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难忘的一次接兵(散文·旗帜)
母亲像没有听到我的话,问非所答道:“回来咋也不先来个信说一声?”
“我是来接新兵的,来的仓促。顺便来家看看!”我接过三弟说,“没送人啊?”
“幸亏没送人,要不全家都得饿死!”母亲庆幸地说。
“为什么?”我看着皮包骨头的小弟,不解地问母亲。
“今春上,嗷,就是接到你不同意把小陶送人的那封信的第二天,小半晌午。我抱着奄奄一息的小陶,站在这小屋檐下晒太阳。他耷拉着脑袋,也不睁眼,就像死的一个样,怎么喊他也不动弹。”母亲眼泪簌簌地流了下来。停了停,又少气无力说,“就在这时候,被县里公道组(工作组)新来的杨同志看到了。说这孩子病的不轻,还不快去医院看医生?我说是饿的,什么病也没有。杨同志接过去一看,见小陶只剩一把骨头架子,知道是饿的了。于是他就给批了80斤粮食。有了这80斤粮食,这个春天才没饿死。要不然,你这次回来,就谁也见不到了!”
听了母亲的话,我努力克制自己不哭出声来。但母亲还是安慰说:“不哭,这不是好好的吗?”
“先吃点东西垫垫吧!”我止住抽泣,从挎包里掏出一个馒头,递给母亲说,“咱家咋有钱开小卖部了,我咋从来没听说过呀?”
“这不是咱家开的,是生产大队的,公家的。”母亲说。
“大大(父亲)不当生产队会计了,专营小卖部?”我说。
于是母亲对我说了小卖部的来历。原来父亲是被公社安排在柳楼生产大队当会计的。但父亲觉得,自己是从水库里搬出来的,是个外来户。人家柳楼原来就有会计,好像是抢了人家的饭碗。反客为主,不仁不义,说什么他也不干。
父亲主动让贤的高风亮节行为,正中了几个大队领导的下怀。他们正为筹办个大队小卖部的经营人选犯愁。过去也曾办过几次小卖部,都终因经营不善很快就倒闭了。他们也知道,所谓的经营不善,就是经营者实行老鼠搬家战术,慢慢把小卖部掏空了。
小卖部对于大队干部来说,这既方便了社员群众,实际上也是一个小金库。有个小卖部,花用都方便。但又怕被经营者蚕食掉。父亲忠厚老实,又有文化会算账,是最好不过的人选。二来也算是对他主动让贤的一个照顾性安排。
小卖部这个肥缺,是许多人都梦寐以求的。不照顾你,你就干不上。让你干还不是最好的照顾吗?父亲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搬到柳楼大队干了几个月的会计,就去经营大队的小卖部了。
父亲觉得能让他站在15平米的小卖部的柜台里,是大队干部对他的信任和恩赐。但随着他退出大队干部班子的时间推移,他不再有大队干部的职权。有时候职权也是特权的代名词,他慢慢淡去了风光的会计光环。
现在他和社员没有什么两样。以开会为名的吃夜宵,没人再叫他。白天陪钦差大臣检查工作陪餐,他没有资格再参加。大队干部享受的小灶,他也因不是大队干部而被理所当然的除名。大队干部夜半深更,偷偷摸摸分点黑粮的事,再也没有他的份。
几个月后他才发现,那几个大队干部的家人,依然还是红光满面,精神焕发,体态丰盈。而他的家人,却个个都变得面黄肌瘦,无精打采,骨瘦如柴。
但他不但没有“悔不该当初”之感,反而感到万分的庆幸。他认为如其不然,也必会同那班被社员诅咒的大队干部,同流合污。因为在出水库之前的农业生产合作社时,他是清廉的。对百姓是问心无愧的。他说身上的肉少了骨头多了,但灵魂是纯洁的。
五
母亲刚说完,父亲就挑着一担甜瓜,晃晃悠悠的进来了。
如果不是母亲说,如果是在半道上,说什么我也不会相信,面前这位驼背弯腰、面黄肌瘦的人,就是我的父亲。他还不到40岁。20个月前,他骑着自行车到处追我,不让我去当兵的劲头一点也没有了。我上前帮父亲放下甜瓜挑子,不由地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没等我说话,父亲便安慰我说:“这不是好好的吗?哭什么哩!”
父亲是个文化人,是孔夫子的忠实信徒。从我记事起,在堂屋正当门的墙壁上,除了母亲供奉的老天爷外,就是父亲供奉的孔夫子牌位。父亲从小就给我讲孔子的故事。说孔子和孟子的“仁义礼智信”,内涵丰富,博大精深,是人生的最高境界。要改造不齿的人,标准就是这个至理名言。
父亲还写得一手好毛笔字,特别是柳体。谁家写碑文,谁家写祖先牌位,无不是他的墨迹。十里八乡没有比的。就是后来时兴使用钢笔写字了,他也是运用毛笔笔法写钢笔字。不管是横、竖、点、撇、捺,还是字形的架构方法,都是十足的柳体风味。从解放搞土改就跟着丈量土地、当会计、当文书,一直干到搬出水库。说什么我也不会想到他会经商。于是我问:“公家还卖瓜?”
“不,瓜是咱家的。反正不耽误公家的生意。”父亲解释说。
原来父亲又在生产队小卖部经营项目之外,扩大了自己的经营项目。也算是搭顺风车吧。但账目上绝对是泾渭分明,公、私两本账。就连商品的摆放位置都是各是各。公家的商品还在小草屋里的货架上没动。他的私人商品摆在草屋外面的小棚棚里。他的货都是一些应季货,如夏天就是一些生瓜梨枣之类,冬天就是一些花生瓜子糖葫芦之类。只要锯响就有末,虽然忙些,但能赚几个钱填补家用。当然这也算是他对“智”的活学活用,也是对“智”认识的最高境界。是饥饿让他对“智”的理解得到新的升华。
“我就请两天假,明天上午去看看奶奶、大爷和叔她们。”我对父亲说。
“你大爷(大伯)家搬到宋双楼村,他已经不在了……”父亲说。
“才50岁,我当兵走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吗?”我不解地说。
“去年腊月里就饿死了!”父亲“嗨”了一声说,“死了好,省的活受罪。你二大爷家搬到沈楼村,去年冬天也饿死了。你叔家搬到康庄村,你婶子今年春天也饿死了。你满大爷(堂大爷)家也搬到康庄村,不知道他饿死在哪里,你满大娘和你二虎哥(满大爷的独子)今年春天也都饿死了……”
“二虎哥20多岁,咋会活活饿死在村里?”我不解地问。
“他招工到枣庄煤矿挖煤,他嫌活累,就跑了回来。回来又没他的口粮,他娘俩就吃你满大娘一个人的几两粮食。没过俩月,娘俩都饿死了!”父亲像想起了什么,又说,“嗷,还有你自耕哥(大堂哥),也饿死了!”
“自耕哥也就是30多岁,年纪轻轻咋能会活活饿死?”我说,“咱家咋饿死这么多人?”
“咱们从水库里搬出来的难民,比人家原住户难得多。人家一天五两粮食不够吃,有村头荒上的菜和树叶树皮补充。咱从水库里出来的人呢,什么补充的东西也没有。就只能光靠那点定量,时间长了谁受得了……”父亲突然哽咽地再也说不下去了。
“你奶奶住在天宫村你四姑家,明天你去看看奶奶和四姑就行了,别处就算了。”母亲说。
“那好吧。”我说,“二弟、三妹、五妹呢?”
“都去剜野菜了……”母亲话没说完,13岁的二弟领着8岁的三妹和5岁的五妹,提着一只破篮子进来了。
“咋就剜这么一点?”母亲看着小半篮子野菜生气地说。
“剜菜的人太多,我们抢不过人家。你看二哥的头,都被打破了!”三妹说。
我一看二弟的头,真有个鸡蛋大的包。我忙说:“去医院包包吧?”
“没事,过两天就好了。”母亲说,“那是您哥带来的馒头,一人一个,不许多吃!”母亲说。
弟妹们忙到馍筐里一人拿起一个馒头狼吞虎咽地啃起来,转眼吃个精光。只有五妹吃了一小半还在啃。母亲说:“掰给你二哥一半。”于是五妹把馒头递到二弟手中,二弟掰了一半又把另一半交到五妹手里,五妹又慢慢吃起来。
看着骨瘦如柴的弟弟和妹妹,我又想起了去年夏季从济南下放回来的姐姐和15岁的二妹,于是问母亲:“姐和二妹呢?”
母亲停了停说:“你姐和天宫集上的王家德玉结婚了,他在上海空军当兵,听说是给当官的开小车,你姐在天宫村当妇女队长。”
“姐不是在供销社商店当售货员吗?为啥又招工济南了?”
母亲不高兴地说:“不长远呗。在商店一个月18元工资,见大城市天天来招工,就不想在乡下了。招到济南什么机电厂,一个月才15元工资,半年不到就下放了。回来商店的工作也没了,当个生产队的妇女队长,一个钱没有,自找的!”
“那二妹呢?”我又问母亲。
母亲的眼泪刷刷地滚落到地上,长叹一声说:“她可就没你姐幸运了。去年刚收完麦,她就和你姐一块下放回来了。她原来是在济南一家铸造厂搞翻砂,活很重,人家看她只有13岁,就让她在伙房里帮助摘菜。但月工资还是18元,比你姐还多3元钱。可惜没这个福气,还是下放回家来了。一家8口人,挤在这个小商店里不说,一个人一天5两粮食,一点补贴也没有,实在是过不下去。你姐回来没几天,正好德玉回来探亲,就把婚结了。等到了入冬的时候,你二妹也饿的和小陶他们一样骨瘦如柴。再这样熬下去,非饿死不可。有个亲戚看到了,说饿死还不如给她找个婆家算了。我觉得她才刚15岁,还不是嫁人的时候。亲戚说,小女孩嫁人是早晚的事。但我还是不愿意,因还她不到婚嫁的年龄。亲戚说,可以先不让她们圆房,等18岁以后再圆房。说男方属马,比你妹大三岁,家里有房,有吃的。我和你大大一商量,这也是一条活路。但想到她这么小,就去做童养媳,俺俩一个晚上都没睡着觉。这都是命啊!”听了母亲的话,我的心像刀子扎的一样难受。
第二天上午,我到天宫村四姑家看了奶奶和姐姐,就怀着许多的无奈和不解,离开了那个充满饥荒和流离失所的家,匆匆赶回县兵役局接兵去了……
(作者:陈枫)
陈枫大哥的文章一点也没走样地把当时的场景搬到了我们的眼前,引起了我的思想共鸣,使我痛哭失声。
我感谢陈枫大哥的好文章。让我读后更加珍惜现在能吃饱肚子的幸福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