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草木记·踏雪寻梅(散文) ——草木记之七
前面的一阵叶落还没有结束,后面的叶子就追了上来,金色和金色混杂在一起,搅成一团又一团耀眼的光。
所有的叶子,都如此璀璨,不仅没有哀戚之色,反倒具有恣意狂欢之态。
仔细想想,对于一棵树而言,散枝长叶是生命的一部分,难道叶黄叶落就不是?即使落叶是一种死亡,在自然的大风中,难道赴死的姿势就必然是悲痛的?人对自然的理解是不是过于臆断?
在纷飞的思绪中,我逐渐调整自己的认知,心情慢慢变得晴朗。
当风再起时,我觉得自己身体开始发出光芒。再也静不下来了!像一个受了鼓励的孩子,我也投入到了大风之中。我摊开手掌,来回跑动,从一场落叶到另一场落叶。
我想接住一些金黄。
在风看来,我此刻的姿势就像是在跳舞。
十三、棉花一生到底开多少次花
隔了四五道田埂,棉桃爆裂的声音,还是被我听到了。
兴奋中带着惊喜。这是一团雪白的柔软,在阳光鼓励下,终于撑破了强硬的荚壳。
在我的印象里,棉花是充满神性的植物。它一生至少要开二次花,第一次开出的叫美丽,第二次开出的叫温暖。
每一次开花都让我心生欢喜。看见美丽时候,我期待温暖;贴近温暖的时候,我又怀念美丽。
在十月棉田里,我和那些采摘的人一样,也把身体深深俯下去,将绒绒的棉花摘下,而把空空的棉壳就在棉梗上。这样的情景,就像不是在捡棉花,而是在银光闪烁的星空摘星星。
一边采摘,一边朝前移动,等到了棉田尽头时,以为所有的棉花被我捡完了。
可当我回头再看时,却发现千万个空空的棉桃壳在棉田里闪闪烁烁。在夕阳余晖的辉映下,每一个都像是一朵盛开的四瓣花。
秋末的棉花田,以一种特别的方式,把花又开了一次。
我知道,这些坚硬的花,是特意留给村庄的灶膛的。我至今还记得它们在冬天燃烧的样子。开始缓慢矜持,随后迅速而热烈,不断升起的火焰,盛大而尖锐……
直到最后熄灭,变成淡白色灰烬,依旧保持着花朵的形状。
十四、摸摸狗尾草吧
起风了。
很大很大的风,仿佛要从今天,一直吹回到记忆里的遥远。
在松林岗,我在给那个想家的人发短信。
说:秋凉了,摸摸狗尾草吧,摸摸它的叶子,摸摸它茸茸的毛发,就会暖和一些。
手机沉默了好久。
而山野也寂静了好久。
有鸟在叫。到底叫了多少声,我记得不是很清楚。
但我知道,所有的声音都很好听。
当一个“好”字,带着一束看不见的光,从虚空里飞过来时,溪水开始流动,满山的狗尾草也一起晃动起来。
好像整个世界都在随声附和。
十五、投我以木瓜
那些木瓜,越来越让人担心。
它们都大了,身子一天比一天饱满,就像故事中的悬念,挂在树上,挂在所有人的头顶。
我看见有人学着木瓜,用手抓着树枝,在半空悬挂着。
秋天来了很长一段时间,每天都在吹黄铜颜色的风。其实这些风,就是爱挠痒痒的手。左一下,右一下,这样的痒,石榴受不了,枣子也受不了。
何况这些被人打扰了的木瓜?
就在我担心的时候,咕咚一声,那人随一枚木瓜一起掉到地上了。
呵呵!
我笑。他也笑。
投我以木瓜,报你以哎呀!木瓜树下秋天,如此有趣!
十六、兰香草
涂家山的九月,是为兰香草准备的。
这是一种沉稳的植物。
它的叶,厚实,紧致,正反面都有绒毛。用手指一揉,就散发出淡淡的薄荷香味。
更可爱的是它的花。
粉粉的紫色,一小朵一小朵,围着茎,密密开成圆圆的一团。一层开完后,接着来开第二层,然后是第三、第四……一直可以开到第九层。
远远看去,就像是在看一座九层的宝塔。
这样的结构,给了我极大的视觉享受。我感觉到,我的目光正在沿着一个看不见的楼道上盘旋,每一层楼,都有不同的风景,不同的境界。
从开过,到盛开,再到正开,然后到半开,到欲开,再到未开。
在这层层的阁楼上,如果从下往上看,可以看到花朵们的去处;如果从上朝下看,可以看到花的来处。
两种走向都很美,一种是回忆,另一种是眺望。
十七、鬼针
我躲雨时,它正在雨水中开花。
闷黄的花瓣就像一场犹犹豫豫的燃烧,横直爽快不起来。
而它发出的气息,让人想到年代久远的病,想到幽深的长巷和在幽暗里张望的老妇人。
尽管如此鬼魅,但它的生命力异样强盛。在观音湖,似乎每一个角落都可以看见它枝丫纵横的身影。
摘一朵花在手,慢慢掰开,就可以发现每一朵小花下面,都长着一根细针。
针为褐色,很硬,感觉像是骨头。
放牛的老人告诉我,等天一放晴,太阳一晒,这些针就会从花萼里面炸裂出来。
当人走过,这些针就会一根根粘在人的衣服上,要花很多的功夫才可以拔掉。
他的话,让我不由自主地联想到某一类人。他们鬼鬼祟祟,心怀鬼胎地躲在暗处,瞅准了机会,就簌簌放出几支暗箭……
但我马上意识到,这些想法,是对鬼针的污辱。
鬼针的这些举动,不过是它为了传播种子,而使用的策略。
小小的智慧里,饱含了一个母体的拳拳婆心。
我怎么能把那些鬼祟的人,和这么纯净的植物,放到一起比拟呢?
跑偏了的思绪,我要收回!
十八、关于风铃草的联想
沿着倾斜的长茎,深蓝色的花,一串一串地开过来了。风一吹,这些小小的钟,就会不停地摇晃,久久停不下来。
风铃草!
美好的植物,只要把这名字喊一声,它们就会在我的幻觉里,叮叮当当响起来。在天籁里,我的灵魂,就会贴着似蓝似紫的旋律,轻轻飞一会儿。
时间,可以在一个古代的黄昏,也可以在一个现代的月夜。
地点,可以是一个孤绝的飞檐,也可以是一片浩渺的长空。
灵魂,可以是一只飞鸟,一滴露水,或者是一片白霜。
总之,某时某地,在风铃草和我之间,一定有一个故事。
只是,我无法确定,这故事,是已发生,还是待发生?或者是正在发生?
就像深蓝色的风铃草,在恍惚中,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草,还是风铃?
十八、棉枣一定想告诉我一些什么
看到绵枣开花,我笑了。
这时,我的笑,一定是淡淡的紫,和绵枣花同属一个色系。
在涂家山,绵枣的生存让我感动。
它的茎叶,绵软,细长。
我总是疑惑,那么硬的山土,它的根,是怎么扎进去的?
我记得,在某一个春天,我挖过它的根茎。
圆,白,苦,涩,不堪入口。
但如果放到锅里,加水,反复蒸煮,这些枣状的根就会越煮越甜,就像裹满粘粘的糖蜜。轻轻咬上一口,可以从嘴唇甜到脚尖。
在世上,我玩味过很多的甜,也品尝过很多种苦。但甜与苦的交替和交织,我只在绵枣上尝过。
我在想,绵枣一定是想告诉我一些什么。
是诗意?还是哲理?
但绵枣,只开花,不回答。
十九、漫步在水杉林中
顺着十一月的河堤走,不知不觉走进了河西的水杉林。
诱惑我的,一定是这浓重而深沉的铁锈红。在这样颜色里漫步,我身体里的萧瑟感,顿时在林中消散了,目光逐渐温热,以至于被点燃,开始在寒凉的北风中热烈起来。
所有的树,果断,坚决,高大的躯干笔直伸向天空,没有任何弯曲和犹豫,是一种义无反顾的奔赴。所有的树冠都呈宝塔形状,越到高处越尖锐,让我感觉在沉沉的寂静中,每一棵树的线条都随时会发出呼啸的声音。但水杉林,自始至终是安静的。连水杉叶落地的簌簌声,凸显出来的也是一种静寂。
我的脚步多了轻盈和松软,一向有点急促的呼吸,此时也变得均匀平缓。悠扬的口哨声,溪水般快活地流淌起来,我听到这旋律是由我的嘴唇发出来的,但同时,我又感到疑惑:我能吹得这么好听吗?
杉树林的色彩,美化了一切,包括头顶的天空,以及林中的空地。即使是我穿了冬衣的身影,也被镶嵌了明亮的光晕。在林中,什么都不需要想,因为身体和心已经自足充盈。林中的寂静,带有神性,而神性往往会让一切的思考往往变得多余。
我在林中穿行,路过一棵又一棵水杉树。好像每一棵树,都愿意与我亲近。
它们都很安静,即使我用力去摇晃,它们还是那么安静。不知为什么,在这样的一群树里,我总能体会到一种实实在在的温暖。
我会停下来,站在一棵粗大的水杉树下发呆。这情状,就像是在大树的旁边,又长出了另外一棵树。
两棵树,就这样久久互相注视,我们不交谈,但彼此之间又似乎说出了好多。
二十、门前有一块荞麦地
那时,前来邱家湾的人,总能够很轻易地找到我。
出肖港火车站,往西走,经铁厂,过白河桥,就可以看见一片荞麦地。我的家,正好就在荞麦地的一边。
而所有所思的我,就正好站在门前。
十一月,正好是荞麦开花的季节。
粉红粉红的颜色,近看是星星点点,远看是如梦如雾如霞的一大片。
一些身影出现了,另一些身影消失了。出现的人和消失的人,都和荞麦地有过深刻的关联。
至于那一只飞来飞去的鸟,它的犹豫不决,也绝对是因为花的原因。
和它一样,我也有一颗慌慌的心。
隔着荞麦花,无论看什么,都觉得是美的。
风吹得很慢。
太阳在天空里的移动,也很慢。更慢的是一头顺着田埂回村庄的牛,每一步都走得慢条斯理,都充满理由。
连火车都知道,荞麦在开花啊!在经过荞麦地的边缘时,这金属的巨兽,竟也比平时多了一份软弱和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