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礁石】大伯的歧路人生(小说) ——家族系列小说之一
华娟也曾不止一次地诘责过自己的丈夫,周保田,你现在不拿我当个人看了,那为什么当初非要挖空心思娶我进门呢?
那还用说吗?周保田的回答可谓直言不讳,我需要的是一个女人,一个出色的女人,可现在呢?你已经成了一个废物,再也不能满足我了!
你——
我怎么样啊?
你不是什么好人!
可我是一个男人!
这之后,周保田又移情别恋,姘上一个二十八岁的大姑娘。有了新欢之后,他开始夜不归宿,十天半月也难得回一次家。这样一种名存实亡的夫妻关系,久而久之,无形中让男女双方都感受到一种厌倦。于是他们一同走上法庭,心平气和地办理了离婚手续。因为既无子女牵扯,又无财产纠纷,所以他们的分手显得十分简单而又自然,双方甚至连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曾说过。
周保田以最快的速度与那小女子结成夫妻。而华娟,则孤身一人返回卧龙镇。
大伯特别说到,他们两人的新婚仪式尤其值得一提。那一天,一匹老马拉着一辆花轱辘车,走过斑驳陆离的土路,送来了骨瘦如柴的华娟。赶车的车老板子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干爹赵神仙,专程赶来为他们主持婚礼仪式。
那是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大伯和华娟的婚礼仪式在门前的空场上正式举行。大伯采来几朵鲜花,戴在华娟的鬓边。又为她蒙上一块红布,当做盖头。而后,两个人牵着手相依相偎,仪式就在赵神仙的高声唱喝中依次进行——
孟祥德,你愿意娶华娟做你的妻子吗?
我愿意。大伯提高嗓门儿回答。
你不嫌弃她有病吗?
我不嫌弃!
赵神仙又转向华娟,华娟,你愿意让孟祥德做你的丈夫吗?
我愿意。华娟重重地把头一点。
你能做到陪他一生一世吗?
我能做到。
赵神仙再次高声唱喝,一拜天地!
大伯扶着华娟跪了下去,双双望空叩拜——
二拜高堂!
大伯拉着华娟转过身来,一起向赵神仙行三拜九叩大礼——
夫妻对拜,送入洞房!
……
大伯还说,那一晚他弄了四个菜,陪赵神仙喝了好多的酒,两个人却谁也没有醉。把赵神仙送走之后,他弄来一大抱干柴,开始烧炕。华娟身体不好,炕烧热了,她睡在上面才会舒服一些。
华娟坐在炕上,一直在打量着他,后来忍不住开了口,祥德大哥,你快歇一歇吧!这都忙了一小天啦!
我还不累。大伯柔柔地说。
天不早了。
嗯。
那——我先把铺盖弄好?
嗯。
咱们也该睡了。
那就睡吧!大伯做了一个手势,华娟,你睡炕头儿?
不,还是你睡炕头儿吧!华娟一脸苦笑,连连摇头,那咋行呢?你是男人,是一家之主,炕头儿得你睡呀!
咱家没这个说法,你尽管睡好了。
不,还是你睡炕头儿。
不,你睡——
两人推来让去,于不知不觉中竟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那一刻,华娟心中隐隐作痛,口中喁喁哝哝,祥德大哥,是我对不起你呀!
不,你千万别这么说!大伯连连摇头不止。
祥德大哥,你不嫌弃我吗?
我怎么会嫌弃你呢?
你应该知道,我已经是一个废人了。
不管你咋样,我都爱你。
我已经不配做你的女人了。
不,除了你以外,换上谁我都不娶。
华娟凄然一笑,这对你来说不公平啊!
我不在乎。
和我生活在一起,也太委屈你了!
有什么可委屈的呢?咱们两人朝夕相处,你陪伴着我,我陪伴着你,我打鱼,你做鱼,咱们吃一锅饭,睡一铺炕,品尝酸甜苦辣,共度春夏秋冬,这难道还不是一段美满姻缘吗?大伯侃侃而谈,脸上笑得十分灿烂。
祥德大哥,你说得好极了!
华娟妹妹,你尽管放心就是,我一定好好待你,往后我们两口子会有好日子过的。
大哥!
娟妹!
……
一对男女泪眼相对,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终至于热泪横流,呜呜咽咽地抱头大哭一场。
岁月匆匆而过,大伯与华娟的日子却显得长而又长。大伯待华娟极好,十年如一日,从无任何异样表现。那期间华娟病态渐显,身体每况愈下,甚至到了连生活都无法自理的地步。大伯从不要求她为自己做任何事情,而是尽心尽力地服侍着她。天热了,背她下河洗澡,为她扇风纳凉。河套蚊子多,大伯还亲手为她制做一顶蚊帐,并在窗前笼起篝火,为她驱赶蚊蚋。天寒地冻时,大伯会把那一铺火炕烧得热而又热,不消说,炕头则非华娟莫属。那一份无法言喻的体贴,令华娟从里到外都感受到一种温馨。至于日常起居,吃喝屙撒睡等等,则更无须说及了。
华娟并无别的嗜好,只是喜欢看一看电影而已。大伯虽然对电影不大感兴趣,但为了满足华娟的欲望,每逢听到卧龙镇有好一点儿的影片上映时,他都不辞劳苦,陪同华娟前往观看。那一路他们两人往往走得颇为艰难,大伯对华娟扶了又背,背了又扶,直到弄得大汗淋漓。一去一回有十几里路,常常让华娟觉得于心不忍,大伯本人却从未说过一声辛苦。
有一回,看罢那一部感人至深的《天仙配》,夫妇两人慢慢腾腾地走上归途。走出一半,华娟累了,大伯又把她背在了背上。夜色浓浓,凉凉的晚风徐徐吹来,如同一只只温柔的小手在抚摸着他们的面颊,那种感觉温馨而又惬意,不能不让人为之陶醉。华娟似乎依旧沉浸在那种缱绻缠绵的剧情之中,她伏在大伯那宽宽大大的后背上,竟于忘情中吐出一句话来,大哥,你真好,你就是我的董永哥哥。
照这么说,你就该是我的那位七仙女了,对不对呀?说罢,大伯为之由衷一笑。一般的影片,他很少看得进去,但这一次却是例外。银幕上男女主人公的命运已经深深地打动了他,一度让他为之感慨不已。
那我可不配。华娟忘情地说。
我说你配你就配。大伯一句话脱口而出,斩钉截铁一般。
大哥——
娟妹——
董郎——
娘子——
他们就那样一声声地呼唤着,应答着,仿佛都已陶醉在一种忘我的情境之中了。
走出一程之后,他们又不约而同地唱了起来:
……
寒窑虽破能避风雨,
夫妻恩爱苦也甜。
你我好比鸳鸯鸟,
比翼双飞在人间。
这一段“夫妻双双把家还”,本应是甜蜜而又欢快的唱腔。可一旦出自他们的口中,却难免给人一种悲凉而又凄楚的感觉。歌声在那寂寥的夜空中久久地回荡着,听在耳中别有一种淡淡的苦涩。
……
时光如水而逝,华娟的病情一日重似一日,终至于卧床不起。人世间的任何神医良药对她都不起任何作用,仿佛谁也无力回天。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上,华娟把大伯叫到近前,用尽最后的气力说出一番话来,大哥,我就要离你而去了,临走之前,还有几句话要说给你!
娟妹,千万别这么说,好好养病,你会好起来的。大伯紧紧拉住华娟的手,摇了又摇。
不,我要说,你不让我说出来,我会闭不上眼睛的。
也好,那你就说出来吧!
你说真的会有一个阴曹地府吗?
应该有吧!
华娟连连颔首,那就好,那就好——
咋讲?大伯越听越觉不解。
我就在阴曹地府等着你,咱们可以好好地做一回夫妻!
现在我们也是夫妻呀!
这个不能算数,等到了阴曹地府,我们再重新做起,你说好吗?
——好,也好。
你愿意吗?
我愿意!
你愿意就好,我在那边等着你就是了!华娟一阵哽咽,眼中潺潺地流出两行泪来。
大伯也已热泪盈眶,轻轻地为华娟拭去腮边的泪痕,娟妹,看你很辛苦的,就别撑着了,还是早一点儿上路吧!
我——我想陪你再待一会儿!
我很快就会找你去的,你还是放心地走吧!
大哥,你可别来得太早,等我把家安置好了,你再过来吧!
……
华娟终于撒手人寰,悄悄地走向另一世界。
那临终一刻,她仰卧在大伯怀中,笑出一脸灿烂,似已无憾无悔。
大伯痛哭一场之后,亲手埋葬了华娟。
葬毕,大伯独立坟前,哀哀而泣。于天高地远中看眼前那一抔黄土,生和死仿佛没有了任何距离,头脑里已是一片空白。
六
大伯沉默有顷,又不无感慨地讲了下去。他说,在那短短的十年时间里,他这一方堪称偏远的去处,竟也成了卧龙镇人共同关注的焦点。虽是众说纷纭,其中却也不乏褒奖之词。有人感叹华娟命运不错,终于有了一个令人满意的归宿。也有人盛赞大伯有情有义,算得上性情中人,不愧为一个热血男儿。
后来,随着华娟的入土为安,这一幕人生悲剧算是落下了大幕。可谁也不曾想到,卧龙镇人又为此掀起一场轩然大波。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无法平息。
那一场风波起自孟氏家族,应该是一场有计划有组织的行动,而且规模极大,来势汹汹。孟氏家族的人们集体出动,竭尽全力大肆宣扬。他们说,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孟祥德算得上一个大仁大义的男人,对自己钟爱的女人做到了仁至义尽,所作所为不愧为圣贤之后。比起那个喜新厌旧,只知寻欢作乐,根本不负责任的当代陈世美有着天壤之别,简直不可同日而语。一个堪称顶天立地的人生楷模,为之树碑立传也不为过。而另一个,则是猪狗不如的苟且小人,其卑劣行径实在有辱自家门庭。
这一番言论可谓锋芒毕露,醉翁之意不在酒,其用意已是不说自明。
周氏家族的人们已是心虚气短,再也没有一句硬话好说。他们更缺少当年的勇气,敢和孟氏家族的人们公开叫板。周保田之举,无情无义更无道德可讲,难免令他人嗤之以鼻。族人们谁还抬得起头来,去人前说三道四。那不等于伸出自家的嘴巴,让人家去打一样吗?
不过,周氏家族的人们也不甘心就此一败涂地。他们深知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的道理,于是采取一种避实就虚的迂回战术,直接把文章做到大伯本人身上。他们放出风声说,大伯并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只是一个徒有其表的废物而已,所以才和华娟做成了有其名而无其实的夫妻。换上一个正常的男人,谁能受得了那一份煎熬啊?老猫搂着鱼头睡,却偏偏吃不到口里,那还是一个男人能过得下去的日子吗?
也就是说,只有一个准男人,一个生理功能有所欠缺者,才可以把那样一种尴尬的局面维持下去。说穿了,那不过是一种自欺欺人的把戏而已,又有什么可以为之炫耀,并大肆张扬的呢?明明是一块疮疤,却偏要当成一朵鲜花戴在头上,未免太不明智了。偌大一个孟氏家族,莫非都如此没有自知之明吗?
这一类说法,也陆陆续续地传到了大伯的耳中。无论是孟氏家族的大力褒奖,还是周氏家族的刻意诋毁,他一概置若罔闻,一笑置之而已。也许大伯对那种世俗纷争感到了一种厌倦,避之惟恐不远。也许大伯身心都已疲惫不堪,他更需要的是一处风平浪静的人生港湾,从此再无所求,聊以安度晚年足矣!然而,他绝对无法想到,尽管如此,那些人们依旧不肯轻易地放过他。后来,又有一些与之相关的故事在他身上发生,说来足以令人啼笑皆非。
仅选出两个堪称精彩的场面略加描述,聊博大家一笑而已。
时值人民公社化初期,社会已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当然也波及到了大伯所处的这一偏远区域。那个赖以谋生的鱼亮子已不再属于他个人所有,而是划归卧龙生产大队管辖。很自然地,他也就成了一名人民公社的成员,由生产队为他记工分,分口粮,享受那一份应有的待遇。他呐,则不定期地把自己弄到的鱼虾如数上交集体。从某种意义上讲,他这里似乎也可以算是一个小小的生产单位了。
那一次,一伙周氏家族的人们赶着牛车来到河套。就要过仲秋节了,他们要把大伯鱼池里储存的鱼都弄回去,再一一分发到社员家中,给节日的餐桌上增加一份菜肴。起罢鱼,过了称,车也装好了,这些人们却不肯当即上路,非要尝一尝鲜,先吃上一顿不可。他们也难得来一次河套,这种提议也并非不可理喻。大伯也就点了头,亲手忙活起来。鱼上了桌,大伯又慷慨地把自己的酒瓶子拿了出来,热情地招待那些人们吃好喝好。
鱼吃光了,酒喝干了,那一伙人也就醉得差不多了。也不知他们是一时兴之所至,想拿大伯开一开心,还是酒后无德,存心寻衅,一个个就着酒劲儿闹腾开了。早已是口无遮拦,逮啥说啥了。
我说孟老大,都说你是老公,不男不女那一伙的,光听人家说,谁也没见上,今儿个在场的清一色都是男爷们儿,你干脆大方一点儿,让我们瞧瞧行不行啊?周占旺大吵大嚷,显得兴趣极浓。
对呀!是骡子是马总得牵出来遛遛,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嘛。周兴才似乎也不甘落伍。
哈,今儿个哥几个不算白来,光是一饱口福不行,还非得开一开眼界不可!周大山居然也想凑凑这个热闹。
……
那些不堪入耳的话语,大伯听了只当耳旁风,由他们去说好了,也懒得和他们分辩。再说,那也是一宗无法说得清楚的事情。
那一伙人依旧不肯善罢甘休,一个个兴致极浓,大有一种得寸进尺的趋势:
孟老大,算是我们哥几个求到你的面前了,行还是不行?你倒是开一开金口啊!
谢谢赐稿礁石,欢迎老师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