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被驼上来的人面色如铅、四肢僵硬，双手双腿被铁链捆绑，衣服上血迹斑斑。
　　 “把铁链劈开。”
　　 只见两道白光划过，铁链断裂。
　　 “哎呀，皮都烂了。”一个人指着铁链绑过的地方道。
　　 “别说了，背回去吧。”
　　
　　 四
　　 梁休觉得鼻子痒痒的，忍不住打个喷嚏。他一边揉着鼻子一边慢慢地睁开眼睛，一只小猫趴在他的枕边，尾巴甩来甩去的正扫着他的鼻子。他伸手去摸小猫的脊背，小猫像早有察觉“嗖”地跳下了床，向角落窜去，躲的没了影子。
　　 “醒了！醒了……”窗台前立着一只鹦鹉，正左顾右盼地扯着嗓子说人话。
　　 梁休好奇地坐了起身，仔细观察这间屋子。这是一间陈设简单的木屋，窗阁大开，外面一片葱绿，近处有一片湖，湖水碧绿，波光粼粼，远处青山连绵，云雾缭绕。
　　 梁休不由在心中感叹：“仙境呀！”
　　 “你醒了！”不知何时屋里来了一位白衣少年。
　　 梁休看着他只觉得面熟，苦思片刻，想起他就是曾来“仙客来”要买他酒的白公子。他指着少年，笑着不停地比划。
　　 “你想起了，我们见过，那坛酒看来终究是你自己喝掉了。”白公子笑着道。
　　 梁休有些不好意思，他指着自己嗓子，摇了摇头。
　　 白公子道：“是不是奇怪自己怎么突然不能说话了？是那坛酒造成的。你也不用急，过一些日子会好的。”
　　 梁休面露失望之色，以为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位少年就是神仙，不仅可以将自己从“地府”中救出，也可以让自己开口说话，显然自己是高估了他。梁休再度细细打量白公子，他应该与自己年龄差不多大，只是言谈举止，神情气度成熟许多。不管怎么说，他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自己应该重谢对方才是。
　　 梁休看书桌上放着笔墨纸砚，于是走过去，拿起笔在纸上写下几个字。刚写完，那些字便一个又一个的消失了。
　　 他惊讶不已。白公子笑道：“不用写了，我知道你有许多话想说，想问。你不用说，也不用问，我都知道。”说完，他望了梁休一眼，转身面向窗外，沉默了片刻，说：“这里不是什么仙界，还是人间，深山里罢了。你一定想答谢我，依你梁家的财力再厚重的谢礼你也拿得出，不过你现在回不去，下山的路没了，修好它估计需要数载，所以你还要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这里除了风景秀丽之外，一无所有，你要在这里生活就必须自食其力。”
　　 梁休愕然，他拉了拉白公子的袖襟。白公子转身，见他苦着脸，笑着说：“你不用担心，跟着学就会了。”
　　 白公子领着梁休出门，沿着崎岖的山路往更高处走去。阳光在树枝之间跳动，洒在身上热乎乎的。梁休吃力地跟在他的后面，虽然已筋疲力尽，但不敢停歇，生怕在这密林里与他走散了。终于，白公子在山间一块平地停下，他指着更高的几块山间平地说：“看，那是茶林，那边是果林，旁边还种了庄稼。我们每天都会上来耕作，晚上还要织纱。这里有这里的规矩，‘一日不作，一日不食’，不想挨饿就要劳动。”
　　 梁休望了望脚旁陡峭的岩壁，又看了看头顶灼热的太阳，无奈地点了一下头。
　　 日往月来，梁休在山里已住了很久，究竟是多久他也搞不清楚。起先，他还每日在一根红绳子上打一个结，后面慢慢地便忘了这事，即便想起，拿起红绳也不想打了。他学会了观察农作和植物，通过它们的变化推算出时节。
　　 他每天种地采果酿酒纺纱，闲暇时读几页书，或画幅画，虽然这些画很快便会消失，他还是乐在其中。他画初夏枇杷树下的翠鸟，中秋碧潭清冷的印月，隆冬峭壁迎风的松柏，春日随风摇曳的桃花。今天，画中桃花纷飞下多了一个人，那是他的母亲，母子俩许久没见，梁休看着画中的母亲久久的发愣，直到她的身影在画纸上一点点消失殆尽。最后，梁休的泪水滚落在已退回成一片空白的画纸上，徐徐化开，湿成一片。
　　 梁休不知道下山的路在哪里，也不知道白公子说的要修几载的路是否修好。因为自始至终不能说话，看与想成了他唯一的内在活动，所有的事在观察和思考后逐渐不再需要穷追不舍的提问，慢慢地对答案的所求也不再像原先那么迫切，一切都由思考而变得缓慢慎重平静。可是今天，他已经安静的一颗心再度焦灼起来，想着刚才从画中消退掉的母亲，他有一股要下山的强烈冲动。他曾想过等有一天自己能开口说话了再回家，可是一等就是六年。现在，他管不了这么多了，即便没有下山的路，那怕是爬也要爬回去，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如果现在再不回去，怕是见不到母亲了。
　　 他冲出屋子一路狂奔向山巅而去，汗水交织着泪水裹着他那颗思母的心来到了白公子的木屋前。梁休一见到他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双手急速地来加比划。白公子将他拉起：“你不用急，我明白，你想念你母亲了。来！”
　　 他拉着梁休来到悬崖边：“看见了吗？这是现在下山的唯一办法，你只能顺着这些蔓藤滑下去，或许滑的过程中你能发现一条路，又或许什么路也没有，只能顺着藤挂在半空中，最终体力不支，跌下万丈深渊。”
　　 梁休将身子向崖下探了探，一股阴冷的山风迎面吹来，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梁休，你真的这么急吗？这样下山别说不一定能见到你母亲，说不定自己的命都没了。你再等些时日不好吗？”
　　 梁休像没有听见他在说话，站在那一动也不动，久久地盯着太阳，看着它向西慢慢滑去。突然，他抹了抹脸上的泪痕，向白公子深深地鞠了一躬，转身走向悬崖。
　　 他拉住蔓藤正欲向下，白公子突然大声喊道：“你走了就再也回不到这里了！”
　　 梁休朝他笑了笑，轻轻一跃，消失在枝叶交错的绿荫里。
　　
　　 五
　　 梁休站在一片断垣残壁前，望着门柱外仅存的两个石狮子发呆。梁府显然已经没有了，原来雕梁画栋的亭台楼阁现已腐木横生、窗棂坍塌，院内更是枯木杂草丛生，池塘干涸，小桥断裂，回廊丝网交错，尘土飞扬。他依稀听见后院传来说话声，于是沿着已被杂草泥土掩埋的卵石小径，凭着记忆向已很难辨认的宅院深处走去。
　　 两间歪歪斜斜的棚屋前一个妇人在洗衣服，一个老头正对着一个小炉子扇着火，炉子上烧着一个药罐子。
　　 洗衣的妇人首先看到了他，她先是一愣跟着掩面尖叫起来：“啊……鬼呀……”
　　 老头顺着妇人看的方向望去，一脸惊愕，他小心地一步一步靠近梁休，走到跟前，突然嚎啕大哭道：“是少爷呀，是少爷呀，你还活着呀，你可回来了。”
　　 梁休这才辨认出这老头是吴管家，洗衣的妇人是珠儿。
　　 他握着吴管家的手问：“你们这是怎么了？家里发生什么事？我娘呢？”
　　 “少爷呀，你怎么才回来呀？几十年了，我们都以为你死了。”吴管家一把眼泪一把鼻涕。
　　 “几十年？”梁休不解。
　　 “少爷，你是傻了吗？你看看我们，这不都老了吗？”
　　 “吴管家，你说我离开多久了？”
　　 “哎呀，少爷真是傻了。”吴管家担心地对珠儿说，“都越了一个甲子了，他居然不知道！”
　　 “可是……”
　　 “少爷，你在‘仙客来’喝醉的那晚，客栈半夜里突然起了火，我见你不在屋内，心想你可能已逃出去了，可是一直等到大火被扑灭也没见到你人。我怕你出事了，又在废墟里找了三天三夜，同样毫无结果。当时我就想，找不到说明你还活着，该不会独自上山了吧？于是我也上了山。我在山里苦寻了半年，整个山头都快给我寻遍了，也没有找到你，山里的猎户也都说没有见过你这样一个人。我细想你从来没有独自出过门，更不要说在这个山里跋涉，估计见不到我，回家去了可能更大些。我只好回来，可是没想到，回来时老爷已过世，府里对外称老爷已‘尸解’，其实家里都知道老爷是吃丹药中了毒。夫人见我一个人回来，知道你丢了，当场便急晕了过去，醒后便有些疯癫。没过多日，家里收到一封勒索信，随信还有你的一个随身玉佩。信中要求我们送去黄金珠宝若干，不然就要了你的性命。我们不敢不从，可是该给的都给了还是没有见你回来。梁夫人精神越发不济，家仆们开始小偷小摸，再后来前来敲诈勒索的人越来越多，我们无法分辨真伪，又不敢贸然回绝，唯恐对你不利。就这样府里越来越乱，银财散尽，人走楼空，最后只剩下我和珠儿陪着夫人艰难度日。去年夏天，夫人开始生病，大夫说夫人没有多少日子了，恐怕是过不了秋天。可是没想到，你看这已是春天了，夫人还在呢！”吴管家越说越激动，他为夫人终于等到了少爷，高兴地有点不知所措。
　　 “那我母亲呢？我想见见，你快带我去吧！”
　　 “好！好！跟我来，快跟我来！”吴管家立即拉着梁休三步并作两步向棚屋里去。
　　 棚屋里光线昏暗，一张低矮的简易木床上躺着一个白发的老妇。老妇仰面躺着，不时地发出呻吟声。
　　 梁休一步跨到床头连唤母亲数声，好一会儿，梁夫人才迟疑地将目光落在他的身上，跟着伸出瘦骨嶙峋的手臂。梁休连忙握住母亲的手，哭道：“儿不孝呀。”
　　 梁夫人轻轻摇头，露出浅浅的笑，最终平静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