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子看仇树根根本不可能屈服，用刀砍下了他的头，将他的身子滚到了湖里喂鱼，脑袋用手榴弹炸碎了。
　　 乡亲们哭着走了，他们不明白仇树根临死怎么还对种莲藕那么记挂。同村的人更不解，他家里没有水塘，怎么还说种莲藕的事情。只有莲嫂、三伢子他们支部的人清楚，仇树根是要莲嫂挑头带着大家坚持斗争，而且要团结，要莲嫂保护好大家。因为除了仇树根，莲嫂在组织里是最老的党员，年纪也最长，革命最坚定。
　　 仇树根巧妙地把自己的同志和10岁的儿子仇树苗托付给了莲嫂。莲嫂从此带着仇树苗和自己9岁的孩子一起生活，她的脑海里常常响起仇树根临死前的话语。
　　
　　 四
　　 1944年秋收季节，鬼子拼命掠夺，要求每家每户交的粮食比去年增加一倍。老百姓吃观音土、啃树皮，时有饿死、病死的，民不聊生，饿殍遍野。有一伙年轻胆大的后生，秘密商量抢鬼子粮库里的粮食。
　　 三伢子无意中听到了那些人的计划，告诉了莲嫂。莲嫂已经接替仇树根担任二支部的书记，党员数量也增加了，共有14人。她和三伢子一起去给那些想举事的人做工作，让他们不要贸然行动，说你们没有武器，会送命的。那些人怎么也不听，他们避开莲嫂和三伢子固执地提前动手了，结果粮食没抢回一粒，所有人都被鬼子打死了，亲友们将尸体收回村，在大堤上摆了一排，共21人，其状甚惨。
　　 鬼子认定这个村有共产党活动，这些村民一定是受共产党鼓动去抢粮的，他们在汉奸的帮助下找到了莲嫂，问她是不是共产党员。莲嫂说不是。鬼子又问，你非亲非故，为什么帮仇树根养孩子？莲嫂说只是出于善心。鬼子问什么是善心。莲嫂鄙夷地说：“你们东洋人没有，跟你讲是对牛弹琴。”
　　 两个孩子看着荷枪实弹的凶恶日本兵，吓得哭喊“妈妈”，躲在了莲嫂身后。鬼子仔细看两个孩子，实在无法辨认，便要莲嫂交出仇树根的孩子。
　　 莲嫂含泪将自己的儿子从身后拉出来，说“孩子，我对不起你爸爸，管不了你了。”孩子哭着喊“妈妈”，说“我怕他们，我要和妈妈在一起！”
　　 鬼子军官一枪打在这孩子的额头上，鲜血洒满一地。莲嫂冲上去跟鬼子拼命，鬼子一脚踢倒她，扬长而去。
　　 莲嫂扑在气绝的孩子身上，哭得肝肠寸断，哭得江水倒流。
　　 此后人们常看见莲嫂牵着仇树根的孩子在大堤上玩，叫他“细球”。其实他是“大球”，真正的细球已经死了。
　　 湘北党组织传来了指示，是三伢子到长沙接的头，不过他没有见到孔嗲嗲。上级指示，鬼子过几天有一个运输船队通过围子外边的汨罗江南下到长沙，运送的都是武器和药品，要求一、二支部联手，炸毁这个船队。
　　 两个支部都没有建立游击队，武装力量薄弱，实在难以对抗全副武装的鬼子兵。莲嫂让三伢子跟一支部联络，确定了兵分两岸夹击鬼子船队的方案。
　　 莲嫂在砖窑召集会议，请大家出主意，看这场伏击怎么打。三伢子说我们在鬼子经过的蛟龙矶最窄最急的那段水面下用石头绑住铁丝，缠上厚厚的水草，鬼子的运输船驶过时会被拖住，窝在一起，咱们就将手榴弹绑在一起炸掉它。莲嫂说这个主意不错，不过，由于地形限制，扔手榴蛋的只能安排三个人，其他同志在远一点的和尚石后面埋伏，待鬼子冲上岸时开火。这个方案注定了炸船的三名同志可能会牺牲，这样吧，我算一个，看哪位同志还去？三伢子说我去，我家五兄弟，牙娘（爸妈）不差我一个。大伙纷纷要求炸船，最后莲嫂定了她自己、三伢子和骆盼丰三人。第二天大家便开始实施，三伢子将情况告诉了一支部的书记，他们那边也开始了准备。
　　 鬼子没有想到有埋伏，莲嫂等三人将手榴弹全部招呼上船，将四艘船都炸瘫在江中，火焰冲天。鬼子气急败坏冲上岸，三个投弹手赶紧撤退。骆盼丰不幸跌倒，被鬼子打死，莲嫂左臂中弹，在三伢子的帮助下得以逃离。担任阻击的其他同志打得漂亮，成功撤退，只有三人负伤，却让鬼子丢下了12具尸体在岸上。
　　 鬼子看莲嫂等人跑远了，只好收尸准备回去，不料对岸的一支部党员将手榴弹一股脑扔过来，打得鬼子丢盔弃甲，抱头鼠窜，又丢下了8具尸体。
　　 这一仗鬼子死了20人，共产党方面只牺牲了骆盼丰一人。这次战斗极大鼓舞了湖区人民，老百姓都说，日本鬼子也不是那么强大的，我们的土枪土炮照样能要了他们的狗命。
　　 湖区人民不屈不挠的斗争有力地打击了鬼子的嚣张气焰。到了1944年的冬天，鬼子的猖狂势头有所收敛。二支部士气高涨，莲嫂决定烧了鬼子的驻地，她让三伢子将行动方案上报孔嗲嗲。
　　 三伢子星夜兼程，赶到长沙时孔嗲嗲去了常德指导工作。三伢子将报告交给了孔嗲嗲的副手。
　　 过了两天，孔嗲嗲回到长沙，为湖区的革命形势所鼓舞，批准了二支部的报告，让通讯员送来了指示。莲嫂便带着大家开始准备。
　　 孔嗲嗲的那个伪军亲戚已经被日本人查出来枪毙了。没有了内应，行动更难了。恰在这时，鬼子换了个厨子，那人跟三伢子认识。三伢子便带了一些钱找到他，嘴巴说破他也不敢答应。三伢子没办法，拿出枪顶在他的脑壳上，说你不答应就打死你。那厨子怕死，最后还是同意做内应，这时已经到了1945年的春天。
　　 莲嫂带着人顺利进了鬼子驻地，摸黑炸了鬼子的房间，但鬼子很快扑灭了火势，并将莲嫂等人逼出了驻地。这次行动作用不大，还暴露了自己，虽然没有牺牲同志，但莲嫂十分自责。三伢子听长沙支部的人说，孔嗲嗲也在领导们开会时作了检讨，说“过勿惮改，是我这个当领导的决策失误，请大家引以为戒。”
　　 这次有些鲁莽的行动的确带来了恶果，二支部被迫离开多年的根据地，转移到围子外面的山里躲避，几个党员的家属、亲人都由于来不及转移被鬼子杀掉。
　　
　　 五
　　 到了1945年的春天，考虑到斗争的需要，莲嫂带着二支部全体党员又回到了围子里。在一次宣传行动中，莲嫂不幸暴露，被鬼子盯上了。
　　 那次行动三伢子没参加，他到长沙接受上级指示去了。他夤夜急奔，脚走起了泡，赶回莲嫂家时，细球（实际是大球）看见他就哭，说就在昨晚，妈妈被鬼子抓走了，还没来得及洗碗。三伢子把细球交给自己妈妈带着，就急忙去通知二支部所有的党员转移。
　　 由于三伢子及时报信，二支部的党员除一人外，全部转移到了长沙。那个不在家里的党员叫易忠厚，他那几天去了益阳走亲戚，看到城楼上挂着几个共产党员的脑袋，感觉这是鬼子最后的疯狂，他们不甘心失败。易忠厚急忙赶回围子里通知莲嫂，结果在莲嫂家门口被埋伏的日本鬼子追击。易忠厚身手很好，自小练武，又是个神枪手，像《烈火金刚》里的肖飞。他打死了两个鬼子兵，跑上了大堤。几个鬼子追了他三、四里地也追不上。不幸前路有一家在办丧事，人头攒动，易忠厚霸蛮（拼全力）挤进去，半天过不去。他又觉得开枪鸣警惊扰老百姓，对死者不敬。这时追兵赶到，威胁说如果不站出来，就搅了这白事（丧事），每分钟打死一个人。
　　 义薄云天的易忠厚站了出来，被鬼子抓走了。行至离众人较远的大堤拐弯处，易忠厚突然飞起一脚踢倒一个士兵，在被捆住手的情况下用手肘击中另一个士兵的脸，紧跑几步，跳进了江中，意图在水中解开绳索游走。还没等他解开，堤上的几个士兵开了无数枪，最终将他打死在江里。
　　 莲嫂被抓后受尽了酷刑，但她坚贞不屈，视死如归。审问她的人说，我们晓得你是个头目，看你一个女人，才40岁，多好的年华呀。只要你供出支部其他的人，我们就放了你，别忘了，还有个儿子在家里等着你养大呢！你就不可怜他？
　　 那一刻，想到细球这个仇树根烈士唯一的儿子将从此无依无靠，莲嫂的眼泪扑簌簌落下。她说该可怜孩子的是你们，你们要杀孩子的母亲，你们制造了这人间悲剧。可你们是一群畜生，跑到我们中国来烧杀掠抢，我怎么能指望你们可怜孩子呢？
　　 从那天起，莲嫂变得神志不清，说话声音很怪，像是结巴又似喑哑。她不吃牢房，随便乱拉屎尿，饿了还吃自己的粪便。本来漂漂亮亮的人弄得人人嫌弃，没人敢走近她的房间。
　　 伪军看守天天催促长官杀了莲嫂算了，说她一个疯子婆，臭烘烘、脏兮兮的，在这牢里就是堆垃圾，哪个也不想同她住在一起，隔几十米都闻着臭，有什么卵用？她哪里还记得她的那些同志？那长官说这是日本人的事，你管那么多干什么？日本军官说，杀一个疯子有什么用？干脆，把她放了，盯着她，看谁接近她。万一她什么时候好了，还可以抓她进来交代嘛。
　　 这样，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夜里，鬼子将莲嫂放出来了。那天很冷，莲嫂打着赤脚，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走在大堤上，很多人看见了都落泪，但没有人敢收留这样一个全身奇臭难闻的人。莲嫂走累了，饿坏了，冻惨了，就倒在堤坝上昏昏睡去。
　　
　　 六
　　 日本人似乎感觉到了战败的危机，他们变本加厉地抓捕、屠杀共产党人。血雨腥风的岁月里，大地凄凉，万物肃杀，红色的火种似乎已经熄灭。
　　 三伢子回了趟围子，发现除了莲嫂，其他党员都没有暴露，就通知大家陆陆续续回到了家里，正常做田、生活。每个党员看到疯了的莲嫂都很难过，试图接济她，可她根本不领情，不是往你身上丢牛屎、狗屎就是吐口水，还骂你。三伢子心在流血，每每忍不住掉眼泪，这可是她的入党介绍人啊！
　　 细球在三伢子的呵护下渐渐长大，生得牛高马大的，像他爸爸仇树根。他常常远远地看着莲嫂，遇到小孩子拿石头打她，就冲上去阻拦。
　　 莲嫂已经不叫莲嫂，人们叫她“疯婆子”。她走到哪里，人们都呵斥她，赶她离开，因为她身上实在太臭了。
　　 她有时候也想跟人们亲近，说说话，可她一开口，臭气熏天，漓漓拉拉说上半天，语无伦次，鼻涕、口水直冒，没有人听得懂、听得下去。三伢子简直不敢相信，这竟是当年那个气质高雅、革命坚定的莲嫂！
　　 莲嫂并不常常待在围子里，她好像定期要到县城里住上一阵。她坐船过渡时，所有人都不愿与她同船，情愿让她先过江。每回她坐到对岸，总是把钱放在船上。艄公开始时纳闷：“她一个疯婆子，食不果腹的，哪来的钱？”久了艄公就心安理得收下了，他觉得蛇有蛇路鼠有鼠道，这个疯子不像人们以为的那么傻。
　　 每回莲嫂从县上回来，第二天三伢子总会在门前的苦楝树上看到一个红色的小袋子，里面是大、小面额的钱，满满的。由于家贫孩子多，三伢子家确实过得很苦，可他们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总是尽力照顾细球。有了这天上掉下来的每月一两次的“飞来”钱，真给家里补贴不少。三伢子猜想这可能是莲嫂送来的，晚上盯了几次，始终没有看到莲嫂送钱来，后来他也否定了，觉得莲嫂已经疯成那样，绝不可能挣到钱了，更认不出细球和昔日的同志了。
　　 日子悄无声息地一天天过下去，白色恐怖下的围子，暗无天日，在三伢子看来，朗朗晴天也让你感觉到暮色四合。突然有一件稀奇事的发生，让围子里的人们惊诧不已、津津乐道，越传越神。
　　 鬼子驻地遭到过国军的破坏，他们决定加固基地，抓了不少劳工采山石，细球不幸也被抓去。那时因为益阳的党组织受到重创，孔嗲嗲点名让三伢子去那里的湖区一个支部做了书记，命令是交通员传达的。
　　 莲嫂每天隔水相望，远远地看着细球等人做事。有一天细球被鬼子毒打，额头流了血。晚上那打人的鬼子离开采石工地回驻地途中，停下来撒尿，一个人走在后面，经过一片柳树林时被人打死。
　　 没多久，一个鬼子小军官竟然将一个采山石的15岁孩子打死了，说他偷懒。还是在上回那个士兵被打的柳林里，人们第二天早上发现，那个鬼子小军官被杀死在那里，身中一枪两刀，均属致命之处。
　　 围子里的人异常兴奋，都说老天爷派了一个正义神来，惩恶扬善，庇佑百姓。那些平日里作威作福的鬼子收敛了一些，对劳工没有那么凶狠了，生怕自己发生不测。
　　 孔嗲嗲调三伢子回到围子担任二支部书记。踌躇满志的三伢子已经积累了丰富的斗争经验，他领导着已经发展壮大了的组织，实施了一系列的行动：在阒寂的夜里锄奸；在荒芜的原野设伏；在聒噪的闹市演讲；在燠热的夏日带领群众抢米……他们的行动有力地打击了鬼子的嚣张气焰，给挣扎中的老百姓带来了生机和希望。
　　 12岁的细球当了交通员。他要继承爸爸的遗志，将鬼子赶出中国。
　　 在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细球从长沙返回围子途中，经过乱石冈时，与埋伏在那里的三个鬼子交上了火，不幸被击中。那三个鬼子正欲上前抓人时，“啪啪啪”，黑暗中三声枪响，他们全部倒在乱石堆上。
　　 细球想见见救命恩人，大喊数声无人答应。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山谷萦回，走远。他已负伤流血，渐渐体力不支，恐恹恹睡去，只好赶紧回到家里包扎伤口。
　　 抗战胜利后，三伢子被调往湘潭，离开了家乡，二支部书记由骆文辉担任。
　　 1949年的春天，骆文辉病故，三伢子回到了家乡，受命领导二支部开展地下工作。故乡的围子里一片蓊郁，柳叶顺风飘动，鸟的格磔声阵阵传来，悦耳动听，一扫三伢子离开时的忧悒心情；那些叫不出名字的花朵竞相开放，大有经年不败、四时不谢之兆，像是预示着革命者即将迎来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