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茜虽然没有做过股票，但是受家庭的熏染，她还是懂一些的。父亲的话使她心理一动，她想起了张高秋正在做股票，但不知道她是多头还是空头。像他这样一个大歌星做股票，自己既没有充分的时间，也没有足够的经验，股市上的迷雾会使他晕头转向。现在股市上潜伏着巨大的危机，弄不好他会倾家荡产的。她不禁为他焦虑起来，真想马上找个借口离开家，把这个至关重要的消息透露给他。但是她觉得这件事太重大了，它不仅关系着张高秋的成败，也关系着路家的成败，她总该找一位年龄大一些而又富有经验的人商量一下才成。她不敢让父亲知道这件事，父亲是绝对不会允许她做这种事情的。
　　 这个人选当然是冷牧。冷牧既忠实于路家，又颇具才干。不过冷牧听完她的话并没有立刻回答她，过了好一会才慢吞吞地说：“大小姐难道不想报那一剑之仇了吗？高尚有什么用，你过去还没有领教够吗？”
　　 路茜回答说：“可是我不想他倾家荡产变成一个乞丐呀。”她还想说，那样的打击对于他来说太大了。
　　 冷牧阴森森地说：“只有让他一无所有，他才能跪倒在你面前。”
　　 她若有所思地睁大了眼睛。
　　 冷牧继续说：“他的情况我很清楚，玩股票他纯属门外汉，他不过是靠一位经纪商才能赚到点钱。他的家完全是这位经纪商给他当的，他自己只有点头的分。只要我们收买了这位经纪商……”说到这他停下不说了，眼里闪着寒光。
　　 于是冷牧为她制订了周密的行动计划。在冷牧的策划下，鱼儿很快上钩了，一切都顺利地进行着。他们的对手如此不堪一击，连冷牧都始料未及。他一遍一遍地骂着：“孬种，真是个孬种，窝囊废！”几天以后，冷牧骂得更厉害了。“这小子简直是疯啦，疯啦，他把所有的财产都押上了，连房子都押上了，还动用了场外最高的杠杆。他就要成为一个地地道道的穷光蛋了。妈的！”到了最关键的时候，冷牧兴奋地道：“对，对，要鼓励那小子坚持到爆仓！”
　　 不久，股票果然猛烈下跌，这一天被称为“黑色星期一”。许多昨天的百万富翁一夜之间负债累累，报纸上开始报道有人自杀的消息。有人愤怒地指责这是少数人联手造市的结果，但是很快他们就三缄其口。
　　 在这场股灾中，张高秋彻底破产了。除了一身债务，他一无所有。那些小报幸灾乐祸，纷纷在醒目的地方以大号字体刊登他破产的消息。什么“大明星炒股无术，负债累累”，什么“大歌星覆舟股海，其情可悲”等等等等。他连报纸都不敢看了。债主的鼻子比狗还灵，甚至他还没意识到自己完全破产时，就有人上门讨债了。现在他从自己的房子里搬出来，租了一间公寓。他兵败乌江，已经无颜再见自己的观众，他准备去乡下隐居一段时间。
　　 他把这里事情交给了那位跟随他多年的仆人，简单收拾一下，拎着一只提包悄悄地离开了家。他已经没有多少可带的东西了。他偷偷来到港口，启航的时间还没到，他躲在一个隐蔽的地方。望着水面的客轮，他的心情很不平静。他知道他遭了暗算，可是他却无法讨得公道。现在还得像一条丧家之犬偷偷离开自己自幼生活的地方。他掏出手帕擦擦干净眼泪，依依不舍地看了看这座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大城市。这里有他的朋友、他的观众、他的事业，如今他不得不与这一切告别了。他在心里默默地说了声“再见，我一定会回来的”，就朝即将开动的客轮走去。
　　 正当他要跨上客轮的时候，他被人拦住了，原来他的债主早就派人监视着他。两个彪形大汉拖着他飞快地向回走。债主们早就闻讯聚集到码头上来了，他们用尖刻的话伤害这位昔日无比光彩的大明星，他们骂他，嘲讽他，还有人用脚踢他。为了防止他再次逃跑，债主们决定把他送到警察局关押。他们像对待犯人那样扭着他的胳膊把他往汽车里塞。
　　 正在这时候，一辆鲜红的小汽车像一团火焰飞驰而来，停在了他们面前。车门轻轻打开，穿着一身洁白衣服的路家大小姐从车里缓缓走出来。她气宇轩昂，嘴角挂着讥讽的笑意，乜斜着眼睛看着面前这一群人。
　　 “把他放了。”她傲慢地说。
　　 “可是……”
　　 “可是什么？难道我的话……”她瞪了一眼那个胆敢顶撞她的人。
　　 “不敢，不敢。”那人嗫嚅着说，“可是，放了他，我们的钱怎么办？”
　　 立刻就有几个人低声附和着说：“是呀，我们的钱找谁要去？”
　　 她一只手扯着另一手上雪白的手套的指尖轻轻绕来绕去，撇了撇嘴说：“不就是你们那几个钱吗？马上放人，回头有我呢。”
　　 那些人马上脸上堆满了笑容，点头哈腰地说：“有大小姐做保，我们一百个放心，一万个放心。”
　　 他们立刻把张高秋连推带搡地塞进路茜的红色小轿车里。路茜上了车，关好车门，驾驶着车子飞也似的离开了。
　　 路茜和张高秋奇迹般地结合了。张高秋本不愿意与大老板的女儿结婚，他觉得他会因此成为妻子的玩物，丧失独立人格。他把这样的婚姻看成人生的第一大忌讳，对他来说自由与生命同等重要。但是如果他不同意跟路茜结婚，路茜就要把他送回债主们手中，他们会因为他还不起欠债而把他活活折磨死的。一想到落到债主们手里，他就浑身发抖。金钱取得了最后的胜利，他只得向路茜屈服了。
　　 路茜变卖了自己全部首饰，再加上私房钱，还不够偿还他的债务的。路茜又偷偷卖掉了母亲的一些首饰。她为张高秋还清了债务，又用剩下的钱在僻静的地方租了一间房，他们俩便瞒着人们在这里同居了。
　　 他们的钱很快花光了，又没有经济来源，她被迫向父亲摊牌。父亲虽然气得要死，但是木已成舟。为了不让这件事张扬出去有损他的面子，只好忍气同意了。这样，他们被正式允许住进了路公馆。可是他们搬回来以后，虽然父亲为他们举行了隆重的婚礼，却只准许他们维持表面的夫妻关系。做女儿的比做父亲脾气更倔强，她用绝食、自杀等方式来要挟父亲。父亲无奈，只好再次做出让步。路茜和张高秋的婚姻终于取得了彻底的胜利。
　　 对于这桩奇异的婚姻，人们普遍的看法是担心张高秋。谁也没想到，一年以后首先背叛他们爱情的居然是路茜，而那位戏子根本就没有胆量反抗路家的势力。路茜完全厌倦了张高秋，她正式向他提出了离婚。她哀叹道：“从前的张高秋早已不在人间了！”
　　 她觉得他们婚后的生活太无聊了，没有一点浪漫情调。她向往的是《哭砂》中描绘的爱情。
　　 你最爱说你是一颗尘埃
　　 偶尔会恶作剧地飘进我眼里
　　 宁愿我哭泣
　　 不让我爱你
　　 你就真的像尘埃消失在风里
　　 你是我最痛苦的抉择
　　 为何你从不放弃漂泊
　　 海对你是那么难分难舍
　　 你总是带回满口袋的砂给我
　　 难得来看我
　　 却又离开我
　　 让那手中泻落的砂像泪水流
　　 他应该像歌中的男主人公那样折磨她，带着玩世不恭的态度用一把象征爱情悲剧的砂来戏弄她。而她则温文尔雅，充满无可奈何的哀怨，低低倾诉内心缠绵悱恻的忧伤，完全像一个浪漫小说中的贵妇人。
　　 有时候，她想倘若张高秋像小说《高老头》里的阿瞿达抛弃鲍赛昂夫人那样抛弃她，她一定要模仿那位天潢贵胄、蒲高涅王室的最后一个女儿鲍赛昂夫人举行一场盛大的告别舞会。她按照小说中描写的想象，四五百辆车上的灯把路公馆照得通明雪亮。客厅里是香港最美的妇女、政界最显要的人物。乐队送出一句又句的音乐，在金碧辉煌的天顶下缭绕。她安闲静穆，始终保持着本来的面目。但是一回到卧室，她就显出了真相，她流泪、发抖，烧毁情书。
　　 还有的时候，她想假如张高秋能为她去杀人，他们的爱情该多么悲壮，多么可歌可泣。如果他真的为了她向别人开枪，她就像小说《红与黑》中的玛特尔小姐捧着于连的人头送葬那样，穿上一身黑衣服捧着他的人头为他送葬。
　　 她越想入非非，就越感到现实窒息得让她受不了。最让她不能容忍的是她所得到的张高秋竟然不是她所追求的张高秋。她所追求的张高秋像月亮那样清高，像流水那样情长，像失恋那样凄楚，像悲剧那样动人。然而，看一看她所得到的这个张高秋吧。他吃牛排的时候两腮的肌肉一鼓一鼓的，连脖子上的青筋都暴出来。他生有脚癣，在家里喜欢赤脚，有时候连拖鞋都不穿。还常常用手搓脚趾。睡觉的时候，他打很响的鼾，口水沿着嘴角淌下来，沾湿了他的枕头。他还那么频繁地翻身，常常蹬开被子，摆成一个大字形，完全是一副肆无忌惮的睡相。同这样一个俗不可耐的人在一起，怎么能生活一辈子？
　　 原来的张高秋，舞台灯光下的那个张高秋已经死了。一个人为什么会给人如此不同的感觉，她百思不得其解。有一天，她突然顿悟：原来她倾心爱慕的只不过是他在舞台上塑造的艺术形象，是他投设的一个影子，一个精致而脆弱的影子，而不是张高秋本人。她把这个艺术形象与张高秋本人重叠起来，误认为是张高秋本人了。她费尽千辛万苦把自己嫁给了张高秋，因为她无法嫁给艺术形象。这就是她爱情悲剧的所在。
　　 现在她只能选择分手这条路了，她把他的歌唱给他听，作为他们分别时留下的最后的话。
　　 一千朵玫瑰给你
　　 要你好好爱自己
　　 一万万句对不起
　　 离开你是不得已
　　 宝贝对不起
　　 不是不爱你
　　 我也不愿意
　　 又让你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