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终于在一家叫“天天”的网吧找到了罗菲，二层楼，下面是烟酒小食品超市，上面的大厅隔成多个小间，放着木质桌椅，每四个一排，罗菲躲在靠窗户的一个角落里，她越长越像罗小贵，圆头圆脑，头发黑亮，尖鼻梁，梭角分明的嘴唇，唇边有米粒般大小的黑痣。罗菲梳着齐耳短发，戴着比她脑袋还大的耳麦打游戏，近旁的桌上放瓶开了口的“农夫山泉”和一包“熊猫”小饼干。
　　 我赶了几步冲过去，见屏幕上一蓝一黄两戴着头盔、举着刀剑的小人儿正厮杀得激烈，罗菲没有发现她妈就在眼前。我冲她嚷：“你可长本事了，晚上都不回家了！”
　　 “啊……”罗菲惊颚得抬起头，又低了下去。
　　 “说说，你才多大？不学习整天上网！眼睛都坏了！”
　　 “我不用你管。”
　　 “那用谁管？”我气得手指尖都在抖。
　　 “你从来就没管过我。”罗非底气不足，小声嘀咕。
　　 好多视线朝着我们看过来，我举起巴掌，终究没有拍下去。这么多年不在一起生活，我连教训女儿的资格都没了。而且……而且，在罗菲的膝上，我看到了她两岁时，我给她买的那个芭比娃娃，金发碧眼的娃娃污脏得不成样子了，罗菲依然当宝贝似的随身带着，她就这么个玩偶？它是她的心灵慰藉？
　　 我禁不住潸然泪下，泪眼迷茫中，看到长发过耳，衣着新潮的年轻网管快步走过来，问：“发生了什么事？”
　　 我冲他怒吼：“你们还有没有良知？这么小的孩子，也允许进网吧？！”
　　 “咱先回家再说。”铃铛息事宁人拽起罗菲。我们在凌晨的寒风中离开网吧，街上几乎没什么行人，几条毛色不同的野狗乱窜着小声咆哮着……那刻儿，我的心既痛楚又寒凉，说不上什么滋味得难受极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为罗菲如何戒掉网瘾煞费苦心。星期天陪她做作业，在一起吃饭交谈，买适合她那个年龄的书籍和光盘，找班主任沟通。班主任是位衣着得体的年轻女子，戴副深度近视眼镜，我给她买了条款式新颖、价格不算高的彩银项琏，她推迟了一番，神情羞涩的收下了。她告诉我：“罗菲在班里不和同学玩，上课也不积极回答老师的提问。有次英语课，她悄悄玩一个破烂的芭比娃娃，被没收了，罗菲哭得快要断气，写了保证书，保证再也不带玩具到学校，英语老师才还了她。英语老师说罗菲是问题儿童。可能……可能和你们家长的教育有关系。”
　　 问题儿童？我心里猫抓似地疼成一团。唉，如果当初……这世上从来就没有卖后悔药的，内心的懊悔把我逼得快要发疯！爱情——多数是不沾柴米盐油，远离现实的神话。过日子，根本就没什么风花雪月，受教育不同心性不同的两人生活在一起，生活细节上无法融合，加上都比较自我，遇有争执谁都不肯让步，日久天长消磨下来，能把地老天荒的情感消磨成天荒地老的仇恨。偶尔一起去参加朋友的聚会，还会有女性朋友被于非然的翩翩风度所吸引，而那些男士赶着夸赞我的风情，但彼此的心中眼中，感性的激情早已褪色……迷茫，一种醉生梦死的迷茫深深裹挟了我。我从来不知道，也不敢想象，情感的舟会驶向何方，前面是万丈深渊还是万劫不复？种种剪不断，理还乱的因素，使得经过了好多波折，我和于非然依然一起过着日子。内心常常有个声音不断地提醒我：生活不能是这个样子。可又没有谁能告诉我生活应该是怎样？情绪在虚空、惶惑中波动久了，身体以胆结石的方式进行报复，那真是非常恐怖的体验，吃点东西胃疼得要命，不吃又饿得发慌！巧克力已无法安抚我的难过，我对自己的无能为力倍感沮丧进而大动肝火，终因疑似心肌梗塞被送进了急诊室。
　　 诊断结果得除掉病灶才能根治，决定做腹腔镜手术，恰好罗小贵值班，他找了位姓傅的高瘦医生手术并且说，自家人不能亲自主刀，怕太在意了反而出岔。罗小贵依然把我当自家人了？他跑前跑后加心在意，跟他的护士也都关照周到不敢懈怠，愈是这样，我愈是愧疚万分。生了病，恰好住进他的科室，我不认为这是巧合，冥冥之中有命定。术后，罗小贵带着罗菲和她的奶奶探望我，罗菲见我半躺在病床上，脸色难看，立时眼泪汪汪地问：“妈妈你不会有事吗？”
　　 “能有什么事？过两天就出院了。”
　　 “年纪一天天大了，要学会保护自己。”老太望着我诚恳地嘱咐，并说“没想到你这么瘦了。”我眼睛一酸，差点落泪。好些时日没见，老太老了，脸像风吹过的水面，稍一动作便起层层涟漪，物是人非，时间一去不复返了，早在几年前，罗小贵便不计前嫌地原谅了我，我们像朋友，逢年过节相互问候，但日子再也回不到从前。只是偶尔在梦里出现曾经一起生活的情境……
　　
　　 七
　　 罗菲小升初那年，又出了次状况。星期天，她在家做作业中间上卫生间了，罗小贵的儿子，小名龙龙的三岁男孩，拿起花花绿绿的彩笔在他姐姐的作业本上画了好几个猪头。
　　 罗菲不让了，恼着脸把他推倒在沙发上。
　　 龙龙吓得“哇哇”大哭。
　　 正洗衣服的小妈，沾着两手泡沫过去，看儿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不问皂白扬手打了罗菲一个巴掌！
　　 罗菲跳起来，号啕哭着给我打电话：“妈……妈，小妈打我！奶奶和爸爸都向着弟弟。你快来！”我心痛得揪成团，开车风驰电摩般去到罗小贵家，门前那株不大的苹果树，因为房子扩建早锯掉了，屋里的装潢、陈设都变得我认不出模样，罗小贵的妻子穿宽大的黄格子居家服，有些泛黄的头发在脑后束成个稀松的马尾，扎着胸前有兜的蓝色塑料围裙神情慌张又无辜地迎着我叫了声“姐”。我装没听见，拉起罗菲往外去，继而想：自己的孩子丢下不管，能怨着谁了？把罗菲接到了办公室，心气难平。不一会儿，罗小贵打电话问我怎么回事。这不明知故问吗？我没好气地答，没事，罗菲跟我住段时间，你别管了。还有一个多月就要小升初了。我给罗菲找了个学校刚毕业的年轻人辅导功课。每天带她出去吃饭，有时间还接送她上、下学。碰上熟人了问：你女儿？真可爱。
　　 我忙不迭地点头应着，心里乐滋滋的。
　　 那是我们母女过得最快乐的一个月。那时候，我便动了和于非然分开，贷款买处房子和女儿共同生活的念头。
　　 罗菲考上了一所寄宿中学，两周才回次家。
　　 买了一些生活用品，送她住校后，我有空便开始看小户型的商品房，近年来房价疯涨，位置好，楼层不错的价格都太贵了，而我又没多少积蓄，只好从长计议。另有一次插曲令我难忘。我们公司，新聘了位名叫方乐的职员，和我同一个学校毕业，比我整整年轻了一轮，称我姐。他人长得精干，眼神中有一抹淡淡的忧郁，深得女孩子喜欢。某晚，我又和于非然吵翻了，他的挖掘机在工地上出了故障，刚找了技术工去修好，又坏了，他窝火，和朋友邀玩麻输了大笔钱，回家路上，发现手机找不见了，心情更不愉快，进门摘了眼镜往桌上放，不小心被衣袖带到地上镜片碎了，霉事凑一块儿，于非然唇边浮上一丝惯常的嘲讽，看什么都不顺眼，开始挑起我的不是。我对做饭一向没有热心，那天破例炖了排骨，他说味道不对，没放胡椒粉吧？鸡精是不是搁得太多了？得小火才绵软你肯定开大了。
　　 听他这般吹毛求疵，我堵气抓起刚刚买的象牙黄外套出了门，那天是我的生日，我为自己买了新衣服，原想让于非然签赏一番的，哪曾料是这光景？一气之下去了公司，是晚上，我用香皂细细洗过手，打开一盒巧克力慢慢嚼着，心潮平复了些，方乐敲门说路过走廊，看见门缝里有灯光，问有没要帮忙的？
　　 “没有。有文件忘在公司了我过来拿。”我说了谎。
　　 “那……姐，真没事。”方乐穿着式样时髦的西服站在离我一米多远的地方，那双含着淡淡忧郁的眸子，从秀美的眉毛下边向我瞧着。
　　 我让他尝块巧克力，酒味夹心的。
　　 他摇了摇头。
　　 我很快把最后一口囫囵吞枣咽下去，我们开始闲聊，从某位职员吃回扣说到一个人的品性，好像中间没任何地过渡，他突然跨到我面前牵起我的手，说：“姐。我喜欢你。”
　　 一阵颤粟涌遍全身，我稳了稳神，缓缓抽出了手指，冷然道：“别开玩笑。”
　　 我的漠然让他有些无措。
　　 他两只手背向搓着，显出相当无助的样子，喃喃道：“我是真心的。你的情况我知道一些。”
　　 “可我没有这心。”
　　 看着他落寞的背影离开了我的办公室，感觉像做梦。我一连吃了五块巧克力，吃得很快，浓郁的清香在唇齿间弥漫……哼，这年头，这并奇怪。
　　
　　 八
　　 那之后，像被鼓风机吹着，不到两年时间，我体重增加了二十斤，腰围加肥了三寸，原先的尖下巴变成了浑圆形的，满柜子的衣服都不能穿了，买了几件新的：娃娃衫太太服，宽脚裤直筒裙，怎么搭配都像是借别人的。而铃铛因为工作操劳抑或两次怀孕又不小心流产瘦了十多斤，我们走在一起，熟人们多把我当成了妹妹，连老眼昏花的母亲有时候也弄不清，拉起我的手，叫：“铃铛”。我真有那么变化大？端详着镜子中的自己：可以确定，和十年前没半点相似之处了！脸上的肌肉松弛了，连丰润的嘴唇也变得松弛。烫了沙宣式发型，整体形象有些矫揉造作，像极了肥皂剧中某个过气的三流演员。我胖了，于非然却一个劲儿往瘦里缩，加上额头上方的头发不知不觉往深里掉，显得老成多了。本来他就比我年长九岁，我们站在一起是那么的不相称，用俗话说：越来越没有夫妻相了。
　　 五年前，于非然买了这幢别墅，是位举家外迁的暴发户低价转让的，九十八万元人民币。又花了近二十万元进行简单的装潢，新添了一些家用电器，别墅是于非然最大的固定资产，至于他的“长风”公司，原本也没怎么红火过，受金融危机影响，更加奄奄一息。几辆装载机，十年间更新了两次，现在也老化了。平素，于非然一口一个老婆称呼我，我也应着，可我的心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受不了他的指手划脚！家里人多次明示或暗示：既然两人生活了这么多年，办个手续就名正言顺了。忘了交待，于非然在他儿子于潮大学毕业那年和妻子离婚了，不是他要离的，是于潮劝他母亲：名存实亡的婚姻，不如放手。
　　 于非然成了单身男人，周围的人都撮合我们两领个证。母亲整天念叨，说总得看到我有了归宿才好去给父亲交待。铃铛振振有词发表长篇演说，阐述一纸婚书的重要。“你别小瞧，结了婚就有了一份责任，想法就不一样了，还有财产，将来财产怎么分？”
　　 若把我看得那么世俗，是对我的侮辱。事实上，我已经不想和他这样过下去了，只是因为惰性，一天天苟且下来……突然有一天，丁立杰在茶馆碰上于非然和“长风”的女会计在一起。丁立杰说：女的举着手机让于非然看，离得很近，神情暧昧，肯定不是一般关系。
　　 我例行公事的问了。
　　 于非然答：“她说暗恋了我几年。追着要我给她答复。”
　　 “那正好，我退出，你们过吧。”
　　 “我绝对没那意思。我们一起接待了个客户，客户先走了。她硬留我要说几句话。”
　　 “哼。”我冷笑了一声。
　　 看我神情不对，于非然解释道：“老婆你别误会。”
　　 其实，我连误会的心思都没了，想借这个籍口离开他自己过，罗菲很快就要中学毕业了，她并不清楚她妈妈是怎么回事。我从来没正式介绍她和于非然认识过。就在我想要和于非然分手的那晚，他突然发烧、呕吐不停，以为是伤风了，去医院看病才查出是肺癌晚期。
　　 怎么会？好端端的没有任何先兆，怎么突然得了不治之症？
　　 住院化疗期间，于非然时而昏迷时而清醒，清醒了就忙着要他的眼镜，他说戴上眼镜才能看清周围的物体。周围有什么？白衣护士、药品、食物和一些书报。看着日渐消瘦得不成人形的于非然，回想多年以前我们在工商会上的那次邂逅，他穿黑色长风衣、白衬衫，戴副浅茶色近视镜，那么的意气风发！！唉，人生无常，我默默地叹着气，天人永隔的状况随时发生，我又何必去撕开命运狰狞的脸？！
　　 于非然的前妻提着鲜奶、水果探望他，看到他的病容，悄然湿了眼眶，她低下头帮他削果皮，彼时，于非然已经吃不下多少东西了，他心里一定有好多的不甘吧？只见他缓缓地摘掉眼镜，拿在手中，停了一会儿，又戴上，强打起精神冷冷地对前妻说：“你走吧，有什么事和于潮说。”我把她送到病房外，她深看了我一眼，决然转身离去。那是我第一次近距离见到那女人，四十大几、五十不到的年纪，穿件黑色夹克式风衣，领口和下摆处镶了黑底上面有粉、蓝、白碎花的宽条，团团脸，短发，眼角堆了深深的皱纹。
　　 既是绝症，医生也没更好的办法，只是用药物减少疼痛，于非然骨头硬，从来不喊疼，可饭吃得越来越少了，人轻飘飘快瘦成一缕风了，精神好点时，他会说：“我陪你去做美容吧？”
　　 这话听得我心酸。做美容不单是为了美，更多是为消遣。可我哪还有这心思，病菌已侵入于非然的骨髓深处，他的状况只会一天不如一天，一切再也不会回到从前，我们再也不能激情相拥，时光一点点消逝，生命的色彩一点点褪去，两个月后，于非然闹着要回家，就回了家，没过两天，他离开了人世，时间是2017年8月9日凌晨8：50，于非然刚过了47岁生日。葬礼是他儿子于潮张罗的，别墅留给了他。
　　 我成了完全的局外人。
　　 滑稽，真是滑稽，葬礼完毕后，我找了个洗桑拿的地方，包了单间，门上挂了“请勿打扰”的牌子，调好水温，站到蓬头下，闭起眼，任泪水汹涌……直到浑身发软，我裹了条浴巾坐在床上，水湿的头发在空调房间迅速变得干爽，我无意间抬手触到鬓边的一缕，惊然发觉：远没有以前光滑了。
　　 好长一阵，我一边梳理头发，一边思虑以后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