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先你怎么了？”
　　 邓克先睡眼惺忪地从驾驭室后座里爬出来，打个哈欠说：
　　 “没事，可能是累了。”
　　 老伴要搀老头，老邓不让，摔摔手，回头又叮咛岳维俊说：
　　 “小岳你回吧，明天早点来接我，下去啥也别说。”
　　 岳老三鬼精鬼灵的，给局长开了几年车了，当然明白啥不说的意思。
　　 老邓进门先问：“人呢？”
　　 他们家还有啥人？厨师、保姆，司机刚走。这些人都不够问的资格，老伴岂能不清楚？
　　 “一大早出去就没回来！”康惠说。
　　 “去哪儿了？”
　　 “她没说。”
　　 “打她手机问问呀？”
　　 “关机。”
　　 “你说她能去哪儿呢？”老邓稍有一丝紧张。
　　 “我能知道她去哪儿呢？”康惠翻了翻白眼，揶揄道。
　　 “她的朋友同学不是刚聚会过嘛！该不会去了那个烧水的王小二那儿吧？”老邓扳着指头分析。
　　 “她去，她要是和你们那个王小二搅出个家长里短，我打断她的腿，一辈子不认她这个女儿！”康惠忿忿的说。
　　 “事情可能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简单。”老邓把女儿早间去局里的事述说了一遍。
　　 “还反了她了！”康惠顿时暴跳如雷，气急败坏道，“你就由着她闹？亏你还是个局长呢！”
　　 老两口唠唠叨叨，晚饭也没怎么吃，随便涮涮洗洗，便上床安歇了。时过十一点，先是老邓耐不住了，他披衣起来摸出手机，拨打了那个号，回答说是关机。
　　 “怎么说？”老伴康惠问道。
　　 “关机。”老邓说。
　　 “这个死丫头，想折磨死我们呀！”
　　 “薇薇别看人小，城府深得很。她知道我不会轻易就范，她用的这一招叫城下逼盟之计。不理她，随她去！”老邓若有所思的说。
　　 邓薇薇从局机关大院出来，便驱车直奔王小二家，这几天她一直牵肠挂肚的就是这个人。一路上她都在想一个问题：有一见钟情吗？鲁迅老先生说：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石油大王不会爱上拣煤渣的老婆子。老先生大概忘了一点，石油大王不会爱上拣煤渣的老婆子是真，石油大王的儿子有可能会爱上拣煤渣老婆子的女儿，这一点鲁老先生倒是没料到，邓薇薇想。
　　 那天，她一见到王小二便不由心生一种莫名的爱恋，从他的眉宇间她似乎看到一种常人所不具备的英气。他不算美男子，也不是小白脸，但个儿高高的，身子直直的，弯腰起立，动作极其敏捷。他的穿着打扮很土，一套脏兮兮的旧军装套在他的身上，上面有许多污黑的油点，大概是为了工作方便他才是这一身打扮吧！来接她的人不小，但干活的只有他一个，特别是那个岳老三，高人一等似地大咧咧叼个烟卷背着手走来走去。她没多看王小二几眼，心里就已经开始对这个人有意了。男人看女人凭的是貌相，女人看男人凭的是感觉，她下意识地感觉到，这是一个值得信任可以交付终身的男人。这是一见钟情吗？她当时没有多想，反正是有点那个意思。她从众人对他的态度，以及他的穿着和劳动，特别是车上岳老三轻蔑地呼他为王小二的时候，她就已经看出这个人在父亲的单位上是个最低下最微不足道甚至被人看不起的小人物。
　　 王小二，什么样的人才叫王小二？
　　 穷不怕、贱不怕，贫贱不可移其志。和王冠群实际接触的那几天，更坚定了她的决心，他让人同情，但不需要可怜，他让人尊敬，不是他的工种而是他的人品。身居人下，干着最低微的工作，他并没有哀声叹气、怨天尤人，整天默默无闻的干活，是人不是人的都要他陪上笑脸，他可从未小看自己。这个人给他翅膀就会飞，安上轮子就会转，给他个职务他绝对能振兴一家企业。他有心机、有思想、有抱负，既安于现状又思进取，邓薇薇的主意定了。
　　 她没料到，才和小王接触了不几天，便引起不小的波澜。谁拆了茶炉房赶走了王冠群，不用猜她就知道是谁干的。虽然她在父亲那儿大干了一场，父亲当着老白的面说可以妥善安排小王，至于怎样妥善法就不得而知了。不过她最清楚不过，父亲是个老顽固，吝啬鬼，特别是下级，尤其像小王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从他那儿讨得一点好处都不容易，想让他改变主意更是势比登天。但是，这一回，邓薇薇决定和他斗争一次，谁胜谁负，等着瞧。
　　 老邓老两口瞪着双眼熬过了一个不眠之夜，女儿的手机一夜未开，是死是活音讯皆无。
　　 “看样子，只得招安了。”大清早起来，邓克先先是幽幽的说。
　　 “由她去吧，儿大不由娘嘛！”康惠尽管不情愿，但也无奈何。
　　 盐从哪里咸，醋从哪里酸，老两口自然心知肚明。终于老狐狸没有斗过小狐狸，第二天刚进办公室，邓克先便匆匆把老白招来，嘱咐道：
　　 “白主任，昨天说的那事，我考虑来考虑去，最后想还是按你的意见办吧！不过，此事要保密，尽量缩小知情范围。”
　　 老白一出办公室就偷偷发笑，心说：保密，保球的密呀？好戏还在后头呢！
　　
　　 （八）
　　 小院处在闹市，四周全是水泥丛林。它即非原始的四合院，又非现代的小炮楼，确切地说它就是一座孤零零破败不堪而且年代久远的小木楼。楼高两层，占地不足二十平米，院墙高不过一米五，院子有棵柳树，懒洋洋地垂在那里，它几乎占据了三十平米院子的大半部分。看门牌确凿无疑，邓薇薇犹犹豫豫地敲了敲门。
　　 开门的正是王小二，两人都吃了一惊。王小二惊的是大领导家的堂前燕怎会飞入他这贫民小破屋？邓薇薇惊的是小王果真会住在这么一个独特的地方？
　　 “你们家该不是钉子户吧？”不问青红皂白，邓薇薇当头一句便是这样说话。
　　 “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小王所答非问，他把客人引到院中，转而苦笑笑说，“我们要是钉子户就好了，可惜一直都没人问呢，要不然我们会住这儿？听人说这院子是一位明朝进士的故居，那老头当官期间为百姓办了一些好事，因此算不算文物尚在研讨之中，所以一直没人动迁。院子本来还挺大，几经改造就成了现在的样子。一年四季难见天日，我巴不得明天拆了才好呢，谁还爱当什么钉子户？”
　　 “啊呀，原来是文曲星的发祥地呀，怪不得你这么有才华呢？”邓薇薇夸张的大呼小叫道。
　　 “一个烧茶水的，能有什么才华？”王小二搪塞道，通过前几天的接触，他知道邓薇薇不是有意揶揄他，她曾经不止一次地赞扬他有文才说话幽默。
　　 “群群，家里来客人了？”老太太在楼上喊道，她的腿脚不不好使，耳朵倒是挺灵光。
　　 “妈，是、是……”他到底不知该用什么身份来介绍这位女不速之客。
　　 “走，上去看看妈去！”邓薇薇快人快语，说话向来就是这样直来直去。
　　 这一声“妈”叫得王小二百感交集，心里头一热，眼圈儿发红，几乎没滴下几滴泪出来。母亲生了他一个儿子，因此这世界上称她老人家为妈的断不会有第二个。他和局长家的千金认识才几天，八字还没一撇呢，就开始叫妈了？况且他在母亲面前说过这事但没有把他们的关系详细告诉母亲，一是他没敢奢想，二是没到那一步。今天突然间冒出一个叫妈的女孩，而且还是个出身高贵的名门之后，老人吓一跳不敢说，他自己先下了一跳。
　　 邓薇薇熟门熟路一般，不用人引导，竟“腾腾腾”地几步爬上楼去。木楼自然是木梯，姑娘穿的又是高跟皮鞋，鞋跟在木地板上敲击得当当响，震得屋沿上直往下掉土。
　　 屋里的摆设极简单，一张方桌两把椅子，然后就是一张床，床上坐着一位慈眉善目的五十多岁的老妇人。邓薇薇直觉告诉她没错，因而站直身子端端正正鞠一躬，亲亲热热叫了一声：
　　 “妈，你好吗？”
　　 老太太果真被吓住了，她愣了几愣，没敢应声。急忙转脸问儿子，说：
　　 “群啊，这姑娘是？”
　　 没等王小二开口，邓薇薇便接过话头说：“妈，我是冠群的女朋友。”
　　 小王跟在后面，至今他都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头前姑娘到他的茶炉房干活借口说是体验生活，如今亲自到他家难道也是体验生活、把他妈叫妈该不是虚与委蛇吧？他还没醒过神来，就听母亲说：
　　 “冠群找了这么好个女朋友，也不跟妈说说，真是。”
　　 “妈，她叫邓薇薇，是我们局-----”王小二“长”字没出口，被邓薇薇打断说：
　　 “妈，我叫邓薇薇，在他们局里帮过几天忙，和冠群就这样认识了。”
　　 “好姑娘，好名字，冠群你快点火烧水做饭，招呼你的女朋友。你看我，是个废人，给你们啥忙也帮不上，还净添乱。正好赶上这两天冠群他们单位放假，要不然你来了我给你一口水都烧不上。”母亲说。
　　 “单位放假？”邓薇薇知道小王给他妈撒了谎，局里都要撵他走呢，他还说是放假？这个家里已经穷成这个样子，万一小王若是再丢了工作，后果真不堪设想。那些当官的（当然包括她老爹在内）只知顾全自己的脸面，全然不管老百姓的死活，还口口声声为人民服务呢？
　　 饭菜也很简单：一碟泡菜，一盘豆角，另外烧了个豆腐，四个馒头，三碗粥。
　　 邓薇薇吃得有滋有味，问道：“小王你会做饭？”
　　 “都是逼出来的，不会也得会。”王小二说。
　　 “你都会做什么？”邓薇薇又问。
　　 “会的多了，不一定做得好。哪天我给你做黄闷羊肉，你尝尝我的手艺。”
　　 “哪天干嘛，今天就做！我最喜欢吃羊肉了，在美国留学时，一想起家乡的羊肉就忍不住流口水。走，咱俩这就去买羊肉去。”说完，薇薇放下筷子。
　　 “等我收拾一下再走。”小王瞅了瞅桌上的碗筷。
　　 “收拾什么？买肉回来我帮你，别的干不了，洗洗锅涮涮碗给你当个下手还行。”
　　 上午的肉都是当天清晨宰的羊，肉质很新鲜，红是红白是白的。王小二一狠心，让肉贩剁了五斤多。一斤十五块，合起来差不多八十块钱。小王正要付钱，薇薇抢先一步缴了。小王不好意思，说：
　　 “你不能掏钱，我有钱呢，昨天刚发了三百多。”说完他甚至有些自豪的拍拍口袋。
　　 薇薇心头一酸，不由想这大概就是那些官老爷打发他回家的全部开销了！姑娘怕小王看到她的窘态，迅即把脸别过去，嗔道：
　　 “傻瓜，别争了，叫人家看见笑话，你我分什么彼此呀？”
　　 小王此时的心情充实多了，从薇薇的语里行间他分明已感觉到，这个女孩倾心于他，他终于有了女朋友了！
　　 他们的行动引起了人们的注意，菜市上有不少人侧过头来用异样的眼光注视这一对年轻人，还不时传来些窃窃私语钻进他们的耳鼓：
　　 “一个土、一个洋，不像。”
　　 “像什么？”
　　 “像七仙女和董永。”
　　 “……”
　　 俩人在市场又买了佐料和其它一些菜蔬，小王要回家，薇薇说急着回家干嘛，隔壁就是西服店。薇薇指着一套时装西服，问小王：
　　 “你喜欢这个颜色和式样吗？”
　　 小王不看式样先瞅标价：天哪，两千八！他红着脸摇头说：
　　 “不喜欢！”
　　 “你不喜欢我喜欢！”薇薇不容置疑的说罢，转身喊营业员过来试衣服。
　　 两人在服装店里又买了衬衣、领带和皮鞋，然后又到食品店买了几大瓶营养品，这才兴冲冲的回到家。
　　 何翠莲责备道：“娃呀，你哪来这么多的钱？”
　　 王小二摇头不言，邓薇薇笑道：
　　 “妈，我爹是个大老板，钱多的数不清，帮他花花他高兴。免得他愁钱花不出去。”
　　 路上薇薇就告诉小王了，这钱也不是她爹的，是她勤工俭学自己挣的。还说外国人的钱好哄，稍微一动就是钱。洗两小时的碗碟合计人民币一百多，给老外家的小孩上一节汉语课至少一千。
　　 小王煮肉做饭，薇薇搞卫生洗衣服。家里没有洗衣机，幸亏院子里还有个水龙头。
　　 何翠莲在暗中赞叹：王家哪辈子修来的福分，儿子竟找了个大老板的女儿做媳妇，这女孩口快心直，嘴甜手勤，模样又俊，听说还有文化，真是样样都好，该不是白日做梦吧？
　　 吃了午饭吃晚饭，小楼上下，小院之内已经焕然一新。时间已经很晚了，薇薇竟一点走的意思都没有。老太太拿眼光瞅儿子，小王岂能不懂娘的意思，但是他不敢。说是不敢不确切，应该是不忍，他怕拂了姑娘的一片热心。
　　 薇薇问：“小王，你们单位的人知道你家的地址吗？”
　　 王小二回答：“知道，有好几个人都知道呢！岳维俊来的次数最多，白主任也来过一两次。”
　　 “那好，我就在这儿等了，他们什么时候通知你回局里上班，我就什么时候离开这个家门。”邓薇薇狡黠的一笑说。
　　 “你今晚不走了？”王小二疑惑不解而又小心翼翼的问道。
　　 “你撵我走？”邓薇薇美丽的大眼睛闪闪发光。
　　 “怎么可能呢？你住一辈子我都高兴。”小王脱口道。
　　 “我就是要住一辈子的，若是它一直是文物，一直不拆迁。”
　　 “你住这儿，我住哪儿去？”小王不是装糊涂，而是有点不放心，他想再试探一下。
　　 “说你是个傻瓜你真是个傻瓜，实话给你说吧，爱屋及乌，我爱这个家！”
　　
　　 （九）
　　 史书记载：明朝进士朱续然在嘉靖某年时入朝为官，官声响亮，万民拥戴。下野之后荣归故里，本当大兴土木，建楼筑屋，奈何这位当朝大官却是囊中羞涩，拿不出足够的银钱翻盖旧屋，只是修修补补，权当避风遮雨了。由此据小子分析有二，一是老朱头是清官不是贪官，除了皇家给他的奉禄，其它一无所有，所以才这么寒酸。二是这老家伙是个吝啬鬼，爱财如命，舍不得花钱，所以才给后人留下这么一个不大不小的难题。不着边际的事不说也罢，总之是朱进士的小楼（最早的名字似乎是叫朱公祠）后来由政府出面整体搬迁，并深挖三尺，也未见到有黄白之物。这是后话，表过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