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作家】狐狸没有尾巴
“请我们的老支书董三娃同志讲话。”
这一切应该是预先安排好的,他一宣布,锣鼓就短暂地擂了半分钟。锣鼓一停,就有人从敬老院的左侧推出了一辆轮椅,那上面坐着的正是我的“大辈”。我的“大辈”,抬起一只手,向大家挥手打招呼;可以看出老狐狸两颊塌陷,颧骨突兀,嘴唇苍白而干瘪,往日那双锥子一样锐利的眼睛,深陷在两个黑洞里边,显得出奇的大。这哪里是那个坐在我家沙发上,一碗一碗喝水的老赖呢?这哪里是挡住不让埋人说“没时间”的地头蛇呢?
王俊凯很恭敬地将轮椅推在了立杆话筒前。我“大辈”想要站立起来,被王俊凯劝阻住了。我“大辈”接过话筒,“噓”了一声,开始喘气。我听父亲说过,我这位“大辈”没啥文化,可老想裝出有学问的样子,讲话的时候往往要把开会学来的一些转折词,用在开头。今天果然也是这样,他喘罢又咳嗽了一声,开始说:“咱们这个,这个,但是然而呢,在外工作的孩子们,你们大老远的回村来参加咱村光伏发电建成一周年的纪念活动,说明你们心里没有忘记咱们村。按理该说几句感谢的话,但那一来就外道了。我在这里要说的是,爷爷对不住你们。这些年,爷爷抹下老脸,三番五次地登门搅扰你们,编了不少歌歌哄你们,包括这个活动一会儿是奠基,一会儿是纪念,这个这个,啊?你懂得,啊?爷爷不憨,不傻,爷爷知道,你们嘴里不骂拿上屁眼也要骂哩。”
他笑了笑,在场的人也跟着笑了笑,他用手压了压,示意大家静下来,他接着又说:
“但爷爷也是实在想没出法子了。咱敬老院里这些人,”他一一指着坐在前排的几位老头老太太,“那一位,挖七一渠时,塌方了,落了个高位截瘫;那一位,大战丰产方时,放炮炸瞎了双眼;那一位,我动员带头做结扎,落了个麻扎病,儿子却出了车祸……不说了,不说了,都是我造的孽……”
台下有人唏嘘,我“大辈”用手背擦了下眼睛,突然提高了声音,“但是,咱不能不管!”他又停了几秒钟,“但又咋个管法?钱哪里来?我在位的时候集体还稍有点积蓄,到了我那不成器的败家子上了事,说是办企业贴补敬老院,结果呢,赔了个一塌糊涂……没法子呀,没法子……”说到这儿,我“大辈”挣扎着欠起身给大家鞠了深深的一躬。王俊凯忙扶他坐下,他顿了一下,又说,“我只能向你们借钱,说得不好听就是骗大家。不过,王俊凯把我救下了。咱村再不用骗任何人了。现在就还给大家——”他摊手做了个手势,会计建操就将一个个手提袋分发给我们。我打开一瞅,是一本厚厚的石止村史和一个鼓囊囊的信封,信封上写着共计两万八千元。这正好是我这些年捐给“大辈”的钱数。这钱我不能接收,虽然出钱的时候我有些不大乐意,但那也是咱对故乡的一点心意啊!我想走上主席台,把那个信封还给我“大辈”,就在这时,麦克风里又传来一个苍凉而颤抖的声音:
“最后,对在外工作的乡亲我还有个私事要麻烦你们,我那个颗坏籽儿快出来了,他说啦,他出来也无脸回这个村子啦,他说,要到外边发展,——那到了外边再发坏呢?所以,我这里拜托你们大家费心看住那小子,他再发坏,就再把他送进去——”
说到这儿,只听“哇”的一声,我“大辈”一口鲜血喷到了话筒上,全场顿时乱成了一锅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