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三姨太的心情很好，一直在说她的弟弟，说她弟弟长得可帅了，说他弟弟是个大学生，说她弟弟可出息了。但也仅那一天，此后三姨太再也没说起过她的弟弟，小翠有时说起，三姨太也会岔开。也再不曾听说她弟弟上门来。
　　 一个月后的某一天，那天夜里雨很大，小翠记得睡觉前，关好了所有的门窗，可是那天小翠听到响动，跑去三太太的房间，却见窗户洞开，雨正往屋里灌。三太太倒在窗前的地上。小翠赶紧关了窗户，想要扶三姨太起来，却见三姨太身下一滩血。小翠吓坏了。
　　 “小翠，快去叫人，我要生了。”三姨太额头的汗都下来了。
　　 要生了？可是大夫说下个月才会生呀。小翠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快去，快去呀！”
　　 小翠赶紧冒着雨跑去太太的正房。
　　 全家人都惊动了，老爷、太太、二姨太都来了。来不及等接生婆了，太太把老爷赶出了屋子，和吴妈准备接生。
　　 雨哗哗哗下着，这么大的雨也没盖住三姨太的叫声。屋外的人只听得三姨太一声声地叫，叫得人心里毛毛的。老爷在屋门外急得团团转：怎么回事，怎么还没生下来？二姨太白了老爷一眼，生孩子呀，那就是过鬼门关，哪有这么容易的。
　　 吴妈推门出来催接生婆为什么还没到，三姨太看来不太对劲。老爷赶紧吩咐人再去催催。门又关上了。雨下得越来越大，三姨太的叫声反倒没那么凸显。
　　 不一会儿，吴妈扶着太太出来。大太太手撑着额头，一脸倦容。“太太身子骨不好，三姨太出了太多血，太太晕血，有些支撑不住了。”吴妈让下人把太太送回屋。接生婆还没到，太太吩咐二姨太跟吴妈一块进去帮忙。
　　 雨一直没停，孩子一直没生下来，其间吴妈再次开门出来，脸色凝重地说，我看着不太好，恐怕大人小孩都保不住。老爷焦虑地挥着手大叫：“一定要保住孩子，一定要保住孩子！”
　　 小翠恍恍惚惚听得婴儿的啼哭声，也可能是雨声实在太大，自己心切听岔了。门终于开了时，二姨太恍恍惚惚走出来，怀里似乎抱着个孩子，却裹得严严实实，只听二姨太嘴里念叨着：“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娘一定保护好你……”
　　 老爷伸手想接过，二姨太一脸紧张：“这是我的孩子，你们谁也别想伤害他，别想。”
　　 二姨太又犯病了，众人七手八脚从二姨太怀里抢过布包，打开，一个尚有余温的男婴——死婴。老爷伤心欲绝：“老天爷呀，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这么惩罚我，这是要断我香火啊……”一脸悲切地回了正房。
　　 小翠赶紧进屋：“三姨太，三姨太！”
　　 “三姨太走了，你给她好好擦擦身，送她走吧。”正在收拾的吴妈似乎不带感情地说。
　　 “走了？三姨太，三姨太！”小翠不太相信地摇晃着三姨太。三姨太汗湿的头发黏着额头，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终于确定，小翠不由悲从中来。虽然只有几个月的主仆情分，但三姨太从没把自己当下人，她总说，她是个苦命的女子，天下的女子都苦命，我们应该抱团取暖。小翠没听过三姨太说过小时候的事，也没听三姨太说起过进殷府前的事，可她知道三姨太心里苦，从三姨太一个下午一个下午发呆的神情中，她知道三姨太心里有不为人知的苦。
　　 合了几回没合上三姨太的眼，小翠说：“三姨太，您一直担心有人伤害小少爷，小少爷已经去了那边，您还是去那边照顾他吧。您受的苦也终结了。”三姨太的眼终于合上了。
　　
　　 六
　　 小翠终于说完，发现太阳都已西斜，不由跳了起来：“坏了，我出来很长时间了，回去吴妈该骂了。”
　　 小翠匆匆走了，胡亚丽回头朝旁边角落一张桌子望去，一个男人握着茶杯，低头在喝茶。
　　 胡亚丽坐了过去，男人并没有抬头。
　　 “乔导，这幕戏你可满意？”
　　 男人好一会才抬起头，正是如今报上时常露个脸的青年导演乔西，只是此时双眼红肿，脸上有明显的泪痕。
　　 “乔导？”胡亚丽有些不知所措。
　　 胡亚丽和珊珊回到严家，看到舅妈的脸拉得有尺把长了。“你们两个姑娘家家的，一天到晚家都不着，像什么话，这传出去，以后找婆家都不好找。”
　　 然后又是老话，姗姗还好，最多怪我这个娘管教不力，亚丽爹妈不在身边，我不管严些，人家还以为我这舅妈不待见她，由着她往歪路上走。平时听这些话，胡亚丽总是一肚子腹诽。虽然嘴上笑着答应，笑着说舅妈最好了，其实心里一直在撇嘴。今天却实心实意地说，谢谢舅妈！这几年给舅妈添麻烦了，以后我一定好好孝顺舅妈。这话平日里也说，只是今天的郑重及真诚把她舅妈也给愣住了，心说，这孩子哪受了刺激了？
　　 胡亚丽是被下午的故事刺激到了。十多岁的顾影，或者说乔乔，锦衣玉食，奴婢成群，忽然一步跨到了为生活忍辱负重的顾影，想想自己，虽然舅妈时常会说几句，但这几年，从不曾亏待自己，吃穿用度与姗姗并无两样，若有一天自己也沦落到顾影的田地，自己是不是有勇气接受且面对那一切？当初那个可人的乔乔转换到顾影也是自己这般年龄吧，望望后路已断，前路茫茫，那个十多岁的小姑娘会是怎样的惶恐，胡亚丽不由替那个乔乔心痛。
　　
　　 七
　　 胡亚丽坐在床沿上，腿直打哆嗦，这是一间废弃的房间，里面的陈设都很旧了，且蛛网遍结，最主要，自己是瞒着姗姗来的，万一自己在这出个意外，姗姗他们找都找不到这。
　　 殷太太规定的期限快到了，乔西说在殷府拍最后一场戏，就要撤退了，且这场戏是在殷府内院，闲人免进的地方，所以只好偷偷进行。
　　 房间里还雾蒙蒙的，看来特效都用上了。胡亚丽坐在这阴风惨惨的环境里，四顾无人，只有脚下这个躺着尚未醒的老女人。胡亚丽只得耐心等着。
　　 老女人慢慢醒来，似乎不清楚自己在哪，有些懵。胡亚丽没见过这个老女人，可她知道她叫“吴妈”。
　　 “吴妈……吴妈……”胡亚丽完全是按照剧情，控制语气语速，在这样的环境，自己听着都渗人。
　　 “谁……谁在那？这是哪？”吴妈惊恐万分，慌乱地站起来环视四周。
　　 “吴妈……”一个散着长发，穿着宽宽大大袍子的女人从暗处出来，站到亮处，这亮光也只是窗缝中透进来的月光。这样的时候不应该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时候么？
　　 “三……三姨太……”吴妈吓得一下子又瘫坐在地上。
　　 “吴妈，我好冷……雨好大，你把窗户关好，我冷……”三姨太似乎在打颤。门缝里又一阵特效湿雾，吴妈真的激灵灵打了个冷颤，这股似乎来自地府的寒意瞬间控制了她的心神。
　　 “吴妈……我的孩子……把我的孩子还我……”
　　 幽怨的身影移动过来，吴妈完全被笼罩在了暗影里，似乎被困住了，不敢移动分毫，磕头如捣蒜：“三姨太……三姨太，您放过我吧，求求您，放过我吧……”
　　 “你为什么要害我，我跟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害我？”
　　 “不是我要害你，三姨太，我只是个下人，我也只是听命行事……三姨太，求你放过我吧……”吴妈磕得地板咚咚响。
　　 小翠说过，这里离其它房屋都很远，且下人们纷纷议论三姨太冤魂不散，这里时常闹鬼，所以大家都绕着走，很少有人到这里来。胡亚丽挺佩服乔西把一个大活人从正房弄到这儿来，且不被人发现。看来乔西进驻殷府的念头并不像他说的，遇到胡亚丽的那天才起的。
　　 “吴妈……这么多年了，我死得不明不白，投胎无门……孤魂野鬼，在外游荡，我需要到阎王面前说清楚……我要你给我个交待……”屋里忽然起了一道无声的闪电。月光灿灿，哪来的闪电？胡亚丽一想就明白了。
　　 “……我说，我说……我都说……”吴妈几乎快失去神智了。
　　
　　 七
　　 厨房里的人在忙碌着，吴妈趁着小翠离开，背过人眼迅速往药罐里倒入一小包东西。而后巡视了一下厨房，说：“都给我精细点，太太说了，三姨太怀了殷家的香火，先前的既往不咎，谁也不许嚼舌根，都给我好好侍候着。”众人答应着。
　　 三姨太出门时，吴妈吩咐一个小厮暗暗跟着。三姨太连出了三趟门。吴妈跟太太回复：“这贱人发现了。”
　　 “哦。”太太拨弄着手炉里的灰，慢慢说，“这几天，三姨太都出门子去了，去干什么了？年轻，且野惯了的，终究是守不住的。”抬头看了一眼吴妈又说，“你知道话该怎么传，嗯……”
　　 “明白！”吴妈心领神会。
　　 于是整个殷府都在传说三姨太跟以前的相好又搭上了，婊子就是婊子，这肚里的种还不知道是不是野种呢。众人暗地里又是撇嘴又是吐口水。
　　 三姨太自以为做得隐秘，当了几件首饰，换了些票据，也雇好了车在后门口等着，其实这一切吴妈都看在眼里。她让人牢牢盯着这个狐媚子。这些个狐媚子就是不肯安生。
　　 那天晚上吴妈几乎是看着三姨太悄悄走出房门，肚子凸着，后面一个大大的包袱，四下里看一眼，快速往后门走去。一直走到门口，看三姨太想要拔门闩吴妈才现身：“三姨太，您这大半夜的是要去哪呀？”看三姨太即刻吓得面无人色，吴妈颇为得意。
　　 太太似乎刚得信，衣服都不曾穿整齐就匆匆赶了来。一看三姨太的打扮，痛心疾首：“我说妹妹，你这是要作甚？你来了这半年，我不曾亏你半分吧……你这大半夜的这副模样出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当家太太怎么着你了，逼得你连夜出逃。”缓了一口气又对在场的人说：“这事谁也不许往外说，我们殷家在这一块也是有头有脸的，有孕的妾室夜逃，这样的丑闻我们殷家担不起。”
　　 这事就这样被压了下来，外面无人知晓。
　　 三姨太断了念头倒也安分了，除了吃睡，就是去花园走走，大夫定期过来把脉。
　　 那天太太递给吴妈一个笼子，说三姨太这些日子有些落寞，对胎儿不好，找了个玩意给她解解闷。那是一只全身雪白的大猫，两只眼睛绿幽幽的，煞是可爱。吴妈看着也喜欢，不由想逗逗它。刚把手指递过去，那猫呼的一声冲到笼边，把吴妈吓了一跳。太太说：“这猫刚换了环境，有点认生。”
　　 到了晚上，吴妈才又想起这茬，路过三姨太屋子时，看三姨太屋里灯还亮着，敲了敲窗，三姨太推开窗。吴妈把来意说明，三姨太似乎很喜欢那猫，伸手来接，那猫猛地又一下冲到笼边，笼子门不知怎么撞开了，白色的影子直扑三姨太面门。
　　 三姨太吓得叫了一声，险险跌倒。吴妈问了声，三姨太您没事吧，三姨太说没事。那只猫转眼就不见了，吴妈交差了也就离开了。后来远远地似乎听见三姨太的惊呼声，她也懒得回头查看。直到小翠来叫。
　　 那天的雨先前没这么大，只是后来越下越大。等不来接生婆，老爷急得团团转，太太只好亲自接生。
　　 三姨太早产了，胎位不正。太太和吴妈虽然生过孩子，可是给人接生还是头一次，她们也不知如何是好。折腾许久仍旧没有生下来。太太背过身对吴妈说，如果是男孩就……太太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吴妈点头会意。自行出去跟老爷打了预防针。后来太太实在坚持不住了，只好换二姨太进来。
　　 二姨太进来骂骂咧咧：“生个孩子这么费劲，搅得大家都不安生。”三姨太只歉意地对二姨太笑笑，她几乎已经没有力了。
　　 “快！使劲！……再使劲……”已是深秋，二姨太却满头大汗，指挥着三姨太。血水早已染了满床，三姨太已经没了人色。
　　 “就快出来了，胎位已经矫正了，再努把力就可以出来了。”二姨太似乎忘了先前的厌恶，一个劲地在给三姨太打气。
　　 孩子终于生下来了，是个男婴。可能憋太久了，生下来的婴儿脸色铁青，不哭也不动。
　　 “死了？”吴妈拍了拍婴儿，还是没动静，“很遗憾，是个死婴。”
　　 “不，不……不会的！”三姨太有些歇斯底里，可是她已经起不来了，发出的声音也很虚弱，她伸直手想要看看自己的孩子。孩子在吴妈手里似乎动了一下，吴妈紧紧地抱住，避了开去。
　　 三姨太还在叫着“孩子”，二姨太回头找吴妈。意外地看到孩子的手脚动了几下。
　　 “孩子没死。”二姨太欣喜地说。
　　 “不，死了，是个死婴。”吴妈肯定地说。
　　 “可我刚才看到孩子动了。”
　　 “那一定是二姨太看错了。”
　　 二姨太不信地接过婴儿，孩子一动不动，原本铁青的小脸这会通红。小小的身子正在慢慢冷却。
　　 “你……”二姨太惊骇地看着吴妈。
　　 “小少爷没活下来，生产时间太久了，小少爷被活活憋在娘肚里憋死的。”
　　 “不，是你，是你杀了他。”
　　 “二姨太，这话可不能乱说啊，先前也是你胡思乱想，才搅得合府不宁。”吴妈一脸不屑。
　　 二姨太心头忽然灵光闪过：“是你……是你们……”二姨太手指哆嗦着，看看怀里的孩子，急急寻找什么。“孩子，我的孩子……”终于找到一块干净的布，立刻把孩子严严实实地包了起来，紧紧抱在怀里“我的孩子，我的孩子，谁也别想伤害我的孩子。”
　　 三姨太躺在床上，已经说不出话来了，看着眼前的这一幕，流下两行泪……
　　
　　 八
　　 殷府的戏终于在殷太太限定的日子拍完了，做了这么几天的顾影，胡亚丽决定去祭奠一下这位不算故人的故人。
　　 坟茔在城外的乱葬岗，一个个土堆堆便是坟墓，大多土堆并无碑牌，有的只是一个简易的木牌写着某某人，或许久无人祭奠，木牌已东倒西歪。胡亚丽和乔西站在顾影坟前。一个小小的土堆，一块简易的牌子，牌子上只模模糊糊看得出“顾影之墓”几个字，没有前缀，没有落款。就像顾影这个人，横空出世，来无出处，去无人念，一个孤魂野鬼在荒郊野外飘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