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二，把娃儿的屎尿布洗洗。婆娘叫道。
　　 俺只得照办。一大早的，外面起白乎乎的霜，积水处结了溜滑冰，出租房里的那间一个平米卫生间容不得俺五大三粗的身子，只得提过篮子捉贼般地去了城郊的河边，还好，来街上的日子不是太长，认识的人不是太多，俺倒显得理直气壮，俺就是不会生娃儿，其它的哪样不能干？为了娃儿，天寒地冻算个啥？娃儿的屎尿黄黄的、稀稀的，如破了壳的鸡蛋黄，俺一阵作呕，得忍着，自己的娃儿屙的屎尿都是香的。为此，俺跟婆娘还激烈地争吵过。
　　 婆娘，大冬天的，河水结了冰凌条儿，洗屎尿布把俺的指头冻硬了。俺说。
　　 硬了好，不硬咋知道生娃儿的辛苦？婆娘笑着说。
　　 婆娘，你行行好，俺去买几袋尿不湿，免得俺受那个罪。俺央求着。
　　 老二，你只知道自己享受，自私鬼，儿子夹尿不湿，会夹成罗圈腿，你要让儿子变成罗圈腿，就去买你的尿不湿。婆娘嘴不嘴、脸不脸的。
　　 俺理亏，俺成了自私鬼？俺怎么会想让儿子变成罗圈腿？忙说，婆娘，俺洗俺洗，该行了吧，别把话说得难听。为了挣钱买房，俺不得不天没亮，也就是最冷的时候，冷得牙帮直打磕儿，去河边洗尿屎布。
　　 俺的那个儿子呀，大概遗传婆娘的基因，叫喳喳的命，白天呼呼大睡，一到晚上，哇哇地哼个不停，颠倒黑白，哭百日，每晚要俺抱在怀里、哼着《世上只有妈妈好》才乖巧，且不睡，眼睛睁得圆圆的，似在挑逗，阿爸阿爸，您唱得可好听。俺的娘呀，这不是成心要整死你老爹，明儿个俺还要去工地挣钱给你买房讨婆娘，俺的小祖宗，你睡觉好不好？俺真不知道那三个多月的日日夜夜，俺是咋样熬过来的，眼圈整整黑瘦了一圈。
　　 婆娘调侃，这是特效减肥。
　　 俺气呼呼地说，俺个男人，力气是俺的本钱，俺减肥个屁呀，倒是你，养得白胖胖的，应该减减肥儿。
　　 婆娘说，我减肥会喝减肥茶，不是你那减法，儿子姓王，不姓刘，我生儿子，你得抱儿子。说着说着，她又呼呼地睡去。
　　 望着婆娘的睡相，俺有个球办法，儿子姓王不姓刘，这理由很充分，儿子还在哭，俺得改词，把《世上只有妈妈好》改成《世上只有爹爹好》，阿Q的精神胜利法呗，自我安慰，哼着哼着，儿子露出了笑容，俺也笑着，说，娃儿，你姓刘好不好，你爹倒插柳行不？你姓刘了爹就不受这份罪了。儿子眨巴了一下眼睛，又哇哇地哭了起来，似乎在反抗，我就姓王不姓刘。俺又哄着，好了好了，娃儿，你姓王不姓刘，是俺王老二正宗的种子。
　　 哎！男人苦呀，苦的根源就是不会生娃儿，不会生娃儿只有受瘪气。
　　
　　 四
　　 阿娘的猪喂得旺，至于到底挣了多少钱？俺不知道，老大更不知道。沟里人都说有一巴掌，五万？不对，俺办证时阿娘就掏了八万，五十万？沟里人还真高看俺娘，俺真不相信这道听途说的歪说。这夸大足以说明阿娘有本事儿，一个半路失家的寡妇撑起这个家真不容易。俺私底下给阿娘算了算，这些年的收入加起来也不过一、二十万，况且，这两年的收入剧减，具体原因是俺这个壮汉被婆娘拽到了街上，家里失去了一份劳力，养猪的数量剧减了三分之一。天要刮风、天要下雨，儿大不由娘。
　　 那天，俺到沟里从阿娘手中接过八万块票子，老大眼馋俺了老远，远远地把俺望着，心底终于打起了他的小算盘。他得快快地讨个婆娘，老二拿走了八万，足以说明阿娘的箱底还有票子，沟里是莫指望了，自己嘴笨，碾滚轧不出屁，不会哄山姑，更不会哄山姑的阿娘。讨婆娘看丈母，丈母中意了，屋前屋后捉母鸡，丈母不中意，让你喝凉水。自己连山姑都不会哄，咋会哄丈母娘？再说了，沟里一个婆娘开口十万块的抚养费，不算走动、过门、定亲、开叫、结亲等一系列的礼俗，还是十万、八万的，把阿娘的脊梁骨累断也没那么多票子。哎，老二白捡了个便宜货，那样的好事儿不会轮到自己。要想讨得婆娘，得走出沟去，沟外的世界五彩缤纷、光彩夺目，城里的少女更是妖艳、妩媚，窝在沟里就窝出个光棍。
　　 第二天，王老大就净身出户，什么都没带，临行丢给阿娘一句话，过年时带个婆娘回沟里过年，若没回来，就等来年。阿娘撵出了老远，也没追上老大的步伐。他心已决，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出了沟口就搭上了去城市的列车。阿娘眼巴巴地望着渐行渐远的列车影子，急得直跺脚，老大呀，讨不到婆娘就回来捡个寡妇。阿娘还真的怕他讨不到婆娘，沟里的寡妇倒有几个，都是煤洞子塌了男人的。
　　 王老大一去，阿娘养的猪又少了三分之一。她不是堂堂五尺之躯，在俺看来，也只有四尺之躯，这四尺之躯抵不过俺和老大的五尺之躯。阿娘够辛苦的，苦苦撑着这个家。
　　 都说女大十八变，没人说男大十八变。窝在沟里的王老大就是只土鳖，走出沟里他成了俊龙。不曾想，土鳖也成变成俊龙？王老大竟变得能说会道，花言巧语让俺汗颜。过年时，俺与婆娘还没有种下种子，修得正果，王老大竟带回一个凸肚子的婆娘，婆娘妖艳，北风呼呼，竟坦胸露乳，说起话来嗲声嗲气，让俺浑身起鸡皮疙瘩，惹不得躲得起，这样的城里婆娘俺还是少招呼为妙。
　　 士别三日，须刮目相看，俺得高看老大一眼。老大抢得了头彩，于俺之前有了娃儿，娃儿是放羊娃儿。女娃也是娃，也流着老王家的血脉。阿娘喜上加喜，高兴劲儿自然不在话下，一时冲昏了头脑，没经深思熟虑，更没问老大跟他婆娘领证没？就从箱底又拿出八万块票子，手掌手背都是肉，阿娘把一碗水端平，把八万块票子塞进了老大婆娘手中。
　　 老大婆娘丢下没满月的娃儿，星夜兼程，跑得无影无踪。
　　 阿娘赔了夫人又折兵，气得号啕大哭，哭自己有眼无珠，哭自己怎么不多长个心眼？哭声凄凄，如怨如诉，听得路人不禁潸然泪下。
　　 王老大那几天跺脚捶胸、唉声叹气，悔自己没把实情告诉阿娘。那妖艳女人哪是他的真婆娘？最近，不是有部热剧，叫什么来着？哦，《租个女友回家过年》，很时髦，也很前卫，城里的婆娘也不是那么好骗的，比沟里的山姑更现实，没得票子，连手都拉不上。他在工地辛辛苦苦挣得几个毛渣渣钱，也只能拉几次女人的手，这个妖艳女人岁数比他大，价格低，十块拉一次，拉了几次就拉上了床，王老大一炮即中，女人要打胎，他的兜里没票子，突发奇想，阿娘箱底有钱啦，租个婆娘回家过年，他跟女人讲，生下娃儿给她五万。在他心中，他早已算计好了，阿娘的心会公平对待他和老二，也会给他八万，这样他还赚得三万，何乐而不为？而且还能带个“婆娘”回家风光风光。他把自己的奇想说给了妖艳女人。
　　 妖艳女人算计过来算计过去，城里多少女大学生做代孕，五十至一百万不等，她实际上就是在给王老大做代孕，这价钱也太低了，低到了极点儿，转念一想，自己也不是大学生，价格当然就低了很多，最为关键的是，王老大的兜里连打胎的钱都没有，没钱能要他的命吗？要了他的命自己得偿命，得不偿失，五万就五万，挣一点儿就比闲着没钱挣强。她已做几次了，做婆娘的演技高超，非常人能看出端倪。
　　 王老大算计过来算计过去，自己没算计进去，反而把阿娘算计进去了，自己屙的屎自己吃，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他不能向阿娘讲出事情的真相，若讲出来了，他连阿娘的不孝儿子都做不成了，这点秘密埋在心底，带进坟墓吧。妖艳女人走了，本来是租来的，走了就走了吧，可惜了那多给的三万，他得追回来了。
　　 妖艳女人前脚走出沟口，王老大就后脚追了出去。一走就是几年，杳无音讯。
　　 这下可苦了阿娘，既当猪娘，又当娃儿奶。曾为老大的婆娘骗走了她的八万块钱而气恼了一阵子，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也慢慢想开了，世间万物有失有得，她挣钱干啥？不就是为了让儿子讨婆娘续香火吗？钱丢了，但有了个可爱的孙女。她的奶子干瘪，被岁月搜刮成一张皮，娃儿要吃奶，她就用藕粉、洋芋粉、红薯粉冲糊糊喂娃儿，有时，沟里的一些奶娃的婆娘串门子串到她的半山腰上，也把鼓胀的奶子塞进娃儿的嘴里，娃儿吃得可带劲儿，累得满头大汗。娃儿从小没有爹娘爱，孤苦伶仃的，没有爹娘爱，奶奶爱。她给孙女取名爱爱，大名王爱爱，名字好听且不俗。多年以后，俺佩服阿娘佩服得五体投地，阿娘扁担大个“一”不识，地主家的放羊娃儿，且给孙女取了个这么好听的名字，这是心底的爱，人间伟大母性的神圣的爱。
　　 王老大跑得鬼毛都不见一根，挣一个花两个，养成了吊儿郎当、游手好闲的习气，天天捂着屁股过天天日子，哪还顾得上小爱爱？
　　 俺一般情况下是不回老家的，可沟里的老家又添了口老王家的人，俺排行老二，像这些事情应由老大负责，阿爹不在了，只剩下阿娘，长兄比父长嫂比母，比个球呢？靠坑蒙拐骗租来的婆娘心真狠，竟抛下十月怀胎的小爱爱，没尽到一天母性的责任、义务，跑得无影无踪，也难怪，她不跑不从人间蒸发行吗？养成流氓习气的王老大会饶过她一只腿胯子？俺反过来一想，租来的婆娘干的就是这个行当，习以为常，不能称其为母性，该叫什么呢？牲畜，连牲畜都不如的东西。哎，俺叹了口气，这何必大惊小怪？眼前市面上到处不都是转基因的东西吗？小时候，地里的土疙瘩红薯变成红黄色的梨子香，甚至变成了茄子紫般的紫薯，还有绿色苞菜变成了紫苞菜，似乎地里长的东西想变成什么颜色就变成什么颜色，还有那猪崽，一色的白，架子牛高马大，黑毛猪似乎绝种了，诸如此类种种奇闻轶事，俺又恨不起来那租来的婆娘。
　　 王老大婆娘的身份是俺的婆娘猜出来的。俺婆娘没回婆家，但耳朵是顺风耳，眼睛是千里眼，沟里的一些事情都了如指掌。前天，她凸着个大肚子，在街上晃荡，回来就带来了俺早已知道的新闻。
　　 老二，老大骗回来的婆娘肯定是个不正宗的货。她说。
　　 俺说，怎么不正宗？难道是破鞋？是婆娘，都是灯下黑。俺说。
　　 她狠狠地瞪了俺了一眼，眼里露着凶光。俺才发现俺说错话了，自打俺与她领证后，俺时时提醒自己，任何场面，别提“破鞋”二字，揭人不揭短。忙说，婆娘，俺说错话了。
　　 以后说话注意，别提那两个字眼，俺要不因为那事儿，一个街上的大家闺秀能下嫁到你那鬼不下蛋的穷山沟？最近热剧——租个婆娘回家过年，依我看，老大的婆娘就是租来的。她的语气很肯定。
　　 俺分辨着，婆娘，这可不一定，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都有，说不定老大有福气，城里的姑娘看上了他那张小白脸呢？
　　 她哼了一声，似乎不服气，你就等着瞧吧，没有了第二句话。
　　 话不投机半句短。俺不想为这个问题再争论下去，说，婆娘，让俺亲亲俺的宝贝儿子。说着，俺把脸伸了过去。
　　 她的肚皮被俺络腮胡子搔得痒痒的，呵呵地笑着。
　　 这件事情也就此打住，俺不愿在婆娘面前谈论关于老大的事情，不是一个奶头吊下来的，她关心吗？当个光棍，与她何关？省事儿，她关心她的两个哥哥婆娘的事情，该如何讲价，把她哥哥婆娘的价格讲到最低，最好是四万，因为俺给的八万，正好一人一半，扯平，免得打闹。老大的那个妖艳婆娘狠心扔下没喂一口奶水的侄女，俺心里琢磨了好一阵子，坚信了婆娘说的话，妖艳女人就是老大租来的婆娘。家丑不可外扬，这件事儿俺只好闷在心里，更不能向阿娘讲，若她知道了事情的真相，肯定会气个半死。
　　 王老大次年过年的时候，又死回来了，那时爱爱将近一岁，能在场子上到处跑着玩了。婆娘的肚子挺成了山峰，俺在街上遇到了王大妈，她告诉俺老大回来，俺无论如何得抽出时间，回沟里一趟，见见同胞兄弟王老大。
　　 俺要去沟里得冠冕堂皇地去了，得打个充分的由头，千万别提王老大，俺婆娘对他不屑一顾，这就说明一个问题，人在这个社会上生存，任何时候都得打铁要靠自身本事硬，就像俺和婆娘，百手起家，任何人都不靠，靠山山倒，靠水水流，靠婆家，俺娘孤苦伶仃，靠娘家，老丈人再把女儿卖第二次，给两个哥哥娶婆娘。
　　 婆娘，你这几天嘴馋不？俺试探性地问。
　　 老二，你嘴巴不痒，我还真忘了，有些天没吃肉了。她说。
　　 俺明天去沟里剥削剥削老娘，弄两只猪蹄脚打打牙祭。俺说。
　　 老二，去吧，不吃白不吃。她笑呵呵地说。
　　 俺摸摸脑袋，婆娘的话暗藏哲理，俺愚钝，没搞明白，好像俺阿娘上辈子欠她的，怎么不她说娘家的不吃白不吃呢？这话一直藏在俺心底，时时琢磨着。
　　 街上人都有手机，沟里的山上没有发射塔，没有信号，所以没有手机，信息不通。俺回到沟里老家的时候，阿娘依然忙着铡猪草，猪圈里的大猪、小猪哼哼地叫着，伴着铡猪草的声音，俺喜欢这声音，好久没听到这样的声音，心里充满着兴奋，倍感亲切，这就是乡音，俺永远会记住这熟悉的乡音。
　　 俺的突然出现使得阿娘惊喜异常，阿娘停下手中的活儿，招呼俺，老二，还没吃饭吧？俺做去，大半年没见着俺家老二，蛮想的，中午陪阿娘晕几杯。
　　 俺从娘手中接过铡刀，说，好的，阿娘，俺来铡猪草吧，这种活儿俺是轻车熟路，很上手，以前干这种活儿干累的时候，心里憎恨阿娘，喂那么猪干啥？累死人了，好久没帮阿娘干活了，心里似乎有一种负罪感，这大半年来，阿娘一手带着爱爱，一手干这些繁重的活儿，够辛苦的，都说养儿防老，俺养老了吗？扪心自问，俺还没有孝敬阿娘一分钱，俺是个不孝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