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点·新锐力】越狱(小说)
马振日说:“啥‘遍地’呀,我可不是流氓!”
方包银问:“你不是流氓就是投机倒把!准没跑!”
队伍拐了个湾,上了公路。正巧一辆拖拉机开过来了。拖斗上坐了一群赶集的妇女,一边走,一边叽叽喳喳地议论着什么。这时,从队伍里突然跑出一个犯人,双手抓住拖斗,跟着拖拉机边跑边跳,大概想跃上拖斗。张队长大喊:“李大傻——站住!”但李大傻充耳不闻。拖斗上的妇女就拿菜篮里的芹菜抽大傻。卢志义大喊大叫:“回来六毛七!六毛七回来!”李大傻这才放开手,停止追赶。
马振日问:“这个熊货!队长喊他他不理,组长喊他咋就听了呢?”
方包银说:“这你就不懂了吧?因为李大傻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李大傻。他犯流氓罪,判刑七年,从此就把‘六毛’和‘七’印在脑子里了。以为自己就叫六毛七啦!”
马振日问:“这么一个二百五,怎么就成‘六毛七’了?”
方包银说:“听说是他想女人想急了,就在他们村子旁边的赶集路上逮人家过路的妇女,逮住了就要人家的小BB。人家知道他是个大傻屌,也没人管他。严打开始以后,才把他抓起来判了。”
这时,姚队长从后面赶上来,教训李大傻说:“下次再敢扒车,就开枪打你的屁股!”
李大傻抄着手,只管走路,并不理睬姚队长。
姚队长对李大傻的屁股踢了一下,问:“记住了吗?”
李大傻“啊”了一声。苟娃翻译说:“他说他记住了!”
姚队长停下来,等章留影走到跟前,问:“你这腿咋了?”
章留影说:“崴着脚了。”
姚队长说:“才干一次活儿就崴了脚,你该不是逃避劳动吧?”
章留影不语。孙天德说:“绝对不是装的,脚面都肿了。”
姚队长说:“现在正忙,也不能休息啊,下午你就扎捆子吧!”说完,就咳了两下,唱起了京剧:
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
旌旗招展空翻影,却原来是司马领来的兵。
我也曾命人去打听,打听得司马领兵往西行......
五
进了监狱大门,大家都飞快地跑起来,像一群溃散的逃兵。有人直接跑向打饭的窗口,有的跑去宿舍拿碗筷。他们配合默契,各有分工。中午仍然是大米饭,只是菜有了变化——番茄鸡蛋汤。蛋花花是漂在上面的,和炊事员熟悉的,可以多舀一些蛋花花。
章留影的脚越来越痛了,脚面已经肿得像发面卷。回到监舍,他就坐在地铺上。马振日给他打来了饭菜。
吃过午饭,章留影躺着休息,刚刚闭上眼睛,出工的哨子就响了。卢志义站在院子里喊人,章留影就挣扎着站起来,走到门口,卢志义看了看他的脚,说:“你别去了,我给你请个假吧。”章留影就扶着墙站下,不大一会儿,卢志义回来了,说:“队长不批,主要是担心都找借口请假。队长说,到地里能干就干,不能干就坐那儿。”章留影点点头说:“谢谢。”
报完数出了监狱大门,章留影觉得右脚简直不能着地了。姚队长看见章留影走路困难,就对他说:“你在后面慢慢走吧,别着急。”说完,唱着京剧走了。
章留影走了一段路,被大队人马远远地撂在了后面。他越是着急,脚疼的越厉害。秋天的午后,阳光依旧灼人,章留影出了一身汗。他决定坐下来休息片刻。
在离开监狱约三百米的地方,有一弯月牙状的湖。犯人都叫它“月牙湖”。在月牙的弯里,种着玉米。玉米已经抽出白色的穗儿,半腰里斜斜地长出棒子,棒尖儿上披散着暗红色的须,须的下面是一截浅黄色的裸露的玉米。玉米的叶子呈抛物线形状,在风里发出轻轻地叹息。
章留影就坐在月牙湖的外侧,与那片玉米地隔水相望。湖水很清澈,水面上有许多浮萍,一团一团的微微荡漾。鸡头米的叶子像绿色的锅盖,罩住骚动的湖水。而鸡头米则举着像棉花桃子一样的苞子,矗立在水面之上。几只蜻蜓在苞子上飞来飞去。
章留影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将鞋子脱掉。看着又红又肿的脚面,又看看湿漉漉的蓝色运动鞋,想要重新穿到脚上,恐怕就很困难了。脱掉运动鞋,有点麻木的右脚开始肆无忌惮地疼痛。这肉体上的疼痛又引发了他心理上的疼痛,他的妻子在信中提出离婚请求,他还没有写回信,因为他不知道这封信该怎么写。
妻子刘丽原来是本乡一个大队的妇女主任,上进心极强。他们结婚后,刘丽为了自身的进步,仍然住在娘家,干着原来的职务。章留影被捕前,刘丽才入了党,并且有望接替她父亲大队长的职务。如果他们不离婚,刘丽想要接班难度很大。其原因有两点。一是刘丽已经出嫁,不再属于本大队的人员。当初结婚时,刘丽就曾经明确提出不和章留影的爸爸妈妈住在一起。这样,刘丽就仍然是这个大队的干部。当然,章留影也不可能常去刘丽的娘家,这样就会有“倒插门”的嫌疑,容易遭到别人的非议。所以,他们结婚后,仍然是聚少散多。二是,章留影从一位教师一下子变成了囚犯,刘丽如果不离婚,就会授人以柄。要接替父亲的职务,不仅遭到本村人的反对,而且乡政府也不会予以批准的。出于对刘丽的关心,章留影已经做好了离婚的打算。但这样以来,失眠、忧郁、痛苦、绝望像四只尖刀一齐向他袭击。一个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的念头老是在他的脑子里晃悠:自杀吧,还等什么呢?你两眼一闭,再也听不到别人的议论了;再也不用去管那个庞大的两千五百五十五天的数字了。法院的判决就是一张废纸了。但是,结束生命和创造生命一样,都是一个复杂而艰难的过程。在看守所里,被关押的犯人连一根裤带也不许系,拿什么作为武器与顽强的生命较量啊!况且,一个十几平方米的牢房里住着八名囚犯,大眼瞪小眼的,没有人会闭上眼睛让你自杀的。
这个机会终于来到了章留影的面前。面对这一片蓝天秋水,他突然觉得跳水自杀是一件十分浪漫的事情,而且不会连累任何人。尽管他从小生活在淮河岸边,但他并不会游泳。他可以跳到水底,抓住浮萍和杂草的根,悠然而从容地死去。当然,他的父母听到他自杀的消息,一定会悲伤的。但他已经顾不了这么多了,他死了之后,还有弟弟和妹妹照顾父母。想到这里,他抬头往中队的打谷场遥望,大队人马已经在那里集中,等待队长们的分工了。不远处的石子路上,偶尔有四轮拖拉机驶过。这条路穿过铜锣山,直通国道。如果有灵魂的话,他会在这条路上,等到一辆汽车,然后坐汽车回到家乡。再也没有任何人世间的权力可以禁锢他的自由了!
想到家乡,就想到了父母,想到了弟弟妹妹。他两只眼睛立即涌出两滴热乎乎的泪水,然后顺着脸颊流下来了。他跪在地上,朝家乡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双手支撑地面,艰难地站立起来。回首看了看呆了一天又一夜的监狱,把另一只运动鞋也脱去,摆放在路边。这是一个向人们发出的死亡信息,免得别人找不到他,以为他逃跑了。还有,这双运动鞋是他入狱前买的,尚可继续使用,放在这里,谁愿意穿就穿吧。做完这个动作,章留影用手背抹去脸上的泪痕,整了整衣服,做出一个蛙式前扑的姿势——
“章留影!”在他的背后,突然爆出一响亮的喊声。章留影急忙收起姿势,转头一看,原来是赵队长推着自行车站在不远处。赵队长是从另一个方向到监狱里去,看见章留影孤零零地站在湖边,便喊了一声。
这一声吆喝,恰到好处,把一条生命留在了这个世界上。
章留影扶着柳树,并不答话。看着微波荡漾的湖水,他有点恼恨自己。为什么不早点下定决心呢?如果提前三分钟,他就沉在水底了,他就切断了和这个世界的任何联系。那么,赵队长就不会发现他了。现在,一个绝好的与生命较量的机会失去了。要想重新找回来,恐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赵队长自然觉得章留影的行动有些异样。一般来说,劳改队的干部都有极强的警觉性。于是,赵队长就推着自行车来到章留影的面前,问:“你一个人在这儿干什么?没跟大伙儿一起出工啊?”
章留影回答:“我的脚葳了,队长叫我歇会儿。”
赵队长支起自行车,走到章留影的身边。用一只手提起章留影的裤筒,看见了又红又肿的脚面,问:“叫医生看了没有啊?”
章留影说:“没有。”
监狱里也有医生?章留影没听孙天德说起过,自己也没有看医生的愿望。对生命没有敬畏感的人对什么都不在乎。所以,他压根儿就没有想到过要看医生。
赵队长说:“一个大院就俩医生,他们的技术也不怎么样。我带你去总场医院看看。”
章留影说:“不必了,休养两天就好了。”
赵队长说:“拍个x光,看看骨头有没有问题。”然后,不容分说,架起章留影的一只胳膊,扶上了自行车的后座。赵队长人高腿长,坐在车座上,双脚蹬地,自行车便缓慢地运动起来。
总场医院就坐落在场部的西侧。这个医院共有两个部分,前面是职工医院,后边是犯人医院。赵队长带着章留影先到犯人医院,医院门诊室里一个光头犯医说,这里没有x光机,你们到政府医院去拍片吧!
赵队长又推着章留影来到职工医院门诊室,门诊室里出来两个穿白大褂的医生,一个高而瘦,一个矮而胖。他们与赵队长打了招呼,胖医生看了看章留影的脚面,又用一根手指按了按说:“拍个片吧!”
瘦医生便开了x光检查单,赵队长架着章留影来到拍片室。一位年轻的女医生让章留影坐在床上,将x光机对准他的脚面,只听“啪”的一声响,女医生说:“好了。”
赵队长把章留影扶下床,走出去,问:“啥时候能出来?”
女医生说:“得十分钟。”
赵队长让章留影坐在门外的固定连椅上。他自己则背着双手,在走廊里踱来踱去。
章留影此时闭着眼睛,把后脑靠在墙上。他的心里还在思考着湖边的诱惑。如果不是赵队长的突然出现,他的尸体可能已经浮上水面,或者被过路的人发现,将尸体打捞上来。他仿佛看见了一群人围着他的尸体打转。从此,这个监狱里再也没有章留影这个人了。想着想着,他的嘴角拉出了一缕笑意。
赵队长踱过来,看看手表,问:“好了没有?”
女医生回答:“好了。”
赵队长走进去,拿了x光片,对章留影说:“咱们走吧!”
章留影如梦初醒似的,看了看赵队长,然后用手支撑着椅子站起来。赵队长依旧搀扶着他,重新回到了门诊室。两个门诊医生先后看完了x光片,都说骨头没有问题,针灸一下、再休养几天就好了。
瘦医生就打开银针包,给章留影扎了几根银针,又用手指弹了弹,章留影感觉又酸又麻,把嘴唇紧紧地咬住,就像咬住了坚持,一声不吭。扎完针,赵队长在犯人病历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因犯人都享受公费医疗,所以,不需要支付现金。
回中队的时候,章留影仍然坐在自行车后座上。他回想一个多月以来的严酷的监狱生活和种种磨难,再看看眼前这位细心的劳改队长,两只眼睛里不禁跑出两行热泪……
六
章留影进入劳改农场的第三天,是个“宝贵”的日子。因为下起了大雨,犯人们可以在监舍里休息了。
章留影的伤脚自从扎了银针,已经渐渐地消肿了,疼痛感也大有减轻。其实,人的各个器官和肢体都是相互关联的。脚伤的好转,带动着他的心情也有了些许的好转。关于彻底割断与这个世界的联系的想法也不是那么强烈了。他以前对监狱的了解,多是通过书籍和传言,现在身在其中,才对监狱有了自己的认识。特别是赵队长,一点都不像古书上的狱卒那么奸诈和凶恶。这种好感,就如同一把利刃,将他那坚实的忧郁的心理,划开了一道缝隙,一缕微弱的光亮投射进来。
收割季节下大雨,在农民的眼里就是下刀子。而在囚犯的眼里就是上帝恩赐的享受。他们不用为吃饭、穿衣发愁,也就不必为沤烂庄稼而烦恼了。他们要做的就是躺在地铺上睡觉,连早饭也懒得去吃。
今天这雨是凌晨时分开始下的,到早饭过后,还没有停下的意思。一中队的小院明显比二中队的洼了许多。院子里的积水已经没过了脚面,并开始往牢房门槛里入侵了。一分队的大组长卢志义和二分队的大组长石天然到值班室里找李春生,李春生又带着他们找梁家易。这四个高级犯人商量了一会儿,也没有商量出好的排水办法。因为小院里的下水道直通墙外。过去,那边是一中队的监狱大院,这堵墙头把两个中队隔开。如果堵了下水道,把水泥板揭开,清理一下就可以了。而现在,墙头外面的是施工的场所,下水道已被堵死。要想疏通,除非拿铁锹在墙根下往外掏下水道。可问题是,监狱里根本就没有铁锹之类的工具,因为铁锹既是劳动工具,又是可以要命的凶器。总场有规定:严禁把铁锹之类的农具带进监狱大院。况且,这堵原本是两个中队分界线的女儿墙,已经成为切断与外界联系的屏障了。也就是说,这堵墙的性质已经发生了变化。即由内墙演变成外墙了。即使有铁锹,没有政府管教干部在,你也不敢在墙头的下面挖掘:值班武警会以为你要越狱,他的枪口正对准你脑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