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儿扶着老爹坐下，朗秋也轻轻拍着他后项。看着有些哽咽的老人平息下来，芸儿才接着说：“爹，您先歇歇，俺跟他说。夏生呀，不瞒你说，那些日子，俺真撑不下去了。好几次俺走到大湖边，望着滔滔湖水愣怔半晌，每次都是一念之间就要跳湖了，可最后还是抱着一丝你会回来的侥幸，及时刹车了。为了等你，俺还得要命。最要命的是你走后不久俺就发现肚子里有了。数月后还真生下一对龙凤双胞胎。为了俩孩子，俺更应该强打精神，振作起来活下去。可还不仅仅是孩子，还有二老呀！”
　　
　　 五
　　 “俺当爹了！有儿有女有双胞胎宝贝喽！你干嘛不给俺报喜？在哪？让俺看看，俺要抱抱，俺要亲亲！咋的啦？都不吱声。俺明白了，就在爹娘家里，俺昨晚就纳闷着咋就隐隐约约听到磨牙声哟。嗯，也好，先弄清眼下这事儿再去看儿女。唔，对了，芸儿，算是因为你联系不上俺，独自面对这般困境苦境太难了。这个权且不说，可你咋的就和这家伙勾搭上了呢？”
　　 老爹接口道：“混小子你乱喷个啥。啥叫”勾搭“？人家朗秋是大学生村官，在你走之后半年光景，来村里扶贫的。村民都日子越过越红火了是不错，可总还有这样那样的不尽人意，说白了，还是没能真正脱贫。这家伙——就照你说的用”这家伙“称呼他——别看他外表斯文，骨子里可是头犟牛，非要赖在这里不走，不弄出个全县全省乃至全国的精准扶贫典型出来，绝不回城。然后……”
　　 “然后就没日没夜在咱这儿鼓捣，政绩，俺估摸着这家伙是干出一些了，可最大的收获还是看上了俺的芸儿，还爱上了，倒插门进俺这个家了？不打算回城了？不是吗？我的推测难道不可以打100分吗？”
　　 “60分吧。这家伙鼓捣起事儿来可真是个拼命三郎，就像你推测的没日没夜地转。俺们这个家，这个失去了你这个主心骨的家也就顺理成章成了他的重点扶贫户。当初出现在他眼前的这个家，二老加二小，全靠俺一个二十二岁还不怎么谙世事的妇道人家支撑。老人在床上半躺着，孩子在地上爬虫一般爬着。俺只能背个双窝大背篓，一边放一个，在地里干活，累得汗爬水流，气喘吁吁，回家虽然有老娘强直着个很难伸直的腰身，勉力做好了饭，可菜园子还得得靠俺侍弄，还有这样那样家里家外的散碎事儿待俺忙活。一天下来，骨头架子都快散了，总算遇到了贵人——这家伙——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支个招，搭把手，救个急啥的。日子一久，这苦境困境就慢慢化解了。”
　　 老爹喝光杯中茶，禁不住把茶杯一搁，朗声道：“‘这家伙’、‘这家伙’……呃，还是甭这样叫俺的朗秋了行不？这几年他就是俺的另一个儿子，夏生你小子不在，他算是俺的代理儿子了。当然，他首先是咱全村父老的儿子，是老小妇幼的贴心人。不是把几句扶贫脱困空头口号叫得震天价响没油没盐没动静的完事，关键是他动真格的。咋个动法，俺还说不出个子丑寅卯。芸儿，还是你给这浑小子掰掰吧。”
　　 “行。夏生你不晓得呀，那些日子，朗秋可是风风火火，脚不点地地忙活哦。组织村里的留守妇女，还有几把干巴劲儿的种田老把式老农民，搞生产自救和技术开发。找准项目，设法联系农业生态技术部门下村指导，生产工艺技术慢慢提高，产品开发力度逐步加大。搞起了青蛙养殖、芦笋种植等特色农业项目，用朗秋的话来说是那个啥……那个订单种养特色项目，那个产供销一体化运作模式，从尝试到规模效……那啥效应的形成，一步步闹腾起来，不红火都不行啊。几年下来，一村人的日子都好过多了。自然，俺家的境况更是打了个翻身仗。有朗秋时不时挤出时间来帮俺操持家计，照顾俺爹娘和双胞胎儿女……两年后，家里吃穿不愁，爹娘身体都好多了，轻微活儿干得动了，种植芦笋啥的也搭得上一把手了。二老又住回他们自己家了，近来看俺和朗秋太忙，还非要把双胞胎孙孙接去他们家。说句也许你不爱听的，如果没有朗秋‘这家伙’来俺村，没豁出去透支青春热血抓扶贫的话，就算你没出去，俺家的日子也不可能过得现在这样好。”
　　 “这个俺承认。这家伙还真有两把刷子。一把刷政绩，一把就刷顺了你这俏娘们的毛儿，拜托你，接下来的故事你甭跟俺说了好不，他怎么纠缠你，你怎么从仅有好感仅有感恩之心到心生爱意，再到感谢俺死了给他腾出婚床等等等等，都甭跟俺拉扯了，俺不要听。俺承认俺是死人，在五年多时间里对于你们，对于爹娘，对于从没见面的一双儿女来说，俺就是个死人。可你们晓得俺为啥是个死人吗？”
　　
　　 六
　　 “俺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烙大饼时把这个问题想了一千遍一万遍，各式各样的猜想没有一个靠谱的能让自己相信的。今夜只能听你自个儿说了。呃，俺说‘这家伙’，翻来覆去折腾个啥？是不是越来越疼了？”
　　 一屁股坐在茶几上的”这家伙“疼得咝咝不已，咝咝一番后，接口道：“是啊，疼死了。大侠施救啊！唉，我说大侠，这辰光你出现在我们面前，不但不是个死人，还是一个比一般人还活蹦乱跳得多的大活人。求求你，大活人，大侠客，大恩人，先给我好生瞅瞅，凭你这手法摸捏摸捏，拧巴拧巴，没准我这骨节就没事了呢。”
　　 “好呀，夏生！你把人家朗秋咋的了？俺眼拙，老眼昏花，进来这么久还没瞅见。浑小子你这可是要把人家恩人当仇人往死里整呀！快，快给人整治整治。不然，俺一大耳刮子甩死你。”
　　 摸捏，揉搓，拧巴，甩动，拉伸，牵扯……夏生抓着朗秋，一手控肩，一手持臂，如此这般不无章法地鼓捣了几轮，后者哀嚎连声，声渐轻悄，终而至于疼痛不再，康复如初。
　　 “大师，你可真是推拿大师呀。我想明白了，你当时掼我一下，也是有分寸的，只是掼得我肩关节脱臼了，并无大碍。你起先朝我患处喷酒，只是替我复位前的必要铺垫和热身，时间一到，酒力才到了，你抓紧时机这么一推拉，得，关节复位了，我又生龙活虎了。谢啦，夏生大师！接下来还恳请你说说你五年多的死人传奇到底是咋回事哦。”
　　 老爹当胸擂了夏生一拳：“快说，浑小子，五年多死哪去了？”
　　 芸儿也催促道：“对了，你快说说，这五年多你到底怎么了？干嘛如此绝情扔下俺们啥也不管了？”
　　 沉默，沉默，只有室外越来越频繁的电闪雷鸣，雨骤风狂。
　　 一道雪亮的闪电劈过之后，夏生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硬纸横亘在三人眼前。
　　 三双眼眸顿时给刷亮了，也给惊呆了：劳改释放证，夏生剃成光头的照片。前天颁发的。
　　 在六道惊诧目光的久久注视下，这个湖乡夜归人终于打破沉默了：
　　 “当年俺出走也是为了挣钱，给你、给爹娘（当然那时还不晓得你已经有孕在身，有儿女要养）挣一分像模像样的生活。谁知事与愿违，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反倒吃了毒咖啡。鬼使神差，被人当枪使了，出于仗义，也出于义愤，替人出头找包工头索要拖欠三年的工薪，没料到对方早有对策，埋伏了几个打手，对我等大打出手。一场混战无可避免。激战中俺的拳头不吃素，三拳两脚就撂翻好几个。其中一个口吐鲜血，当即不省人事了。俺以为死人了，事儿闹大了。俺一人做事一人当，面对赶赴现场的警察伸出双手，乖乖让他们铐上。俺当时着实做好了挨枪子儿的心理准备。还好，那人没死，俺也捡回一条命，判了五年刑。自首前，我把手机、身份证和所有能标明我身份的玩意儿一股脑儿踩进了路边沟渠的淤泥底下。俺执意不让俺的芸儿和爹娘看到俺的落魄相，受到俺的牵连拖累。俺就这样隐姓埋名——或者说重起个名儿和身份——在人民政府的劳改农场里熬过了漫长的五年。出狱后，思念娇妻，马不停蹄赶了回来，谁知……谁知是如此悲催的结局，无言的结局！”
　　 “悲催的看似是你，其实种下悲催之因的是我。”朗秋拍了拍夏生宽厚结实的肩膀，幽幽地说，“收获悲摧之果的当然也非我莫属啦。我理应出局，出局。你和她重续前缘吧。”
　　
　　
　　 七
　　 “你这家伙把俺看成啥人了？俺是木匠做枷自作自受，有好多次机会俺都可以供出家庭实情可以跟俺老婆联系的。可俺总觉得没面子，也不想让家人抬不起头来。这样才一错再错，多次错过，万劫不复啊！得了，你们俩啥也别说了，安心过你们和和美美的日子吧。俺走，俺走，俺凭一身横练功夫就不信天下之大，没有俺的一席安身立命之地。别了，朗秋，你这家伙，你这现任持证亲夫；别了，你这梦里见你爱你千百回的俏老婆！俺这就走啰！”
　　 “你别走，就算不想再看到俺和朗秋，也得留下来照顾你爹娘和儿女呀！”
　　 “愣小子，浑小子，傻小子，你走吧，走吧，走得越远越好、越久越好……好到来生相见，或者不……不见……”
　　 静默。久久的静默，令人窒息的静默。
　　 良久，夏生腾地一下跪在老爹面前，哽咽着说：“爹，求您了。您老得原谅俺这个不肖子再次离开这个家，离开你和娘，离开还没见面的儿女。俺一时之间无法面对这一切，俺只有走，不过请相信，不会有太久，俺总会回来的陪伴二老，抚育儿女，尽一份当儿子和当爹的责任的。芸儿，朗秋，祝你们夫妻恩爱到白头，先替俺继续照顾俺爹俺娘和一双儿女。好了，大恩不言谢。此时此刻，俺必须走……”
　　 “你去哪？这茫茫黑夜，哪里是你的归宿？”芸儿和朗秋一人拉着他一只手，目光定定地圈住他。
　　 “俺也不晓得。黑夜总会过去，归宿，归宿，俺也许找不到，可它没准能找到俺，讹上俺呢。”
　　 “你别走，你听我说，其实你的……“芸儿的手被挣脱了，而现任“亲夫”依然紧紧地拉着曾任“亲夫”的衣襟不放，用的是不甚强劲的手劲和略有些吞吐的话语。
　　 然而，后者心已铁，加之力大腿快，岂能拉住？刹那间，如一匹黑骏马，破门而出，奔驰在辽阔湖乡，驰入雷电交加风雨如磐的沉沉夜色中。眼见一道闪电，利剑也似从他头上劈下，可他纵身一跃，把这雪亮一劈甩到身后……
　　 老爹一下子跌坐沙发上，怔怔地望着门外发愣。芸儿说了声“爹，您先坐坐，俺们一会就回”，便摁亮手电，和朗秋出门追赶。
　　 追赶的不仅仅是脚步、手电光，还有朗秋声嘶力竭的呐喊：“听着，夏生：你的所谓死讯，其实我早知道是……是莫须有，是托我在省公安厅工作的叔叔……向县里镇里村里……间接传播的，只是个大概其的推断，并没核实的。对不起，我太爱她了，我只能自私这一回，只能自欺欺人……一回……没准侥幸得很，你真死了，永远……永远不回来了呢……唉，谁知……不说了。回来，你快回来……”
　　 “回来，回来，出走前至少你得看看咱娘和儿女吧。哎呀，爹呀，您老怎么也追出来了？哎哟……朗秋，你快，快搀扶爹……”
　　 “怎么了？你跌倒了呀？这可怎么是好呀？我的好芸儿，你怎么满身泥水，膝盖还出血了呢？怎么是好，怎么是好呀？哎呀，爹，我这衣服，您披上，盖上头顶，咱回，咱回吧。别……别扯下，别扯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