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我不是书贼(小说)
你说话咋这么粗呢,比我这个老农民还粗。
家栋又砸了我一拳。
可我总比你老动武强啊。我实在忍不住了,也砸了家栋一下。
唉,说正经的,还写着么?家栋问。
写啊,但都是白写,浪费纸。你呢?
有很多打算,也有很多构思,就是没时间写。等娃大了再说,母亲身体又不利索,没那心情写。
一样,先沉淀着吧,也别太当真,这条路不好走。平时干啥呢,该不会只种菜卖菜吧?
主要给人搞装潢呢,平时包些小活,养家呢。
不错啊,成老板了。
屁老板。
是啊,生活,活着,都是屁啊!我大喊着。
家栋又一拳砸过来:神经病。
八
终于有一天,我的一篇文章被刊登在市报上,已经不抱希望的文学梦被重新点燃。那时,投稿已经是电子邮件了。我把自己以前在本子上写的,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制成了电子版,也加入了几个文学网站,体验着那种虚拟的快感,也在网络上认识了些文友。市报上也不时有一篇豆腐块大的文章出现,甚至还没豆腐块大。在网络上,我渐渐有了声望,被一个文学网站聘为编辑。但和那些很强大,靠网文一举成名的比起来,我也只是自娱自乐而已。但我的沉迷,让我的生活过得一团糟。终于,我的妻子翠红对我的不满从抱怨上升到了对我的失望和心灰意冷。那天,翠红将离婚协议书“啪”的摔在我面前,那会,我还趴在电脑上编审一篇文章。
翠红,这是干啥?我一头冷汗。我知道,翠红是个说一不二的人。
你跟电脑过去吧,放我一条生路。翠红哭着说。
翠红,我……以后,我不写了还不行吗?我央求着。
不写了,狗能改了吃屎吗?跟了你二十年了,你写出成绩了吗?你把朋友写没了,你把亲情写远了,你写那么多,有用吗?我还不是跟个泥桩桩过活着么?翠红声泪俱下。
翠红,这么多年,我是真的对不起你。别哭,我们重新开始,你知道,我是爱你的。我伸出手,试图给翠红擦眼泪。
别碰我,你不签字,就等着给我收尸吧。说着,翠红到厨房取来了菜刀,架在了脖子上。
好,翠红,你别这样,我签,我签还不行吗?我拿出笔,一双手颤抖着,我写一笔,心就扎了一刀:翠红,难道感情就一点没有了?你不爱我了?
是。翠红说,刀依然在脖子上架着。
你爱上别人了?
是。
其实,我知道,翠红是在骗我,这个时候,我说什么,她都会说是。我也知道,离婚协议书,只是一个协议。翠红之所以这样,只是想把我从文字的幻想中拉回来。我还知道,因为我们没有孩子,翠红和我妈成了死对头。相爱相杀,生活,就这样无情地演绎着爱恨情仇,直到每个人都筋疲力尽。
翠红拿着签好字的离婚协议书,走了。我看着电脑,听着还在耳畔回响的翠红的哭声,一拳砸向电脑。电脑的屏幕坏了,裂开了,我的血沿着电脑屏幕蜿蜒而下。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我以为是翠红,赶忙拿出来接,却是家栋打来的。
自从那次和家栋见了之后,我们很久又没联系了。家栋在电话里说,他刚发现,我和他竟然在同一个文学网站。他说我在网站声望很高,看了我几篇文章,写的很好,他很佩服……
家栋在电话一头滔滔不绝,我心如刀绞,犹如听梦一般,只是随口“嗯啊嗯啊”地应付着。好容易家栋说累了,问我:雨琛,你听着么?
我说:家栋,我刚把电脑砸了。
怎么了?雨琛,你该不会又犯神经了吧?
家栋,你说,我们这样写来写去的,有价值吗?
啥价值不价值吧,咱这是自娱自乐,精神寄托嘛。
家栋,我不写了,从现在开始,一个字都不写了。你能坚持就坚持着吧,我累了。
你啊,就是神经,跟你说话,费劲!家栋挂了电话,我跌坐在椅子上,望着龇牙咧嘴的电脑屏幕,心空落落的。难道,一切就这么结束
吗?生活,就是一个笑话,就像家栋打来的电话,迟不打早不打的。一忽儿,我眼前是我们一块偷书的情景,紧张刺激又豪情满怀。
我和翠红一直没有孩子,我妈因此失望透顶,说她一辈子没做过亏心事,老天为啥如此捉弄。翠红曾经多次说要和我离婚,让我重找一个,好给我家传宗接代。我一直没有同意,我对翠红说,只要我们相爱,一切都是浮云。但我说的多,做的少,为了自己不切实际的梦,没有顾及翠红的感受,她可能觉得,我不爱她。爱有时候,也是放手,不管翠红在哪里,我都爱她,我也一直会等着她。哪怕,只是泡影,只是烟花。
九
翠红的离开,我对一切都没了情趣,行尸走肉一样的生活着。
忽然有一天,我都忘了我是个文学爱好者了,校长说有个人要找我,是什么出版社的。而且,校长说他都看了那个人的工作证,是货真价实的。校长说完,就拍拍我的肩膀,说:这一下,功德圆满了,提前祝贺哈。
把那个人迎接到我的房间,让了座,倒了杯水,我看着他,静等下文。
那人把工作证递给我,我看了看,竟是商务印书馆的一名工作人员,叫窦开来,名字有点怪。
雨琛老师,我们在网络上看到你的文章,文笔不凡,所以,决定出版你的那部长篇。窦编辑说。
需要我做什么?我问。
跟我们签一份协议。说着,窦编辑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出版合同。
现在出书,大都是自费,出版社不承担风险。我没想过出版,所以……我一边翻看合同,一边说。
雨琛老师,我们这是正经的出版社,要出版的,也是真正的好作品,不要你掏一分钱。但有个前提,就是版权的问题,我们可以一次性买断,根据字数付你足够的稿费,我们也会大力宣传,你可以根据我们的安排,在时机成熟的情况下签名售书。另外一种情况,就是不买断版权,根据销量我们付你一定的提成。但一般情况下,作者选择的,都是一次性买断,这样,就作者本人来说,他不需要承担任何风险。需要说明的是,一次性买断,和我们的印刷量无关,也和我们印刷的次数无关。这些条款,合同上都写得比较清楚。
可是,我还是不相信,这么好的事会找上门来。我抑制着自己的激动说。我坚信,天上没有掉馅饼的事。
我们都是有赞助商的,你大可以放心。
可是,网上比我写得好的人很多。
我们也比较注重挖掘新人,出版的是真正有艺术价值的作品。
看了合同,听了窦编辑的介绍,我没发现有什么问题。看来,我这是苦尽甘来了,到底是哪位伯乐,把我从茫茫人海中挖掘出来了?
签了合同,我还是一头雾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掐掐自己的胳膊,疼,看来不是做白日梦。
时间不长,窦编辑给我发来了书的样本,制作的还算精美,我很满意。又经过了不到两个月的时间,我收到了十本样书。这个也是合同上说好的,免费给我寄来的。如果我还需要的话,就要自己购买。而且,在收到样书的同时,我也收到了一次性买断的全部款项——六万元。
十
快放暑假的时候,窦编辑给我打电话说,第一次印刷量较少,但销量不错,他们准备第二次印刷,届时,想安排我签名售书,证求我的意见。我同意了。
我很欣喜,书的出版,也让我有种扬眉吐气的感觉,同事们也对我刮目相看,教育部门也对我进行了奖励。
签名售书那天,人并不多,我很尴尬。我之前也没声张,就怕别人说我张狂,加之,我现在连家都没了,名声大了,又有啥用?我这个人,还是恋家的,就是在理想和感情上,没有处理好轻重。我经常给翠红发消息,但她不理我,我也知道翠红一直一个人挺着。我们也没办离婚手续,谁也不知道我和翠红已成陌路。但我,一直都抱着一丝希望,我觉得,翠红还会回来。我曾无数次想象,夕阳下,我们牵着手,微风吹着我们稀疏的白发,唯美而恬静。
昨天刚下了场雨,天阴着,没有了前几天的酷热难当。四点左右,人渐渐多了些,但只能说多了些,要和人山人海比起来,还相差甚远。
签好名字,把书恭恭敬敬地递给一个前来买书的人,我说:谢谢。
书贼,还认得我不?那人接过书,并没走,而是把书仍放在桌子上,问道。
你是……我扶了扶眼镜框,仔细瞅着,有点面熟。
大作家真是健忘啊,连发小都不认识了。你好,葛雨琛,我是葛鹏。葛鹏说着,向我伸出手。
我握住葛鹏伸过来的手,说:葛鹏啊,你胖了,我都不敢认了。
葛鹏拍拍我的手说:你觉得签名售书感觉如何?当作家的滋味怎么样?
葛鹏,你就别糟践我了,我这也是……哎,别提了,有时间我们好好聊。
葛雨琛,你知道,人家为啥平白无故给你印书?你知道你在这儿风光无限,有个人却在等着死神光顾呢?我是真的忍不住了,我不说,无法安心。
葛鹏的话,让我不知就里。这是哪儿跟哪儿啊。我扯住葛鹏的衣袖:葛鹏,你把话说清楚。
葛鹏冷笑了下,说:翠红快不行了,在市医院呢,离这儿不远,你看着办吧。葛鹏说完,一甩袖子,愤然而去。
翠红,翠红……我念叨着翠红的名字,回想着葛鹏的话。后面一个姑娘催促着:老师,给我签两本。
我拿起书,却没有签字。姑娘一再催促着。我忽然扔下书,挤出人群,冲上了车水马龙的街道。
十一
原来,翠红是发现自己患了乳腺癌才跟我签离婚协议书的,我就是个十足的大傻瓜,大笨蛋!翠红比我还傻。
我赶到医院的时候,翠红已经不行了。我抓住翠红的手,使劲摇着,我哭着说:翠红,你为啥要这么做?你要让我一辈子良心不安吗?我并没想着成名成家,我只要和你长相厮守,可是,这点愿望你都不给我吗?为什么非要让我恨你呢?翠红,走,我们回家,我们回家。我抱起翠红,紧紧地抱着。
翠红紧闭的双眼滚动着热泪,我们的泪水交融在一起。她慢慢地睁开眼,看着我,笑着,然后,慢慢地伸出手,抚摸着我的脸,微弱地说:别哭,好好活着。
说完,翠红的手就垂了下去,她走了。
我大声喊着翠红的名字,在床沿上碰着自己,碰死了,我就和翠红在一块了。
葛鹏将我拉开,死死地抱住。
我在葛鹏的控制中,看着医生蒙住了翠红的头,看着医生把翠红推走了。
十二
我和葛鹏最后能冰释前嫌,还是多亏了翠红。翠红一次从市上回来,在等车的时候,正好葛鹏过来,顺路捎人,就把翠红捎上了。路上,葛鹏问翠红是哪里人,翠红一说,葛鹏才知道他们竟然是一个村的,然后也就知道了翠红是我老婆。葛鹏说:巧的很,我和雨琛是光屁股长大的。
翠红说:雨琛也没提过。
葛鹏说:我小时候不听话,也不好好学习,经常欺负雨琛呢。现在想起来,很好笑,也很有意思,倒很向往那会儿呢,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
翠红说:我回去好好收拾雨琛。
那天葛鹏把翠红一直送到家门口,我就在门口等着翠红回来。然后,我和翠红把葛鹏请到家里,往事不堪回首,但回想和谈笑间,往事却别有一番风味,甚至带着一丝甜甜的味道。葛鹏在市上做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葛鹏说:大作家,把你大作叫哥欣赏欣赏。
我说:你又来,我如果有钱,就和你一样去做生意,才不搞这些破玩意呢。
翠红端着水进来,刚好听见我这么说,就接上话说:你不搞我就不姓张了。
葛鹏笑了,说:弟妹咋那么说呢,我都打算把这几年的经历写出来呢。
翠红说:你事业成功了,写出来,那才有意义呢,是一种沉淀,那叫厚积薄发。雨琛,那是闭门造车,毫无用处。
葛鹏又大笑了几声,说:弟妹这话说的,经典。说完,还竖了竖大拇指。
葛鹏临走,拍拍我的肩膀,说:雨琛,坚持着吧,你跟我不一样。有啥难处,招呼一声,以后,也常联系。
我不知道葛鹏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但还是很感动。
就这样,我和葛鹏握手言欢。小时候,打得越厉害,到头来,感情就会越深。这样的情谊,才是同学之间的情谊,也只有同学之间,怎么打,都打不散,历久弥香。
翠红在市上打工,那次下了班,在回去的路上,忽然一阵晕眩,差点跌倒。正好葛鹏开车经过,就把翠红送到了医院。
翠红让葛鹏不要告诉我,还说她和我已经离婚了。
我的书,是翠红找人给我印的,是自费。为此,翠红还借了葛鹏两万元。其间,葛鹏也帮了不少忙。葛鹏给我说,翠红就是临死前,要帮我达成心愿。
我说:葛鹏,翠红傻,你也跟着傻!
葛鹏说:那也是翠红的心愿。
我说:那你就永远别告诉我啊,让我就这么糊里糊涂地恨下去,不是更好吗?
葛鹏说:可我知道,翠红还想见你,她其实,是放不下你的。
我说:我就是个贼,一个彻头彻尾的书贼!偷着看,偷着写,现在,我爱的人又为我偷着印。
葛鹏说:不,你不是书贼。
十三
一个星期天,我把家里的书,全部装在袋子里,拉倒了翠红坟前。那些书,有些是我买的,有些是借的,还有“偷”的。还有些书,别人借去了,没还,也有些丢了。
我点着了这些书,火势随着旷野的野风,越烧越旺,周围的草也被点燃了,四处蔓延。
我站在翠红坟前,泪水无声地流着,我对翠红说:翠红,我不是书贼,我只是一个普通的,想要爱你一生一世的人。翠红,你能听见吗?你一定能听得见,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