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你又胡说了，我没事，我不累……你要不要喝水？”程静尽量和颜悦色。N久前，自己也是这看不来眼色中的一员。周强早已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仍旧坐桌边天南海北胡侃，就是不动身。避过婆婆的眼睛，程静踹了周强一脚，周强夸张地大叫：“谋杀啊，谋杀亲夫！”一屋子快乐的笑，岁月静好的模样。
　　 水龙头哗哗地响，程静匆匆洗着碗筷，也不顾自己满手的洗洁精泡沫，撩了一下挡住视线的一缕头发。抹锅台时想起女友说的油腻最容易伤皮肤，洗碗的时候一定要戴手套，隔绝油腻，女人年龄越往上修复能力越差，一定要好好保护自己。程静抽眼看了一下自己的手，曾经自诩葱管似的手，如今已是细纹满布，青筋毕露，晦暗、粗糙。手套？这是给那有着充裕的时间，把做家务当体验生活才有的小资女人的，比如先前的自己。程静撇撇嘴，赶紧把手头的活干完，耳边听得有邻居来串门了。问候声，招呼声。程静实在不想出去招呼，她只想回到卧室看看书，看看电视，或者和孩子通个电话，听孩子说些学校的趣闻，像先前那样。可是她还得出去，说些有味无味的话，或者只是陪着笑脸，听来探望的邻居说些车轱辘话，听婆婆哑着声感谢他们来探望。这近一年来，程静都可以背下这些套话。先前婆婆的病情还没那么严重时，那些话似乎像那么回事，“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慢慢会好起来的”，比如“心情放宽，病自然就好了”。如今，明知是睁眼说瞎话，可是彼此仍旧在说，婆婆一再感谢，倒也没有显出不耐，甚至可以用“相谈甚欢”来形容，虽然她说几句话就有些喘。程静只好耐着性子在一旁陪着。周强早已不知躲哪了，程静有时希望自己也能像周强一样任性些，想走开就走开了，不去管人家的眼神。可是周强是周强，程静是程静，谁也无法钻进另一个壳子成为另一个人。程静听着邻居跟婆婆说着：“……幸亏有个孝顺的媳妇，你还是有福气的……”想起白天电话里周强略带讽刺与恼意的话，有些不是味，惴惴然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屋子里终于静下来，程静把婆婆搀回卧室，准备擦洗身子。洗脸水、洗脚水准备好，关上门。那股老年味又扑鼻而来。程静想着明天休息，该把婆婆的床单被套洗洗晒晒了。婆婆又在说着：“……真是罪过啊，妈没别的给你，怎么就端个屁股给你。”婆婆抓着椅子扶手，颤巍巍站着，等着程静褪下裤子，擦洗。原本丰满的臀部只剩两块高高隆起的骨头，下面两条竹竿似的腿。程静一边轻柔又快速地擦洗，一边说：“妈，这有什么罪过的，自家孩子，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刻意保持的轻快语调抵不住阵阵涌上来的心酸。一个人到底可以忍受多少病痛的煎熬。这样的擦洗形式大于内容了，婆婆阵阵的低喘声让程静迅速结束了手头的动作，给婆婆穿上衣裤，扶至床上躺下。等程静收拾停当，婆婆也安定下来了，一脸歉意地说：“静静，你也早点休息，你也累了，看你脸色都不怎么好了，唉，都是妈拖累你们了。”
　　 “妈，又胡说什么呢……我还好，你早点睡，晚上要起夜就叫老头子，别担心影响他睡眠，你现在就顾你自个儿。”
　　 “哎，知道了，你去吧，我也睡了。”
　　 程静出去轻轻带上门。周强还在饭厅里喝茶，看程静出来，问道：“妈睡了？”
　　 “睡了，今天看上去更不好了。”程静忧虑地说。
　　 “那有什么办法。”周强也是一脸忧虑，“唉……”
　　 两人相跟着往楼上走。
　　 “你也累了吧，我给你准备洗澡水。”周强殷勤地说着往卫生间走。
　　 “我不累。”程静伸了伸懒腰，呼了口气说，“就是妈这么来回折腾太累了，要不让妈晚上住医院，让老头子陪夜，也免得这么折腾。”
　　 周强回头看了程静一眼，说：“妈说累了吗？”也不等程静回话，继续往卫生间走。
　　 “那倒没有……”程静喃喃地说。忽然惊觉，自己潜意识里是不是想把婆婆推往医院，或者甚至希望婆婆早日解脱，自己也早日解脱？这一天天真的累了，烦了？程静想到婆婆这会就躺在楼下，都说病人心细，自己平日里有没有流露出来这种潜意识，要真有婆婆该有多伤心。程静几乎想下楼去看看婆婆，可是去了说什么呢。
　　 周强从卫生间出来，推了推发呆的程静说：“水放好了，赶快去洗吧。”程静机械地走向卫生间。站在镜子前，看着镜中的自己。脸上还很光洁白皙，眼角的细纹并不太明显，有几块色斑若隐若现，当然此刻的妆残了，早上扑上粉就看不出来了。嘴唇还是很饱满，只是没涂口红，颜色有些晦暗。程静对着镜子左看右看，然后挺了挺胸，挤了个笑脸说：“我不累。”
　　 盥洗停当，趿拉着拖鞋踢踢踏踏地走出卫生间，爬上床，垫上靠枕，随手取过床头柜上的遥控板，打开电视，也不管什么电视，先舒舒服服躺好。
　　 是这几天一直在热播的宫廷剧，程静看了好几集，但都是没头没尾的，看得零零落落，剧情跟不上，才看了一会，眼皮子就开始往下沉。感觉周强也上了床，推了推她，说：“累了吧，还是早点躺下去吧。”迷迷糊糊中周强在抽她的靠枕，程静翻了个身说：“我不累。”而后陷入了虚无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