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汐表面看上去做什么事都无所谓和漫不经心的样子，其实做事心中有数。从他身上我明白了活着的意义，不是为了和父母赌气，也不是为了报复谁，而是为自己。孟琪琪说她没有理由不去帮他。
　　 见到罗汐，孟琪琪浑身像被抽了力气，双腿发软往喻晓身上靠。罗汐的目光游离在两人背后的围墙上，围墙上的爬山虎叶子已经腐烂，枯黄的藤蔓需要挨过整个冬季才能焕发生机。孟琪琪把卡塞到罗汐的口袋里，罗汐低头不语。
　　 罗汐走了，孟琪琪嚎啕大哭：“向来情深，奈何缘浅。我爱他，我舍不得他，以后再没有那样爱人的孟琪琪了！”
　　 傍晚，火锅店。吃着吃着，琪琪突然说：“我要生孩子。”喻晓筷子上夹的一片羊肉掉在了桌面上。琪琪则不紧不慢地剥着小龙虾，撩起眼皮看了看喻晓。
　　 “你干嘛紧张，是我要生下这个孩子，又不要你帮我生。我想通了，我有能力养这个孩子。”
　　 “你真的想好做单身妈妈了？”
　　 琪琪说：“我说的是真的，没开玩笑。”边说边开了啤酒。喝到第四瓶时，已有醉意，直到餐厅里传来两个男人的吵架声。
　　 邻桌两个无聊的男人，因为脏话和酒精的刺激，扭打在一起。杯子碗盘被扫到地上，发出刺耳的破碎声。餐厅突然安静了下来，大家迅速远离现场。喻晓拉扯孟琪琪躲避的时候，扭打中的一个男人已经撞到了孟琪琪身上，她被撞倒在地。众人的眼光一起盯着她。
　　 孟琪琪慢慢爬起来，看着地上的男人，她冷笑着，突然抓起桌子上的啤酒瓶往那个男人头上砸过去。
　　 “你去死吧，别让我再看见你。”她狠狠地骂着，玻璃碎片划伤了她的手，血滴下来。男人流淌了一脑袋白色泡沫的啤酒，惊恐地看着孟琪琪，愣在地上。孟琪琪转过身，头也不回走出餐厅。
　　 两人走过一座天桥。孟琪琪喝多了酒脸色发白，摇摇晃晃，语无伦次。喻晓隐约听见琪琪说刚才被她打了一酒瓶的男人就是她十六岁时献出一切的男人，没想到在这里遇到，烧成灰也记得。
　　 喻晓没有怎么注意那个男人的样子，看样子很落魄。那是孟琪琪心中的一根刺。
　　 “我非常非常恨他，最痛恨别人背叛我。你知道我为什么留下这个孩子吗？我去过医院了，医生说这是我最后一次做母亲的机会。”孟琪琪说着哭了起来：“我对不起罗汐，对不起他。但我没办法，我想要一个家。”
　　 整条大街，有海洋深夜航行的气氛，像一条灯火华丽的大客船。琪琪把手搭在喻晓的肩膀上，一口一句对不起罗汐。天桥上的风大，吹透了身体，直入骨骼，孟琪琪对着桥下静谧的湖水哭着叫喊罗汐的名字，泪水一滴一滴落入水面。风过，夜灯把水面映得波光闪烁，荡漾起一层层隐秘的涟漪。
　　 罗汐赶来时，孟琪琪靠着桥栏，醉倒在地。罗汐背起琪琪就走，回到家已气喘吁吁，青筋暴出，满头大汗。
　　
　　 七
　　 夜风，在窗外呼啸着，敲击着玻璃。喻晓费了很大劲才安抚孟琪琪躺下。
　　 已近午夜，四周安静下来。罗汐心事重重，靠着阳台的栏杆抽烟，一言不发。喻晓递一杯开水给他，仰起头看着窗外。暗黑的天空，城市的星光总是模糊不清。
　　 打破寂静的是喻晓。她劝慰的语气说：“琪琪很爱你，真的不知道你们会闹到分手的地步？”
　　 罗汐掐灭烟，手握着开水杯：“爱与不爱，自己最清楚。还是我做的不好，不能给她一个家。我原以为再奋斗两年，风风光光地娶她。没想到，她等不了。”
　　 “琪琪也有压力，父母催得紧。生活都不容易，等她酒醒了，你们好好聊聊，没什么解不开的结。”
　　 “算了吧，我们俩已经结束了。我清楚自己孩子气，其实，我想要的是姐弟恋。”罗汐说到最后，目光停留在喻晓身上，凝视着她的眼睛。喻晓慌忙躲开，目光移向夜色。罗汐停顿了一下，说，“姐，看得出来，你一直对琪琪很照顾，她如果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还希望你别记恨她。她的错，我来担。”
　　 “为什么这样说？”喻晓不解地问。
　　 “没什么，我就是这么一说。对了，你父亲的身体怎么样，好些了吗？”罗汐及时转移了话题。
　　 提及父亲的病，喻晓的心更沉了。昨天还和堂哥通电话，说不乐观，手术存在风险。她不知父亲还能撑多久，多年来的冠心病一直是父亲的顽疾，加之他年岁已高，稍有闪失便会致命。她想过段时间请假回老家，把父亲照顾妥贴再想以后的事。
　　 罗汐想起什么似的，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卡，递过去：“这些钱你先用着，先为伯父看病吧，我知道你也很难，有苦难言。”
　　 喻晓看得很清楚，这是孟琪琪给罗汐的卡。她把他的手推开：“这怎么可以，这钱也是你借的，我这边会想办法的。”
　　 罗汐坚持把卡给喻晓，两个人推来推去。罗汐突然抓住她的手，扳着她的肩膀，注视着喻晓：“姐，我最看不得你被人欺负，琪琪第一次介绍你时，我就答应过她，谁敢欺负你，我一定出手除恶。魏克俭负了你，我早已知道了，但是没帮到你，心里一直愧疚。现在伯父病重，就让我帮你一次吧，好吗？”
　　 喻晓听着罗汐真挚的话语，再看着他坦诚的眼睛，眼泪突然掉了下来。有多久了，她全心投入工作，排解内心的痛。她不告诉父亲，怕他担心着急。她在同事朋友面前装作若无其事，不想别人同情。而她内心的委屈，她的压抑，她的无助，她的苦痛，没人关心没人问，她也不向别人诉说，就让它们集聚在心中，翻滚、发酵、膨胀，她一直以为随着时间可以遗忘，但当她得知父亲病重，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也要离她而去，她彻底崩溃了。罗汐的几句话，口口声声叫她姐，她悄然觉得他就是自己的亲人。而自己之前一直误会这个男孩子，总认为他是个没心没肺的人，却说出如此暖心的话，不动声色地帮自己那么多。
　　 看到喻晓流泪，罗汐伸出手，犹豫着轻揽她的肩膀，用手指触及她的泪水，帮她擦去。“好了，都会过去的，伯父的病会好。”罗汐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慰着。喻晓终于支撑不住，近段时间所有的压抑都集中在这个时刻释放出来，她伏在罗汐的肩上开始啜泣。
　　 这时，阳台的玻璃门“唰”地被拉开了，孟琪琪突然出现在门口，愤怒地大喊：“你们干什么！”
　　 喻晓急忙挣脱身子，迎上前：“琪琪，你醒了。头还晕吗？要喝水吗？”
　　 “少来这一套，装什么圣女！”孟琪琪抬手打了她一记耳光：“不要脸，你以为真能老牛吃嫩草，做梦。离婚了，被人甩了，你找别人去！”
　　 喻晓捂着脸呆在那里。突然发生一切让她不知所措地懵在那里，任凭孟琪琪指着鼻子凌辱。
　　 “你们早就在一起的，是不是？你住在罗汐的房子里，又怂恿他向我要钱，你们合起来耍我。卑鄙、无耻、下流！”她用手把茶几上果盘、茶杯扫了下去，噼里啪啦滚落一地，茶水横流。
　　 “我最不能容忍别人欺骗我。喻晓，我那么相信你，你竟然这么算计我！你还有良心吗？”孟琪琪哭喊着。
　　 “琪琪，我们什么事都没有，不是你想的那样的。”罗汐上前拉住狂怒中的孟琪琪：“你酒还没醒！”
　　 孟琪琪猛地甩开罗汐，伸手抓起桌子上的水果刀：“你别碰我，你个花花公子，花心贼，长本事了，学会养小三了，你养个年轻的啊，她一个离婚没人要的女人，一个土里吧唧的农村人，你也看得上？呸！”
　　 喻晓木然地站着，孟琪琪的羞辱让她的心瞬间沉入冰窟，最信任最贴心的闺蜜，竟然这么评价自己。她冲到阳台，望着漆黑的夜，绝望地想要逃离，却瘫倒在地。
　　 客厅内，罗汐发怒了，狠狠地抓住孟琪琪拿刀的手：“你闹够了没有。你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心里最清楚。你已经伤害了喻晓，还要反咬一口吗？”
　　 “我做什么了，你说，你说呀。我伤害她什么了，这个时候你还这护着她，奸夫淫妇，还有脸说我。不要脸！”孟琪琪疯了似的，声嘶力竭地大叫。
　　 “够了，你和魏克俭的那些事你敢说吗？你对得起喻晓吗？”罗汐怒视着她，孟琪琪蓦然定在那里，脸色尴尬，不再挣扎。
　　 罗汐夺下刀子扔到门口，一把推开孟琪琪。孟琪琪没有防备，脚下一滑重重地摔倒在地。喻晓听到孟琪琪的尖叫声，看到她痛苦地捂着肚子，身下蜿蜒流出的鲜血如同一条猩红的蛇。喻晓惊恐地捂住了嘴。
　　 室内的空气凝固了。罗汐愣了，孟琪琪身下的鲜血已经染红了她白色的裙裤。
　　 喻晓跪在地上，抱起孟琪琪的头，惊恐地喊着：“快，去医院。琪琪，你要坚持住啊琪琪，会没事的！”
　　 罗汐抱起孟琪琪冲出家门。
　　 医生说，孟琪琪的孩子保不住了。
　　
　　 八
　　 喻晓是第二天早晨在医院见到魏克俭的。他坐在孟琪琪的病床前，正在削苹果，护士在一边换取吊瓶，电视里播放的是最近一期的《爸爸去哪儿》，孟琪琪看着看着突然嚎啕大哭，魏克俭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轻柔地说，别哭，会有的，还会有孩子的。
　　 喻晓在门口看见这一幕，她本想推门进去，装作若无其事。手在接触到门把手时她才发现自己的心五味杂陈，胸闷得喘不过气来。
　　 罗汐站在走廊尽头的窗前吹风，烟雾从远处飘来。
　　 罗汐说，他们早就在一起了。半年前，琪琪的手机不小心遗落到发型室，他没想过偷窥，忽然产生了好奇。微信上，是孟琪琪与魏克俭的聊天信息，相互称为“亲爱的”。
　　 喻晓向罗汐要了一根烟，刚吸了一口就大声咳嗽起来，她急忙捂住嘴，向病房的方向望去。不知为何，见到魏克俭握住孟琪琪的手，她心里竟特别难过。当初，他们在一起时，魏克俭的生活全是她在照顾他，他像个孩子一样接受喻晓的照料。他们真的早就在一起了吗？喻晓回想着与孟琪琪有关的过去：
　　 孟琪琪24岁生日聚会。饭后玩发红包游戏，谁抢到最多的，就是对谁最好的人，魏克俭发的红包孟琪琪总是手气王，而孟琪琪发的红包，手气王也是魏克俭。孟琪琪解嘲地说：喻晓姐与姐夫都是对我最好的人。魏克俭看向孟琪琪的眼神有种说不清的味道。
　　 孟琪琪想学打台球，魏克俭成为她的教练，时常骑摩托车接她到台球室，再送她回家。喻晓认为这是对她的闺蜜的关照。
　　 魏克俭生活节俭，而有段时间他却添置了品牌西装，还买了限量版的台球杆，家里也换了大屏幕数字电视。他说是比赛的奖金，喻晓竟然没有丝毫怀疑。
　　 她找到房子搬东西那天，在床头柜上发现了一串手链，银色的，带着兔子的挂坠，是孟琪琪常戴的。她当时有所怀疑，但很快否定了。
　　 孟琪琪在一次喝醉酒时说，喻晓，你说这世界多不公平，我家庭、长相、出身，哪方面不比你强，凭什么你事业与家庭都那么完美，活得比我幸福。
　　 孟琪琪的孩子是谁的？难道……
　　 喻晓不愿意再想下去了，她从孟琪琪身上获得了设计的灵感，而孟琪琪也回馈给了她一个巨大的阴谋。她们，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是《刺青》中欧阳夕夏与章小蒲的结局。
　　 罗汐问：“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没什么，只是想明白了一些事情。”喻晓淡淡地说。
　　 “明白了就忘记吧。都过去了。”罗汐说。
　　 “你也一样，不要想太多了。”喻晓说。
　　 “她再有错，我也不该那样，是我让她失去了孩子。”罗汐自责着。
　　 “都是因果，很多事由不得我们。都过去了。”喻晓像是自言自语。
　　 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雨，风携着雨滴撞向玻璃窗，急促地碎裂成小的水滴，纷乱地滑落，缓慢，却有迹可循。
　　 春天是什么时候过去的，喻晓竟然没有察觉。
　　 父亲出院后恢复得不错，行动虽然迟缓，总算可以在院里小走几步。父亲是村小学的教师，暂时不能再去教书了。代课的老师还没有到，喻晓先接替了父亲的课。
　　 又是一个清晨，太阳欲从山底迫不及待地升腾而起，门前花园里，喻晓种的茉莉开花了，洁白的花朵，精致柔软，香味静幽，四处飘散，沁入心脾，好像时光在心底留下的纹路。
　　 父亲问喻晓什么时候回去上班，她笑笑说，在家多陪陪你不好吗？等你完全好了，我带你去北京，看看天安门，还要登长城呢。父亲就说，我不想见北京那小子。喻晓笑笑，不见，永远不见。
　　 喻晓拿着教材去学校，路上，接到罗汐的电话。
　　 “你还好吗？”罗汐的声音很低沉。
　　 “还可以吧，你呢？”喻晓平静地问。
　　 “不是太好。”罗汐说。
　　 “还放不下过去？”喻晓停顿了几秒，她不知道说什么，或者如何去安慰罗汐。
　　 “是的。她独自去了国外。”罗汐说。
　　 “也好，换一个生活环境。”喻晓说。
　　 话筒里一片沉寂。电话挂了。喻晓低头走在通往学校的路上。她想，她不会再见到孟琪琪了。她漂向了远方，时光是空旷的海洋，她们都像鱼一样，却无法再靠近。
　　 一年后，喻晓收到一条手机短信：你还好吗？
　　 电话号码很陌生，她回：你是哪位？
　　 对方回复：我想你了，你回来吧。
　　 喻晓猜出是谁。她回了一句话：沧海桑田，各自相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