起来到洗手间里洗了头,伸手拿毛巾时看见与她的毛巾搭在一处的喻阳阳的白色毛巾叠得工整,与她的毛巾保持着两寸宽的距离。她把自己的毛巾往他那边推了推,又用手指触了触他的毛巾。
这个房子本是李慧敏租下来的,她刚毕业一年,积蓄和工资都不高,想找人合租,可是她没有相熟的人,又怕陌生女孩会生活随意、不讲卫生,或者往回带男朋友。她是有点儿小洁癖的。喻阳阳是在大学里当讲师的堂姐的学生,堂姐说这个学生挺优秀的,人干净,性情也纯良,今年毕业后准备明年考研,正在找人合租一处清净的房子。李慧敏知道堂姐是最客观的,她给出这样评价的人,一定错不了。就和喻阳阳见了面,果然喻阳阳看起来干净又阳光,还说房费平摊,自己可以住北间。
“同居”生活开始后李慧敏发现喻阳阳比自己还洁癖,还有点小强迫症,衣物都异常整齐,坚持每天拖地。他时而有点儿萌,喜欢侍弄花草,时而又有点儿高冷,平时在家里基本不怎么说话。常有女生给他来电话,有的是闲聊,有的是请教功课,凭女性的直觉,她知道喻阳阳的女生缘很好。而且他每周总要出去一两次,很晚回家。
李慧敏本来毕业后可以回县里老家去找工作,也可以考公务员。但她在亲友面前有一点儿自卑,也不喜欢公务员的古板。
她父亲兄弟三个,大伯家的堂姐是大学讲师;小堂弟考上了航空航天大学,明年毕业后就要进国企;二伯家的堂姐生得最漂亮,嫁的高中同学是个富二代,又生了漂亮宝宝,家在香港有房子,常给她带那边的化妆品。只有自己,艺术生还考了个二本学校,毕业后只能在小企业做小设计师,恋爱也不敢谈,谈得不好在亲戚面前便更没面子,想谈得好,自己的条件又有限。
她觉得身边的人都比她心态好。辛欣一样是二本学校毕业的,可她就自信,敢说、敢做、敢穿、敢打扮,完全放得开。老板和喜三十五岁了还单身,也没见她自卑,不为世俗所动,那样的心理承受能力,她完全比不了。
她擦干了头发又把毛巾叠好,仍是拉开距离与喻阳阳的毛巾分开放着,她了解他的强迫症。
回房间刚把头发熨直,听见门响,是喻阳阳回来了。
她把虚掩的门又轻轻推开了一下,好让他看见自己。
果然,喻阳阳看她半开着门在熨头发,就欠身跟她打了个招呼。
她也装作不在意的跟他笑了一下,说:“回来了。”
喻阳阳说:“你再拿那个东西折磨你的头发,它们就要掉光了,我每天拖地都能拖到你的头发。”
她已经很在意,每次梳头都在固定的地方,梳完后就再小心收起来扔掉。总会漏掉一两根吧。
“没有头发还是女人吗?”她半撒着娇说。
“有头发也未必就是女人。”喻阳阳看起来很开心,说笑着回了房间。
喻阳阳的房门一关,她忽然觉得心里无比的寂寞。其他的二十三岁的女孩都能过得比自己精彩,每当她在街上看见女孩挽着男朋友的手撒娇,在公车上听见男孩儿打电话低声下气地哄女朋友,看见自己的女同学颐指气使地支使男友……她心里都有说不出的感觉,她认真观察过自己的容貌,那些女孩也并不比自己漂亮。她甚至私下比较过,就是辛欣也不比她漂亮,细眉细眼的辛欣全靠化妆,何况自己比她年轻。可是自己却如此寂寞。
她开了电视,因为家里平时没人,所以没有数字电视也没安网络,只能蹭邻居的网络。戏曲频道,信号不好,她本来要转台,却被西皮流水的唱腔吸引住了,看看右下角的字幕:红鬃烈马。
那唱腔流畅悠快,戏台上青衣女子背影中却透着哀怨,那长髯男子跨步站立,面露得意傲态,给人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感觉。
喻阳阳开门出来,换了一身白色卫衣,散发着阳光味道。
“你看这个?”他说。
李慧敏把遥控器递给他:“没有,你换吧。”她希望他能多坐一会儿。
喻阳阳没有接,拿着自己的手机,说:“你看吧,我不看。”
李慧敏看他正在发信息,就瞥了一眼。喻阳阳看到她瞥过来的目光,就“嘿嘿”一笑,把手机竖了起来。
李慧敏撇撇嘴:“有秘密啊?给女朋友发?”
喻阳阳又是“嘿嘿”一笑,不置可否,眼睛却盯着手机屏幕。
“我到家了。”——他在给和喜发微信——“忽然想吃猪蹄儿了。”
好一会儿,和喜回:“可以请。”
喻阳阳还想再发点儿什么,和喜又发来个“睡”的表情,喻阳阳只好停了手。他站起来定了定神,走到厨房去,问:“明早吃什么?粥?”
“好。”李慧敏答。她脑补着自己和他是夫妻,做丈夫的他就这样在厨房里问她,她便悠然地在客厅里这样边看电视边回答。
厨房里传来喻阳阳洗米的声音,和电饭锅盖的响声。恋爱到底是什么呢?一定不应该是这样晦暗不明的。
夜里又下起了雨,和喜听见风吹得窗子缝隙“呜呼”作响,有似哀鸣,猜想是哪扇窗子没有关严,开了灯起来查看。走到厨房门口看见冰箱立在那里仿似一个人影,自己先吓了一跳,把厨房的灯开了,去紧了紧窗子,脑子里此时竟浮现出很久以前看过的一部鬼片,她连忙控制自己的意识,命令自己不要想,并对自己说道:这世上还有什么比人更可怕?在人的社会里,其他生物应当更不安全。想到这里她的心竟然淡定了,从容地把所有窗子都紧了紧,关了灯,又回到床上去睡,不知什么时候也睡着了。
早起,雨还在下。和喜仍去跑步,昨晚一瞬间的恐惧全部碎去,早上五点,她又成了勇士。公园里只她一个人,她感到痛快极了。太喜欢下雨了,雨似乎是天与地、灵与物的连结,这连结既清爽又缠绵,既打破又隔断。它能化开一切,无声的化在万事万物的骨和血里,或是融为一体,或是有待隔日蒸发。
喻阳阳和李慧敏一起出门,上了去往郊区的中巴。坐车的人不多,喻阳阳捡靠窗的位子坐了,看着雨天发呆。他小时候并不是优等生,家里人和老师都认为他迟钝,经常下雨天在雨里磨蹭,不打伞也不肯跑就是迟钝的表现,他也喜欢像现在这样看着一样东西发呆。那些嘲笑他的师长在他心里才是庸碌,他喜欢孤独不必寒暄的生活,他喜欢理解一样事物可以理解到能够与它共处、能够与它产生共鸣,就像制药,就像爱情。
“你发什么呆?”李慧敏打断他的沉默,“年轻人不要这么沉闷好吗?”她是想逗他开心。他面无表情,这是他与历届女朋友处不长的原因,女孩儿们都耐不住沉默,你若沉默她们便猜测你在生气或冷落她。
李慧敏也一样的会煞风景。
他转过背去,继续看车窗外。
李慧敏觉得无趣,她看见有人拎着伞上车,伞尖上的水积的车箱过道一滩一滩的,再被泥脚一踩,一大清早的,车子已然肮脏了。前面不知道谁开了车窗,冷风刮进车里来,她把胸前的双肩包往紧了抱了抱。她又看见邻座穿紧身裙的美女的胸在车子颠簸中颤了几颤,根据自己的专业经验,这胸至少是85C的吧,或者更大码,如果她穿得不是厚垫文胸的话,注胶也不是没有可能。男人真的是喜欢胸大的女人吗?身材在男人的心里到底有多重要?她又紧了紧抱双肩包的双臂,自己的胸实在不大。她瞥了一眼半背对她的喻阳阳,忽然想起那天喻阳阳看着和喜的臀部流鼻血了——果然身材对于男人是具有原始的吸引力的。这么想来和喜的身材是成熟的,她不像辛欣那样穿着大胆,反而常穿宽适的衣服,然而她的身材还是摆在那儿的,若隐若现。和喜的文胸尺码就是85C的!
车子到站,李慧敏不知道自己都想了些什么!比做梦还累!谈恋爱、谈恋爱、我要谈恋爱了!23岁还是处女实在太可悲了!雨天也不好!雨天总是让人徒生伤感。
和喜早到了公司,正在和物流公司协调样品发货的问题,因为连续降雨,物流受阻,恐怕会影响样品到货时间,样品不能及时到货,这批货的合同就不知道签不签得成了。
辛欣也正在网上与买家解释。
路小行与杜赋几乎与他们俩同时到达,稍微收拾了一下就都去了车间。
大家各行其事,仿佛一部机器,已经有了默契。这是李慧敏喜欢这里的原因,她也放下脑子里一团乱糟糟,马上进入了工作状态。
不一会儿,杜赋与路小行从车间回来,看雨还没有停的意思,和喜还在与物流公司联系,就有些焦急。
李慧敏发现喻阳阳一直坐在那里估捣手机,他还在给“女朋友”发信息?她上去轻轻推了他一下,提醒他大家都在忙。
喻阳阳没有理他,问正在打电话的和喜:“样品送达的地址给我。”
“啊?”和喜问。
“地址,快说。”喻阳阳捧着手机,看着和喜。
和喜说了批发商在沈阳的地址。
喻阳阳在手机上输入地址,等了一会儿,他说:“样品给我吧,今天能送达。”
“啊?”大家都有些讶异地看向喻阳阳,有点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样品在哪儿?”喻阳阳又问了一遍。
和喜看李慧敏,李慧敏马上到货架上找出了包好的样品。
喻阳阳问:“谁的车借我开?”
路小行呆着头问:“你不是要亲自送去吧?高速已经封路了,你怎么去啊?”
喻阳阳被他气乐,接过和喜递过来的钥匙,说:“送到我朋友那里,他今天务必要往沈阳送货,坐火车去,样品今天一定会安全抵达。”说着检查了一下样品,见做了防水包装,就抱起出了门,伞也不拿。
路小行说:“那么一大包东西,他朋友还要自己送货,坐火车可怎么拿,他朋友够铁的。”
杜赋看着他的背影说:“这小子靠不靠谱啊?”
和喜看着杜赋,一副“你招的人你来问我”的表情。
近中午,喻阳阳才回来,裤腿和鞋子都湿透了,肩上也湿了一大片,李慧敏问他,他说把朋友送上车才回来的。
“那个,运费怎么算?”和喜问。
喻阳阳一笑:“算什么运费,他还欠着我的情呢。”
午餐和喜特意叫路小行去村里加菜。开饭时辛欣看到餐桌上有猪蹄,就笑着对路小行说:“行哥,你这么体贴,是想给女同事补补吗?”
路小行说:“和总让我买的。”
和喜看着喻阳阳,他却皱了个鼻子,一口也没有动那盘猪蹄,结果都让大家分吃了。
吃过饭,趁大家都在休息,喻阳阳偷偷走到和喜旁边,对她皱眉不满道:“这就想打发我?没门儿!”
和喜怕大家看到他们俩神情诡异,也没敢答话。
快下班时喻阳阳接了条微信,他说:“样品已经送到了。”
和喜马上打电话给批发商,批发商说:“和总的效率真是没得说。”
下了班雨还没有要停的意思,安全起见,大家决定一起坐中巴回家。和喜说:“如果明天雨还这么大,就我和杜赋来好了,其他人可以休息一天,辛欣的工作在家也可以做。”
上了中巴坐定,喻阳阳给和喜发来微信:喜宴楼。她有些不解地看向喻阳阳,喻阳阳却没有看她,只靠窗看着车外的漫天大雨。
和喜在离家还有两站地的商场门前下了车,借口要去买点儿日用品,实际上她是想借着雨天走路回家,一年四季,难得这样好的雨天,空气好,又可以把人和人分别隔在自己的空间,不受打扰。
喻阳阳也马上下了车,说他正好也有东西要买。
和喜在雨中撑着伞问他:“喜宴楼?”
喻阳阳点头:“我要吃那的猪蹄儿。走路还是打车?”他有些自作主张。
“走路吧。”虽然是个临时决定,和喜觉得自己的内心倒不排斥他。
俩个人有默契一样,都赤脚穿了平底凉鞋,走路时偶尔还要故意把脚在积水上踩一踩。
喻阳阳说:“小时候我妈就说我傻。一下雨就把鞋弄精湿,也不知道往家跑。”
和喜把进了沙子的鞋子在积水坑里涮了涮,说:“没有人管我。”
走了一会儿,喻阳阳发现俩个人不能走得太近,走近了,他伞上的水会滴在她肩上,她伞上的水也会滴到他肩上。
他逗她说:“你快到我伞里来。”
和喜抿唇一笑,摇了摇头。
喻阳阳说:“那我就到你碗里去。”说着他收了伞,钻到和喜伞里。
喜宴楼原来是家豪华的婚庆酒店,站在门口,和喜瞠目结舌:“你真的很奢侈。”
喻阳阳笑着把她拉进一楼,俩个人在散台坐下,他又自作主张地点了两个半份的青菜,一份少加盐的鲜菌豆腐汤,然后问服务员:“可以点猪蹄儿了吗?”
他显然是这里的常客,服务员笑着回答:“可以,再加一份猪蹄,酒水还点吗?”
喻阳阳看和喜,和喜摇头。
喻阳阳说:“不喝酒。”
服务员下去,和喜强调说:“今天我结帐。”
喻阳阳笑着说:“好。”
和喜这才放下心来。
菜上来,这家的猪蹄做得果然不一样,颜色没有那么重,味道也很清香,是很原本的味道。
喻阳阳介绍说:“他们家老板是杀猪的出身,最早就卖熟食,后来开了饭店,又开了喜宴楼。这道招牌猪蹄一直没有变,不打包、不外卖、不单点,15元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