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恳切的目光柔的象棉纱，热的像暖炉。
　　 我信得过！峰说这话时面部因激动微微痉挛了一下，心里也有一股暖流在体内不停地回旋。峰便想到了那和煦的春风和那正开着的野山花，也想到了幼时听郭兰英唱的那首“人说山西好地方”。峰真想说一句你真好，可又觉得出自一个军人之口未免太那个，话到嘴边变成了俗不可耐的套话：那就麻烦您啦！
　　 曼抿嘴一笑，无意地挺了挺胸脯。峰似乎瞥见了曼那微微起伏的隐藏在工作服里面的双乳，峰做贼似的脸一红，忙移开了羞赧的视线，峰不想玷污曼的纯洁和清白。峰为掩饰自己忙说：我帮你拖地吧，反正嫌着也是嫌着。
　　 曼争执了一下，还是把拖把交给了峰，以前也常有解放军帮助干这干那。看上去峰拖地比压水自然多了娴熟多了，他小时侯在家常干，当通信员时也天天拖连部的地板。侯车室虽小，可比家和连部要大上好几倍，一遍下来峰早已是四脖子汗流了。真不知曼拖地时为何从不见她气喘嘘嘘大汗淋漓。还有那个笨大的灌满水的大铁壶，峰后来也提过几次，重得很，峰搬最大号的炮弹箱也没那么吃力。
　　 曼的身影更多地被峰捕捉着，峰常常是假装睡着，却不时地把细眯缝的眼悄悄撑开，让曼在他的瞳孔里演绎着独角电影。峰从北京带来的那本《安娜。卡列尼娜》虽然每天都翻来翻去，也只记住了开篇那几句什么：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样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其他一概不知道。那本文艺评论更看不进去，倒有点儿摆样子的味道，居然有一次还把书拿倒了。曼从他身边走过时笑了笑，峰这才窘迫得把书盖在脸上假装睡觉。
　　 峰帮曼干这干那决不是曼开玩笑说的那样“你挺雷锋的”，峰说得倒很实在，“我闲着难受。”峰看到曼那样忙碌确实很有些不忍，甚至有些心疼。峰还真怕谁向他投来赞赏的目光，所以在他做“好事”的时候还真有些臊不答的。峰还确信曼的这份平凡工作洁一天也干不下去，峰曾对洁的不踏实、不能吃苦耐劳提出过很严厉的批评。
　　
　　 （四）
　　
　　 峰与曼一下子拉近距离是缘于曼的那些书。第五天的午饭后，曼对帮她洗碗的峰客气地说：你要真是闲得难受，我那里有不少书。
　　 峰是酷爱读书的，这两年想方设法地借读了一些，《家》、《子夜》、《悲惨世界》、《唐诗三百首》和《宋词选》等都是近两年偷着读的。为此，科长和政委还批评过他，因为他是“标兵”，是“典型”人物，是部队培养的苗子，不想让他受到封资修的侵蚀。人就是这么怪，越不让干什么就越想干什么，明明知道那些书是“毒草”，却偏偏如饥似渴地读。
　　 峰惊喜地问曼：都有什么书？
　　 曼神秘地压低嗓音：都是禁书！
　　 峰的双眼便放出贪婪的光：真的？
　　 曼很大方地邀峰去了自己的“闺房”，峰觉得有种受了恩惠的感觉。曼的房间弥漫着浓浓的女人气息，不太光滑的墙壁上挂着《白毛女》和《红灯记》的剧照。那年月唯有喜儿和铁梅那饱含青春的鼓鼓的胸脯还能刺激人们的感官，也或多或少地提醒着人们这个世界上还有很美很迷人的女人以及男女之别。柯香和阿庆嫂虽然也都漂亮，可毕竟徐娘半老，年轻人是不大感兴趣的，包括峰。令峰的眼一亮的是窗台上罐头瓶里插了束挂着水珠的野山花，峰敏感地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幽香。
　　 曼从简朴却很整洁的单人床下拽出只帆布箱子，放在那张折了条腿的两屉桌上，打开。里面是满满的书，峰惊讶的张大了嘴。曼习惯地捋了捋短发，笑着说：不怕中毒你就挑着看吧。
　　 峰欣喜地凑过去，除了他读过的那十几本中外名著之外，还有许多他只是听说却没读过的，如精装的《大卫。科波菲尔》、《简爱》、《唐吉诃德》等等；也有线装的《红楼梦》和《西厢记》；还有他梦寐以求的《七侠五义》和《说岳全传》；当然也有一些工具书、文艺论著和旧杂志画报。
　　 峰用惊疑的却又感激的目光望着曼，颤抖着声音问：干嘛这么信任我？
　　 曼略一沉思，笑道：觉得你是个好人，也看得出你喜欢文学。
　　 峰简直有些受宠若惊了，曼在他的眼里也由模糊飘逸变得清晰真切起来，峰爱不释手地边翻看边不好意思地问：这些书你都读过了？
　　 曼很坦然很随便地说：我晚上有的是时间，有的已读过不止一遍了。
　　 峰的脸开始发烫，常有的那种儒雅气质顷刻间荡然无存。曼突然又变得高大闪亮起来，峰倒有了小学生面对老师批评时的那种感觉。其实曼仍很朴实地笑着，朴实得如罐头瓶里插着的那束野山花。
　　
　　 峰拿着为掩人耳目用旧报纸包了封皮的《少年维特之烦恼》走出来的时候，信号员正一脸颓丧地站在那孤零零的小树旁。那张原本刚毅憨厚的脸一见到峰便立马布满冷竣敌视，不大的双眼喷着两团火，像是要烧死谁。峰不禁打了个寒噤，仿佛自己做错了什么，步子迈得也极不自然了。
　　 跟在后面的曼冲信号员平静地点头一笑，并没太在乎信号员的那剑拔弩张的阶级斗争脸谱。信号员一脸的无可奈何，扭身失神地走开了。
　　 曼苦笑着说：他是个好人，就是脾气古怪。
　　 峰不安地说：我跟你在一起他好象不高兴。
　　 老站长曾对峰说过，信号员并没有因得不到曼而敌视曼，对曼仍一如既往地关心照顾。尽管他找个对象并不难，那年月铁路工人的政治地位和经济地位是相当高的，可信号员却拒绝了所有提亲的人。信号员比峰大四岁，去年就已过了当时划定的晚婚年龄。
　　 曼叹了口气：唉――！他呀……怎么跟你说呢？
　　 峰试探着说：他人不错，也挺在乎你。
　　 曼又苦苦一笑说：这是两码子事。
　　 峰从曼的眼神中看出她对信号员虽没有丝毫爱意，但也并不轻视。曼只是说信号员不仅不晓得莎士比亚和托尔斯泰，连老舍、矛盾和巴金也不知道。问他晓得哪个作家，他说只知道浩然，还是从《艳阳天》和《金光大道》电影上看到的。曼也曾劝他读几本书，他说看不了几行准困觉。曼说无法与他拉近距离，就是做个普通朋友也应该有点共同语言吧。峰听了曼的话又想到了洁，却只是一瞬间。
　　 峰庆幸自己喜好文学，能与曼有聊不尽的话题。曼还很坦诚地说，真希望峰的货晚发走些日子，那样就可以多跟峰交流了。峰何尝没有这样的渴望，再也不去催问发货的事。峰与曼一谈起文学就更感到洁的欠缺和肤浅，洁虽然也喜欢文学，却不愿更多地与峰谈论有关的话题，只乐意在一起时恩恩爱爱卿卿我我。
　　 对于货物托运之事，老站长和信号员倒是满热心的。老站长不忍看着峰在这里吃苦受罪，几乎每天都给县货运站挂电话。信号员则不愿看到曼总跟峰无拘无束地接触，真希望那几个讨厌的笨家伙早日化成灰飞走。后来的几天，更让老站长和信号员加重了紧迫感，当然紧迫的心态是不同的。
　　
　　 望着峰明显消瘦的面孔和熊猫似的眼圈，曼的心里总有些奇奇怪怪的酸涩。曼知道这里的伙食肯定赶不上部队的，整宿的巡逻更比上夜班干活还要辛苦，关键是峰得独自一人在熬那漫长凄清的夜。曼也弄不清为啥关心起峰来，反正觉得自打峰出现后她总有一种新鲜感和兴奋感，而且一天比一天浓郁强烈。
　　 曼终于鼓起勇气对峰说了如下的话：候车室里哪得睡？你要是不介意的话，白天就去我的宿舍睡吧，反正我整个白天都不回去。曼在说这话时不似往日那么爽快，白皙的双颊也微微泛着红云。
　　 峰的确很意外也很激动，竟有初次佩带三等功奖章时的那种感觉。曼的房间的确是峰着迷的所在，尤其是曼房间的女人气息和那诱人的淡淡清香。上次拿书时峰就感觉到了，是一股很奇特也很勾人的清香。那年月女人是不敢用香水的，也没人敢卖。峰也不知是那束野山花还是曼的体内散发出来的，反正峰一直没忘，并对那里有很强的想往。峰心里虽渴望可嘴上却说：不，那可不行……
　　 曼抿了抿秀唇：有啥不行？为的是让你踏踏实实地看书。
　　 峰犹豫：我是怕……
　　 怕啥？谁还能吃了你不成？曼说着大方地一拽峰，别那么客气啦！走吧，我带你去！
　　 峰红着脸说这多不好，双腿却丝毫没有驻足之意，半推半就地去了曼的房间。
　　 峰不仅可以美滋滋地躺在曼的床上睡个囫囵觉，也可以安安静静地读些书，还可以静下心来品味一下小屋里的幽香，并伴以美妙的遐想和回味。这真是神仙过的日子。饭点儿一到，曼会轻轻地一敲窗棂，甜柔地一句：开饭啦――同志！
　　
　　 峰始终没好意思盖曼的被子，尽管每次曼都提前为他铺好了。峰知道女人大都有洁僻，洁就如此，除了峰，洁从不让别人坐她的床。曼又是个上海女子，大概更在意。女人的床尚且不能随便坐，被子就更不能随便盖了。峰不是那种没教养的男人，告诫自己不能登鼻子上脸。峰睡觉时只是把曼的棉大衣盖在身上，大衣已然在夜巡时披了好几宿了。
　　 睡舒坦了，书瘾也过足了，还可借着月色与曼坐在葡萄架下的石凳上聊上一两个时辰。这时，峰的心里十分的熨帖和惬意。只要峰一开口，曼总是托着腮仰着脖儿听得很专注，也透着愉快和幻想，这点又比洁强多了。峰和洁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峰一谈起文学之类的话题，洁便走神，还常常流露出不满和厌烦。峰那时虽不认为洁轻浮浅薄，却也觉得她太过儿女情长，峰希望男女间应有共同的爱好，或是说共同的语言。整天甜言蜜语耳鬓厮磨，时间久了峰挺烦的，峰对洁说过，蜜吃多了总会腻人的。
　　 峰认为曼则不同，她不仅对文学很着迷，文学底子也并不比他薄。所以峰不敢信口开河，每句话都是打了腹稿之后再说出来，深怕自己班门弄斧。曼说他的见解独到而深刻，峰便又忍不住有些得意。
　　 曼偶或也显露出一种不易察觉的隐忧，峰感到曼的心中似乎隐藏着什么，峰也可以想象得到一个都市女子独自在这偏远的小站，会有多么清苦和孤寂。峰在军营里也常常被这样的清苦和孤寂折磨着，远离家乡的人都会这样。“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峰给曼吟诵了古人的诗句，也对曼谈起了王昭君、李清照、秋瑾和江姐等等他崇敬的女性。
　　 曼曾带着淡淡的哀伤这样说：我还从没有和别人这样畅快地聊过。
　　 以后咱们可以通信交流吗？峰问这话时没敢看曼的脸，不知这算不算唐突，反正他感到了自己的脸在发烫，听到了自己的心狂跳不止。
　　 曼苦苦一笑没马上说话，而是抬起头来望了望天上的月，叹了口气之后才自语着：广寒宫里果真有个寂寞的嫦娥吗？嫦娥只有一只白兔，可我有两只，而且很快会有很多很多。顿了顿曼才又说，我想你在部队一定会很忙的？也许你就没有时间想起我，兴许也没这个雅兴了……。
　　 峰象是受到了鼓励忙抢过曼的话头儿：有有有！再忙也有写信的功夫！
　　 曼又习惯地捋了捋短发，这个动作很自然，透着亲切也透着一种古典的自然美。那年月女人大都留这种清一色的发型，而且没有眉笔和口红之类的化妆品，峰觉得曼的这种自然美越来越吸引他了。
　　
　　 峰在曼的闺房休息读书的第二天傍晚，信号员铁青着脸让峰跟着他到小山包的后面走一趟。峰多少有些紧张，可又不愿被信号员拉拉扯扯，只好顺从了他。
　　 信号员几乎是以阶级仇民族恨的嗓门吼着峰：你不注意自己的形象，也该顾忌一下她的名声！回头你拍屁股一走，让她还怎么做人？别忘了你是个革命军人！还是个穿四个兜的干部！
　　 峰自然明白信号员指的是什么，肯定是要辩白几句的：你别冲动，我和她是清清白白的。我们在一起只是谈谈文学什么的，你不要误会。
　　 信号员晃了晃有力的拳头：你要是再敢进她的屋，我非揍扁了你不可！我情愿坐牢！
　　 信号员显然知道军人是神圣不可犯的，那年月打解放军是要定反革命罪的。但他几乎没了理智，那对大铁拳攥得“咔咔”作响。峰并不怕他的铁拳威力，可一想到自己是名部队干部，便多少有些心虚了。于是也就没勇气再说什么，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极不情愿地只吐出了几个字：好吧，我答应你。
　　 曼很快知道了峰不去她那里的原由，并在小柳树旁流着泪数落了信号员：你有什么权利干涉我？难道我连与别人聊天的自由都没有吗？我和他仅仅是有共同的爱好，即便是我喜欢他又关你啥事？呜――呜！
　　 信号员懵了，见曼哭得如此伤感，很是心疼。不一会儿，信号员便去找峰道了歉，峰不免有些莫名其妙。信号员说我是不忍心看她难受，才不得不收回我对你说的话。但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你要是真欺辱了她，我会要了你的命。
　　 随后曼走了过来，就象是什么也没发生似的，笑着拉起峰的手说：走，上我屋坐会儿去。
　　 峰想去，可望了望信号员那复杂的表情，觉得还是应该给信号员留点面子，于是对曼苦笑着说：明天再说吧。
　　 曼抬腕看了看手表，见已到饭点儿，便没再勉强峰。曼笑望着峰却故意说给信号员听：今晚再给我讲讲柳永的那首《鱼霖铃》。“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此去经年，应是良辰美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曼吟诵着去厨房做饭去了。
　　
　　 这晚的月色很好，小站及四周的山都洒满了银辉，更凭添了几分静谧与祥和。峰第二次巡逻时，曼踏着月色走到峰的身边说：我陪你去巡逻，不反对吧。
　　 峰望了望四周忙说：你快休息吧，累了一整天了。
　　 曼说：你别生他的气，他是个直性子。
　　 峰说：哪会呢？那是他在乎你。
　　 曼又说：可他无权那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