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幻影(小说·家园)
郭万征为答谢刘之祥,送了二十万元人民币给他。
这在业内好像是有规矩的,为万征石料厂省下几百万,按比例得点好处费也是应该的。但就是这事把刘之祥卷进了麻烦中。
“经常和他说,抽条烟,喝两瓶酒不是个事。千万别收人家的钱,他不听!这下好了,检察院会怀疑他品性有问题,每办个案子都收钱!”刘之吉白眉赤眼,恨恨的。
“可钱已经退回去了。”徐棋急眼了,细瘦的手指把一缕卷发掩到耳后,说:“前段时间,听说了王律师因为万征石料厂没付他律师费,状告郭万征诈骗,之祥怕纠缠不清,和朋友凑了钱,主动送还了郭万征。”
“现在的情况是,检察院找郭万征查询,他为了开脱自己,竟然说之祥索贿。”
“检察院就听他的?”
“唉,黑暗。正遇上政法系统严打年,要抓典型,之祥撞枪口上了。执法人员犯法,罪加一等!”
“哎呀,法院也不管?之祥没明没黑地工作,星期天都不休息。”
“法院还嫌他丢人。出了这事,谁脸上都不光彩。况且,有些群众本来就恨公检法,说他们吃了原告吃被告,舆论一边倒!”
“可之祥没有,碰上家里困难的还帮人家出诉讼费。”
“没有能抓进去?和他说不是自己的钱别动心他不听!”
“哎呀,这可怎办?”
“别老把‘哎呀’挂在嘴边,几岁的孩子才爱哎呀”。刘之吉轻蔑地瞥了一眼徐棋涂着淡紫色冠丹的手指,嚷:“找人,赶快找人!”
“找谁?谁能说上话?”
“检察院、纪检委……我想想。我反贪局有同学。”
“反贪局管这事?”
“当然。”刘之吉拿出一副什么都在行的嘴脸,唾沫飞溅地叮咛徐棋:“也不能乱找,得平时有交往,靠得住的。”
法院办公室的小孟,戴副眼镜,一付书生气;在石油公司当副总,说话好挥动手臂和刘之祥称兄道弟的毕致义——徐棋脑海里跳出两男人的影子来:一高大粗壮、一身材适中,他们能帮上忙吗?
刘之吉把扎马尾辫的黑橡皮筋拿下来,用手理了理短发,又扎好。正色道:“沉得住气稳稳的,别乱和人打电话,小心监控!有人问起,一概不知。还有,不知之祥抓了谁的把柄没?我们单位有个老干部,前些时候被抓进去,人家自己不急,外面的领导急了,呼前跑后想办法把他保了出来。”
“这,之祥平时也不多和我说单位的事。”
“其他人我去找。你去万征石料厂打问一下郭万征到底怎么交待的?你不是认识他吗?明天打个车去。”
“嗯。”徐棋点头,神情有些茫然。郭万征上家里找过刘之祥,但她对他可没好印象。他个子不高,秃头秃脑,说起话来拿腔拿调有些阴阳怪气。
那天小孟闻听消息,马上去到看守所,不让见人,却把刘之祥的手机、钥匙、鞋带之类小物件带回去交给徐棋,并安慰她:别着急,调查清楚就没事了。
小孟称刘之祥“师傅”,工作上有了问题常和刘之祥讨教。他的话徐棋信。
送走了小孟,徐棋下意识地打开了刘之祥的手机,几个短信跳到眼前:今晚过来吃饭吗?
回电。
开机速联系。
都是同一个机号发的。这什么人?徐棋正思谋,手机在她的掌心中“嗡嗡”震动起来,她吓了一跳,潜意识按了接听键,一个尖细的、带点嗲声嗲气的女音传来:“干什么了,还关手机?今晚过来不?他出夜车。”
“你谁?”徐棋稳了稳神,问。
“我……”那边觉察到了不对,改了口:“先说你是谁?”
“他老婆。”
那边切断了。徐棋回拨过去对方已经关机了。
丈夫外面有女人?那尖细的声音难道是个肥婆?想起,做那事,丈夫偶尔会说,和你就像和排骨,没劲。
在“永乐”棋牌馆,姜少花提醒过徐棋:“盯紧点,男人没个老实的,主要是把钱都抓在手。”
姜少花的语气分明是有所指,她一定是听到过什么风言风语。
徐棋当时没细究,宁愿装糊涂。刘之祥也瘦,两排骨,年年岁岁磨合下来早没激情了。
三
毕致义打来电话是那天深夜,徐棋心痛地哭过一场,头晕鼻塞气都喘不匀了,为刘之祥手机里的暧昧短信和那个女人莫名的来电。外面已经是满城风雨了,毕致义最初听到“法院副院长”出了事,并不以为是刘之祥,刘之祥只是个庭长。可立马有个朋友证实就是刘之祥,名字没错。还说因为分赃不均,事情败露。那个送给他二十万元的郭万征反咬了他一口。
这狗杂种,咱找他去!他昧良心,之祥也该昧良心,根本就不该承认送钱这回事。还他?之祥就是太老实了。
毕致义在话筒那边说得义愤填膺!
徐棋在话筒这边听得血脉贲张!搁了电话,心潮起伏,想:这叫什么理?钱都还回去了,还被关起来。
毕致义和刘之祥穿开裆裤的时候就认识,用刘之祥的话说就是:我们原先是在一个大院里长大的,上小学还在过一个班。致义爬桑树扯了裤裆,不敢回家,借了我的裤子穿,那可是我最喜欢的一条裤子,前后四个兜,他妈竟然一直没发现。他妈生了三个儿子,一个比一个能惹是非,致义是老二。毕致义上学时可没现在精干,淌出鼻涕,用手背擦,女生都不愿和他同桌。刘之祥明礼,毕致义讲义气,俩男人成家立业后一直没断来往。毕致义的儿子前年上公安院校,面试时刘之祥找人帮了不少忙。
刘之祥被关进看守所的次日,毕致义和徐棋去到郭万征的石料厂。厂地不大,眼见之处堆放了石块、石板、石子,荒凉的就像没人,看门老汉说厂长室在办公楼二楼倒数第二间,不知厂长在没在。
“上去看看。”毕致义挥了挥右手臂。
坐落在厂西边的办公楼是那种老式过道楼房,共四层,钢筋水泥浇注的楼梯,陡而窄,上到二楼,一排房子的门全紧闭着,寂静得只有他们俩人一个沉闷一个脆响的脚步声。沉闷的在前,是毕致义。脆响的随后,当然是徐棋。
徐棋和毕致义已经很熟就像一家人了,但平时没有这么近距离一起走过路,从来没察觉到他如此高大。
徐棋要仰起脸,才能看清他的表情。毕致义宽眉大眼,方脸形,行动起来昂首阔步,能压得住阵势。两人走到厂长室门前,里间屋遮着柏木色浮花厚窗帘,外间屋玻璃敞亮,从玻璃窗往进望去:办公桌椅、文件柜都是黑胡桃木色、仿古式样的,看上去豪华气派。但没看到有人影。
“你有他手机号吗?”
“没有。”
徐棋半低着头,见鞋尖上不知何时粘了一片灰尘,正想要不要找纸巾揩去,一条毛绒绒、肉滚滚的黑色小狗窜到腿前,“嗥,嗥……”叫着,她吓了一跳,忙叫:“致义。”
“别怕。狗这东西,你不惹它,它一般不会咬你。”毕致义推了一下徐棋,挡在狗的面前。
门“吱”一声开了,中等身材,肤色黑糙,脑门光秃秃,身上带着熟石灰气息的郭万征板着脸开门出来“唔,是你们。”
“你好,老郭。我们是刘之祥的家人。”毕致义先开了口。
“知晓。”郭万征的视线从徐棋身上掠过,他们见过面,他去过她家。他让开一条道,毕致义和徐棋先后进了办公室,坐定,还是毕致义先说来意:“咱们商量一下之祥的事有什么办法?”
“太突然了,谁都没想到。”郭万征坐到了旋转椅上,两手下垂。
“他当初给你办事,这会儿害得他关进去你高兴了?”徐棋端坐在木沙发上,双膝并拢,恼着脸没好气道。
“话不能这么说,检察院先找的王律师,后是之祥,最后才叫我。他们都说了我能怎样?”
“他们说了什么?你又怎么说的?”沙发垫薄,徐棋换了一下坐姿。
郭万征一时无语,从上衣袋里掏出一盒已开封的“中华烟”让毕致义。
毕致义摆了摆手。
郭万征动作缓慢地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找了个大红色打火机,动作缓慢地燃了支烟,慢腾腾深吸了两口,烟雾缭绕中开口道:“进那地方,四面墙都是海棉一样的东西,床也是软的,大灯炮照着,几个人轮流耗你,时间难熬啊,还能怎说?”
那不阴不阳的神情,那半洋半土的态势,显然没说对刘之祥有利的话。徐棋瘦得关节突出的手拍在膝盖上,急道:“你这么一说是没事了,我们一家人都靠他。这进去要有个三长两短。和你没完。”
“我也不想之祥有事。是那个姓王的律师太黑,给过他三万元钱,什么事都没办。要不是他告状,能惹出这多麻烦?”郭万征低下头去,缓慢地磕着烟灰,好一阵才抬起头来。
徐棋真想过去搧他几下,“律师告你,你没事,却把之祥关进去了。”
“那你说我能怎办?”
徐棋忍着满腔的愤慨想了想,说:“检察院也许还要找我作笔录,我就说借你的钱。”
“这恐怕不行。我咨询过和案子有关的人,他们俩人都说了。我另说一套反而画蛇添足。之祥关进去我也不好受,过后我会补偿你们。”郭万征扔掉手里的烟蒂,又拿出一支,并不急于点火,而是在手里摁弄着,神情傲慢地看了一眼徐棋,“要不把这个石料厂给你们?”
“我是要人,谁要你这破厂。”
“别动气,慢慢商量。”毕致义赶快接过话去,冲郭万征挥了挥手臂,说:“突然出了这档之事,之祥身体又不好,急的。”
“我听说他在法院惹了人,才非要和他过不去的。”
“谁没有几个薄的、厚的?有小人也正常。他给你办事,你不能害了他!”
“之祥上面有没关系?”郭万征燃起手里的烟,慢条斯理道。
“上头要有人,能抓住他不放?”徐棋心里一酸,泪珠成串地落了下来。她侧转身,从手包里找出纸巾,揩去泪水。
一支悠扬的曲子打破了尴尬,是郭万征的手机响,他把右手夹的纸烟换到左手上,按了接听键:我知道了,现在有事。
“回头我找个律师,看能否反供。”毕致义挥了挥手。
“能帮忙,我会帮的。”郭万征摁灭了烟头,轻描淡写地表态……
从万征石料厂离开,徐棋慢慢恢复了平静,回想郭万征说过的几句话还是有用的,比如:他说会补偿,把石料厂给之祥家,如果不是心存愧疚会说这种话?打开录音笔只听到有“嚓嚓”的杂音。怎么回事?徐棋举着外形和自来水笔一样的东西研究了半天,关上,又打开,还是只有“嚓嚓”的杂音,不是假冒伪劣产品,就是操作不熟练出了问题。徐棋揉着憋闷的胸部,很懊悔。
“没关系。录了也没多大用处。又不能作为法律证据。”
“起码让他们听听事实经过。”
“硬要找你岔,也不好说。”
“唉,老天怎么就不长眼。专捡软柿子捏。你和之祥相处了这么多年,他是什么人你最清楚,讲起来一套一套,嘴上要强,没心计,不厉害。”
“调查清楚,也许就没事了。咱们也别想得太严重,乱了方寸。”
“调查没事,就会放人?”
“那当然。”毕致义如是答,徐棋又往好的方面想了:钱已经退回去了,办了事没得好处能有多大错误?就算有男女作风问题,家里没人去闹,谁管这闲事?她过后又给那个不知谁的女人打过几次电话,全是关机状态。丈夫是不是还收了别人的钱,花在那女人身上了,徐棋一时郁闷难平!突然感到恶心想吐,以为是车颠簸的缘故,但很快记起清晨梦中的细节,刘之祥破衣烂衫出现在门前,她正要招呼,他平日不大的眼睛亮得像两灯炮,在地上跳着,喊:烫!烫……有披头散发鬼一样的女人抱住他,俩人滚成一团……
“哪不舒服了?”毕致义见徐棋脸色苍白,额头上渗出层层汗珠,问。
她无力地做了个停车的手势,下了车,蹲在路边吐了好多水,连胆汁都吐出来了才晕晕沉沉重新上路。
毕致义成了主心骨,他综合刘之吉和徐棋的提议,加上自己的理解,先找诊所的老中医开了刘之祥身体不好的证明,又开了些药送到检察院。刘之祥原就有肾病的根子,别逼得出了事。毕致义还拿了几条“冬虫夏草”,在检察院有关科室散了一圈儿,进一步打听清楚了,是郭万征惹恼的那个王律师直接给省检察院反贪局实名举报,一天不停地给局长发短信、打电话,给反贪局的信箱发电子邮件,影响了人家的正常工作,局长火了,派人下来查,还真有这回事。虽然钱已经退了,可那是在王律师状告万征石料厂欺诈案后。
刘之吉找到她在北城反贪局的同学,同学说:“是省检察院直接侦查的案子,不好和人家指手划脚。退了就应该没事。”
“如果没事,二十四小时之内就该放人。都超过三天了,谁也不知结果怎样?”
“当事人不配合,口供对不上,检察院可申请延时。”
“之祥在里面也不知怎样了?”
“他是搞法律工作的,应该懂。”
姜少花还有几个原来在百货公司和徐棋共处好的姐妹来看望她,带着香蕉、苹果、桔子等大堆水果,七嘴八舌出主意,说:“赶快甩钱,拿出大把的钱,什么事都能摆平。”
“之祥一定是懵了,在法院工作了这么多年,连这也不知,来个死不承认谁也没办法。”
“干吗要把钱退回去?憨了傻了?就说送过没要能有这多事!”
“进去了谁也扛不住。前几年,煤运公司的谢XX贪污了五十多万,骨头硬,死不开口。扛了十二天,最后还是招了。”
荒唐的闹剧呀!却非常符合进了里边的人,家里人的“病急乱投医。”
描写细腻生动。祝贺木一爻老师绝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