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青梅了(小说)
好在杜渊的历史还算争气,资料显示,这个人当时是西南联大外语系的大学四年级学生,抗日战争最紧要的关头,响应政府“凡外语系三年级以上的学生应征入伍”的号召,参加的,是远征军,在中缅前线给中方将军当翻译,干的,是打鬼子的事。所以,批斗也就慢慢缓了下来,最后,不了了之。
唯一的嫌疑,就是为什么一个小小的翻译,最后官至上校军衔?还是解除不了国民党特务嫌疑,这一次,也在外调之列。
所以说,我老爸是个好人,对吧。
我老爸还自己掏钱,给罗青梅买了土霉素和四环素。有必要说一下,他们住在安县的一个小招待所里,当时的住宿费,是一个人一天三毛钱,吃饭也是三毛钱加一斤粮票。我老爸那天给罗青梅买药就花去了四毛,不知我老妈要是知道了,心里作何感想?罗青梅心里清楚,那几天死活不吃饭,要把自己的伙食补助省出来,还给我老爸。像这种深受资产阶级思想毒害的人,就是饿死,也不会接受我老爸这种贫下中农出身的人的任何一点馈赠的。这一点,我老爸心里非常清楚。
好啦,还是说陈大爷的事。我老爸说,他们来安县,是根据陈启民自己提供的线索来找一个叫张成的人。陈启民说,那是我的一个同学,我们一起从大学去的平县解放区,你们找到他,就什么都清楚了。
第二天,我老爸让罗青梅躺着休息,自己拿了组织介绍信,找到当地的清队办公室,去打听张成。没想到很顺利,张成的下落很快搞清楚了。我老爸说,那个年代的人,不像现在,大家的工作积极性都很高,一听说是外地来搞调查的革命兄弟,人家热情高涨,分头行动,三下五除二就把这个人给翻了出来。说,张成已经被划成了右派,下放到仁县的一个劳改农场劳动改造去了。人家最后还补充了一句,说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我老爸点点头,连声应着,就要走。人家不让走,要留吃饭,我老爸想了想罗青梅,忙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人家一听,也就作罢。
我听到这里,当时就笑起来,我老爸问我笑什么,我没说,但心里想,老爸啊老爸,人家请吃饭你都不去,你跟这罗青梅,怕是要发生点什么了。
我是被一阵汽车喇叭声惊醒的。
安县这个地方,跟我老爸他们那阵相比,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高楼林立,路阔车叠,天桥飞架,商繁人涌,处处整洁如新,这让我到哪儿去找躲避之处?不过也好,我想,他妈的要是全国的城市都让钢筋水泥变成一个球样了,我就应该好躲了!因为,城市一旦没有了特点,肯定就没有了标记,没有标记的地方,是最难找得到的。但我又转念一想,不对呀,应该是不好躲呀!都一个样了,那么,街街巷巷就都规范了,那么,人的行为思维是不是也都被这钢筋水泥给条条框框了,逃跑的人,是不是也就只有沿着一条路走了?
我不知道,我突然在安县的大街上被这个简单的问题弄得迷糊起来。到底是这样还是那样呢?这个问题不能想,想着想着,就会变成一个鸡生蛋蛋生鸡循环往复的哲学问题。要老命了!陈军啊陈军,你们狗日的好阴险!
我偏不!只要想到了这些,就能找到路。对吧?
这一次,我租房。我交了半年的租金,在安县一中对面小区的学区房里弄了一套一室一厅带家具的单元房。十二楼,放眼望去,整个县城尽收眼底,彩霞满天的时候,我笑了起来。我觉得,我成功占据了一个进退自如的制高点。
我想,我可以在这里多住几天,好好喘口气了。
我有的是钱。只要我愿意,我可以在这里找最好的饭馆吃最好的美食,之后,我还可以像小区里所有的人一样,悠闲散步,安稳得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像是未来的日子充满了希望。
只要不接触人群,只要混入人群。
其实,我被惊醒的时候,是黄昏,高峰期,汽车喇叭叫得理直气壮,我渐渐也理直气壮起来,洗了澡,换上一身不引人注目的衣服,悄悄下了楼。
我想在这个县城四处走走,找找我老爸他们的样子。
既然张成在仁县,我老爸他们当然要去仁县。如果罗青梅不生病,当天就有一辆班车。可他们只得停下来,错过了时间,他们就得等三天。当时的安县,小得只有屁股大,我老爸说,点支烟就能逛一圈。山里的小县城,你随便爬个坡,就能一览青瓦炊烟的全貌。还好,没有下雨,无所事事的时候,我老爸就坐在招待所小院里发呆。
这天罗青梅感觉病好了,到院子里洗衣服,刚好我老爸也在,就帮她打井水。这样,他们就由病开始,聊起了她的婚姻。罗青梅说,我的病好了,我感觉我精神多了,比任何时候都精神。罗青梅又问我老爸,说,老赵,是不是这人病一场,就算是跟过去告别了?
我老爸问她,说小罗,你和杜渊,到底是怎么回事呀?罗青梅笑笑,说老赵,你也是个大学毕业生,知识分子,难道你不知道爱情这两个字么?我老爸一听,呆了一呆,说,知道,我正在跟,我正在跟我身上的这种小资产阶级作风作斗争呢。罗青梅愣了愣,接着哈哈一笑,就不理我老爸,哼起歌来——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我老爸听着听着,终于想通了。
我老爸说,罗青梅毕业于北京的一家音乐学院,人家从大地方来,浪漫,一身的艺术细胞。所以,人家胆子大,敢追求爱情。我听着听着笑起来,心想老爸啊老爸,你怎么不干脆说人家骚呢?
小城潮湿,罗青梅洗的衣服,直到走的那天才晾干。他们坐上那辆磨磨蹭蹭摇摇晃晃的班车的时候,我老爸还闻到了罗青梅包里飘出的一股肥皂的清香。
我随便走了一圈就回去了,天一黑透,小县城还是显出了它的乏味来,没有酒吧,没有音乐,没有大超市,没有玫瑰花,甚至,他妈的连个意外的表情都没有。这里除了居家过日子,根本没有我想象中的闲情逸致。我突然感到兴味索然。
我是说,没有人理我。我是说,张春已经好几天没有电话了,她可能已经被抓了。对吧?
走到小区门口,遇见了房东。这个精瘦干练的老头穿了一身白色的丝绸衫,飘飘逸仙的样子。见我就问,说你去哪儿了?我等了你半天,还以为今晚我怕是打不成太极拳了。我问,什么事?他说,没什么事没什么事,人家社区民警来查身份证呢,你不在,就通知我,让我告诉你明天等着。所以,明天你就别到处乱跑了,人家的工作,我们要配合。老头说话的时候,目如鹰隼,见很多白色丝绸衫出现在广场时,我看见他的太阳穴立刻暴涨起来。
是的,白色,很多的兴致勃勃的白色,它们就像这座小城的晚礼服,那个时候,手挥琵琶,白鹤亮翅,风度翩翩。
我立刻上楼收拾东西,之后不辞而别。我有身份证,但我不能给他们查。
五
到达仁县的时候,已是第二天下午。一路的乏累让我要疯,上了出租车我就对司机说,去你们这儿最好的酒店。
其实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找人说说话,对吧?我已经好多天没有跟人说一句话了。其实,你要是逃得了,你住什么地方都他妈没事,你要是没那个命,就是躲到阴曹地府里,也会碰上警察的。
人活着得靠运气,对吧?
我在一个叫帝豪大酒店的地方顺利开了房,豪华商务单间,五百多一晚,跟我的钱比起来,不算贵。一挨上枕头,我就睡死过去,他妈的连个梦都没有。
我老爸和罗青梅可没那么幸运,他们实在没有车了,后面到仁县的那一段将近十公里的山路,是走过来的。还下大雨,我老爸说,我们那个辛苦呀,现在的人是根本想象不到的。
有一段,得穿过一片稻田。我老爸出身贫农,顺着田埂打几个喷嚏就走到了对面山坡上。罗青梅这个资产阶级小姐,脚下一滑,就跌进田里。她不敢喊,一个人在那儿挣扎。雨越下越大,罗青梅越陷越深。实在是惊慌了,才喊出声来。
我老爸听见喊,忙回身来救。可也不敢直接伸手去拉,他跟我说,那是资产阶级的手,还是个女人的手,碰不得。他顺手扯过一根青黄的包谷杆,把上面的叶子全部剔干净,朝她递了过去。我老爸说,她看着他剔包谷叶的时候,眼睛里全是惊恐和绝望。连我老爸都怕了起来。我老爸说,后来他想起来了,她肯定是以为,他要打她。
后来他们就这样走完了那段湿滑泥泞的山路。我老爸在前,罗青梅在后,我老爸闷头往前走的时候,罗青梅在后面哭,我老爸回头看的时候,罗青梅在后面笑。反正一脸的雨水,什么都分不清。
这一回,是我老爸生病了。
我老爸生病也没有躺下。他哪能躺下,他哪能让罗青梅来服侍。这点小病,比起肚子饿来说,根本不算什么。罗青梅见我老爸身子在抖,就问他,说赵老师你是不是病了?我老爸摇摇头,说,吃一顿就没事。我老爸还说,陈启民啊陈启民,你这不是逗我们玩吗?我非把你查个水落石出不可。
吃过饭,我老爸的精神果真好了许多。他说,碰巧了,那顿饭是黄生生的包谷饭。有必要插一句,我老爸有个毛病,他一生病就要吃包谷饭,他说如果能吃上我奶奶做的那种用手搓出来的包谷饭,再加一块又肥又厚的老腊肉,什么药都不用!这个脾气,一直到现在都不改。我心想老爸,你这哪是生病,你这分明是要找我奶奶撒娇嘛。
就是这样,一大碗包谷饭,一大碗红豆酸菜汤,我老爸的病好了一半。当晚不放心,他还背着罗青梅,偷偷到医院开了阿司匹林,吃了就上床,捂着被子睡一觉,发身汗,什么事都没有!
第二天,我老爸是被一阵水声弄醒的。睁开眼睛一看,罗青梅正弯腰从洗脸盆里拧出一块毛巾来,另一块毛巾,盖在我老爸额头上。见醒了,罗青梅慌着笑笑,说赵老师,你打了一夜摆子,说了一夜胡话。
我老爸心更慌,问,说我说什么胡话了?我说了什么了?
罗青梅摇摇头,抬着脸盆出去了。
顺着她的身影望去,院子里,晒满了他们刚刚洗净的衣服,太阳出来了,到处是湿淋淋的光。
我老爸一翻身爬起来,抓起额头上的毛巾抹了把脸,就往外走。罗青梅一声拦住,问,说赵老师这是要去哪儿?
我老爸说,找张成。罗青梅说,我也去。我老爸说,你就别去了,病刚好了没几天,在家好好养着吧。罗青梅笑笑,不说话。
我老爸见了,又扯起脚要走。罗青梅轻轻叹了一声,说老赵,找张成我是一定要去的。我也是外调小组的一员,对吧,我要是不去,你的调查是无效的。我老爸这才笑起来,说,那,走吧。
劳改农场是很大的一片田野。有一趟到爿县的班车经过那儿,下了车,要往里走五公里左右,才找得到那儿的办公室。那是一条两边种着桉树的路,很长很长,它们把那个下午衬托得笔直高大。我老爸说,到了现在,他都没有见过那么多的桉树。还有葡萄。满地的葡萄园和葡萄架,让罗青梅突然间在那片荒地上显得生动起来。
我老爸跟她说,小罗,我昨晚,我昨晚没说什么胡话吧?罗青梅说,你放心吧,我没有听清。我老爸又说,你千万不要跟组织上说我生病的事。罗青梅说不会,罗青梅说,赵老师,我也生病了。我老爸听了,终于放下心来,说你放心,我也不会说!想想,好像觉得尴尬,就指着旁边的地,说,你看,葡萄园!罗青梅点点头,说,可惜,没有葡萄。
他们还是没有找到张成,人家说,张成被清理回爿县老家了。
我在帝豪大酒店睡了整整一天,腰酸背痛,醒过来一看,天黑得紧,窗外全是萤萤火火的霓虹灯。我也不管是几点,我都这样了,好像时间对我已经没有用处,楼下的KTV在卿卿我我冷冷叽叽地唱,我狠狠打了个哈欠,知道时间并不算晚。洗了个澡,肚子咕咕叫的时候,我才想起来,我该出去觅点食了。
可我已经出不去了。我耳朵尖,听见警车好像叫了两声,忙扒开窗帘看。这个时候,我真的看见了无数闪着警灯的警车和无数被警灯闪着的警察。我的天!我还来不及在心里叫一声,他们已经冲进了酒店大楼。
他们就在我的脚下!他们正顺着楼梯往上爬!那么,他们马上就要敲响我的门了!我的身体发出“砰”一声巨响,感觉他们就要破门而入。
我只有绝望地盯着那扇白色的门,感觉它一点厚度都没有,感觉它透明得像是女人的一层柔嫩的肌肤。不过很奇怪,我没有一点怕,一丝恐惧,脑袋里统统都是空白,像我见过的人烟荒芜的草原。那么,甚至,还有一种隐隐约约的委屈。
时间仿佛很久,才“滴答”一声跳了过去。慢慢的,我听见了响动,肯定是在楼下,肯定是很多女人纷乱惊慌的尖叫,还有逃跑和追逐的声音,夹杂着辩解、拉扯和呵斥。当我听清楚那些响动时,我突然站了起来,再去瞧。
楼下依然警灯闪烁,但这一次,是警察们押着大批的女人往外涌。我一看,这些女人大都穿着妖艳,大多数露着腿、低着头、捂着胸。我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忙到桌前翻开那本棕皮的《酒店指南》找,这才发现,原来三四楼,是这家酒店的KTV和桑拿。
原来,响动是三四楼的。原来,警察们是冲着三四楼去的。他妈的黄色跟我无关吧,小姐跟我无关吧!我使劲呼出了一口气,带着劫后余生的沧桑。
我就去开门,鬼使神差,我是不是也想去瞧热闹?探动静?反正我记得我开门的时候是飞快的,没有一丝犹豫的,那么,就更不是因为谁在敲门了。
读这篇小说,我就是这样的感受中度过的。
唯有描写人性的作品,才有力量,而这种力透纸背的力量,是黑暗里的灯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