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天富毫不惊慌，只是冷冷道：“终于来了吗？能奈我何！”随手打出一道纸符，火光冲天而起，藤蔓像被灼伤了皮肤的蛇一样，急速退开了，鸟雀也不得已向四周飞去。中年道士洒下一把金色的豆子，刚着地就变成了一队全身盔甲的金色士兵，手持巨斧，狠狠向周围的动物和树木斩去。巨鹿受伤后发出一声哀鸣，听得林海生心里一颤，还好它伤不在要害，顺利遁入了黑暗之中。
　　 “你妹，拍电影啊！”林海生苦笑着对隋乐乐说：“乐乐，起码我满足了你的一个愿望，我们可能真的看到精怪了！”隋乐乐早已是一脸呆滞。方逸豆大的汗珠流个不停，颤抖着翻来覆去嘟囔着“早知道献什么殷勤……我要回家……”倒是刘溪若步履如常，又回复了她淡然的样子，好像周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火光与砍斩声渐渐停息，山林好像知道自己技不如人，甘拜下风，一切终于又重新安静下来。赵天富胸有成竹，带头大步流星继续向前。虽然他们一方只剩下三人——一老一道一大汉，但林海生还是压下了反抗的念头，因为赵天富他们显露出来的可怕能力，因为毕竟还没遇到真正的危险，更重要的是他身边还有两个女孩子——就当是一场噩梦吧，既然暂时无法醒来，就只能耐心熬过去。
　　 这次走了没多久，一个不起眼的转角之后，潺潺的流水声响起。循声而去，一挂小瀑布从峭壁垂下，声势不大，倒也飞珠溅玉，反射着银色的月光，有如白练一般，坠入碧绿色的湖中。湖呈圆形，周长不过三四里，湖中心有一个面积不大的小岛，岛上错落有致散布着几间木屋，围着一个祭台似的建筑。湖边四处长满了香草，幽蓝色的花朵星星点点开着，几只夜莺在树上清脆唱歌，不知道演绎着何年何月的传说。林海生像是回到了家里，神清气爽，满身的倦意都被眼前的景色洗去。
　　 从未言语的中年道士却已抑制不住狂喜之色，激动地向赵天富喊道：“师叔，是这里了，果然是这里了！”赵天富兴奋点点头，却比中年道士冷静许多，命大汉把方逸拎了过来，一努嘴，大汉会意伸脚，“扑通”一声将方逸踹入了湖中。
　　 方逸一边挣扎着向岸上走去，一边哀嚎道：“不要啊，我不会游泳……”突然间，他又凄厉惨叫起来。林海生他们循声望去，只见方逸没入湖水中的双腿以肉眼能见的速度消融着，化成了一道道血水，然后是身躯、头颅……“啊！”目睹了整个过程的隋乐乐再也经不住惊吓，晕倒在林海生怀中。
　　 “神湖啊，果然是神湖啊！”赵天富与中年道人无动于衷，反而击掌相庆。
　　 “神湖？这是什么见鬼的神湖？专门杀人的神湖？”林海生愤怒质问。
　　 “神过人不过，是为神湖。”赵天富这时候反而不再着急，慢条斯理地向林海生解释起来：“我赵家乃是修道世家，老夫也是近年来无意中翻到一篇祖传的典籍，才知这青要山上，竟可能还存在这样的去处。这神湖有神性的生灵方可通过，普通人触之即融，无药可救。若非如此，怎能保护岛上的仙界通道？”
　　 “哈，那老先生也是凡胎俗体，只能望湖兴叹，怕是所有的筹谋，都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了吧！”事已至此，林海生再无忌惮，冷笑着嘲讽道。
　　 “小友多虑了，”赵天富也不生气：“虽为神湖，神性亦可污之。典籍有载，若阴阳二血于湖中交汇，则此湖神性自除，十二个时辰内，纵是凡人亦可渡得。”赵天富脸上露出残忍的笑容：“现在阳血已备，尚缺阴血。这两位女娃都是楚楚动人，老夫纵为修道之人也是我见犹怜，不知如何取舍，不如就由小友你决定谁来入湖吧！”
　　 林海生把暗自攥紧许久的拳头松开，心中再无牵挂般，对着刘溪若嘻嘻笑道：“若若，你的血愿意和方胖子的臭血阴阳交汇吗？”
　　 刘溪若波澜不惊，连眉头都没蹙一下：“不愿意。如果是你的，还勉强可以。”
　　 林海生最后又看了一眼隋乐乐的俏脸。她躺在他的怀中，虽然经历了一整天的磨难、疲惫与惊吓，面容仍然那么安详，就像在一个普通的月夜，熟睡于爱人怀中一般。他想起入林时隋乐乐对他说的话：“你会保护我的，是吗？”在心里默默回答一声“是呀。”温柔吻了一下她的唇角，轻轻把她放下，对刘溪若喊道：“快带着乐乐走！”俯身拾起一根木棍，狠狠向赵天富砸去。
　　 赵天富动都不动，嘴角上扬，像是嘲笑他的不自量力。身边的大汉迅猛地扑了过来，自信伸臂要挡住这个文弱书生的攻击，随即发出一声惨叫，伴随着清脆的骨裂声。林海生倒是一呆，不知道自己力气什么时候这么大了，却没有犹豫，木棍劈头盖脸招呼个不停。瞬间十几棍下去，最后一棍敲到了大汉的头顶，大汉应声软软垂倒。赵天富有点吃惊，一道符打了过来，火光包围了林海生，林海生无可奈何，闭目待死，身上却传来一阵凉意，火光莫名其妙熄灭了。
　　 林海生兴奋大叫：“靠，老子还能魔法免疫！”觉得浑身上下使不完的力气，双手紧握木棒，向赵天富逼近。“师叔小心！”中年道士及时拉开目瞪口呆的赵天富，口中念念有词。林海生觉得脚步迟缓起来，脑袋也有些发沉，这时中年道士又撒出一片金光，林海生看着面前呼啸而来的巨斧：“这算是黄巾力士？没点新的招式吗，真够无聊的呀。”手中的木棒应声而断，他也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又迅速爬了起来，赤手空拳迎了上去。
　　 半个小时后，浑身是血的林海生终于瘫倒在隋乐乐身边，再也爬不起来。赵天富仍是满脸不可思议的表情：“小友难道也是修道之人？”
　　 “我修你妹啊！不对，你妹也太老了……”林海生哈哈笑着，语音断断续续，却不解地回头，痛心问湖边的刘溪若：“若若，为什么不带着乐乐走？”
　　 刘溪若凄婉一笑：“傻子，有必要拼命吗？只是让你做个选择而已，就那么难吗？”
　　 刘溪若轻巧脱掉鞋袜，卷起裤腿，就像在自家后院戏水的少女，一步一步向湖中走去。她的双足和小腿雪白，白过瀑布，白过月光，白过林海生记忆中的一切事物。
　　 泪水模糊了林海生的双眼，他嘶哑哭喊着：“不要，不是这个样子的，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却无能为力，只能转过头，再也不忍看过去。看到赵天富和中年道士狂喜的表情，他只能绝望地暗自祈祷：“如果是噩梦，就让一切醒来吧，让一切快点醒来吧！”
　　 所有的光芒都向湖中的小岛聚拢过去，看不见火种，岛上的祭台却已被点燃，一道光柱冲天而起。
　　 赵天富狂喜着奔向湖水，中年道人也紧紧跟了上去。即将入湖时，赵天富的脚步却陡然停了下来，止住了中年道士：“不对！”中年道士一脸焦急：“师叔，哪里不对？仙界通道已开，长生就在眼前，师叔我们要抓住机会啊！”
　　 “刚才那个女娃是一直走进湖中然后消失不见的，但是并没有化为血水！”
　　 思绪逐渐模糊，接近失去思考能力的林海生闻言，下意识向湖中望去，然后看见了今晚最谲诡最震撼的场景：赤色猎豹威风地踩着中年道士，浑身花纹的狸猫撕咬着他的喉咙；一匹白身黑尾、长着老虎爪牙的骏马，发出洪亮的战吼声，用额头的角刺穿了赵天富的胸膛……
　　 “那是独角兽吗？”隋乐乐不知何时醒来，迷迷糊糊问身边的爱人。
　　 “傻瓜，那是驳啊……”林海生刚说完，就晕死了过去。
　　 （五）
　　 周日清晨，朝阳未烈，篝火未冷，隋乐乐慵懒地坐在老房子旁，披着林海生的外套，吃着他采的不知名的野果，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这么久了，这家伙，又跑到哪里去了。”
　　 “你真的没事吗？”远处的林海生焦急地对着电话问：“你昨天真的只在隐谭峰下玩一会就回去了……没进山林……没有，乐乐也只记得小乖送我们出了山林……对对对，就是那头小鹿，我朋友……你昨晚已经在苍城了吗？难道我真的只是在做梦？……”
　　 “你的梦还真的挺真实的，都有点吓到我了。”刘溪若独坐家中，所有的窗帘都垂着，房间里一片漆黑：“要不今晚你再带我去一次隐谭峰，看能不能找到你梦境中的那座神湖，不然见见你的小鹿朋友也好。”
　　 林海生犹豫再三，最终还是下决心：“好，那我在隐谭峰等你。”
　　 “嗯，你先送乐乐回家，不要告诉她，省得她担心。”
　　 又是一个月夜，林海生纵步在前，带着刘溪若沿记忆中的路向峰顶上走去。这次他做了充足的准备，背了一个大背包，装着食物、光源、急救包、绳子、武器……他总觉得需要去验证什么，或者，总觉得有什么在等待着他。
　　 今夜山林出奇好走。脚下不再是腐叶，而是柔顺的青草，没有杂乱的脚印，没有砍折的痕迹，蜿蜒的小径像衣带在山林中缠缠绕绕，让路途显得格外悠长。鸟不鸣兽不语，微风轻起，林海生和刘溪若都默契地没有说话，只是安静走着，安静到可以听见路边花开的声音，听见月光被叶子割伤破碎的声音。
　　 等到水声在耳边渐渐放大的时候，林海生蓦然回首，身后却没有了刘溪若的身影。他也不甚惊讶，只是有点紧张，加快了脚步。
　　 白练般的瀑布还在，幽蓝色的花还在，歌声清脆的夜莺还在，碧绿色的湖水当然也在。一个修长的身影从湖水中迎着月光浮现，缓缓向岸边走来。她素齿轻咬着朱唇，恬淡的面容宜笑宜颦，盈盈一握的腰肢上随意系着香草编成的衣服。最后映入林海生眼帘的是雪白的小腿和双足，白过瀑布，白过月光，白过林海生记忆中的一切事物。
　　 “若若……”林海生除了轻呼，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一缕歌声随着他的呼声响起：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
　　 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歌声飘飘渺渺，荡入了林海生的耳朵，厚重的回忆跟着一起涌了进来。
　　 某一世他卖文鬻画，落魄半生，某日与富家女舟畔相逢，得赠千金，自此衣食无忧，苦心磨艺，古稀之后声名鹊起；
　　 某一世他求仙问道，浪迹江湖，于某山偶遇狐女，不能或忘，辗转相思，狐女终现身答曰：“难成佳偶，但为芳邻”；
　　 某一世他渔海樵山，自得其乐，有海怪山精每日以歌声应答，慰其寂寥，穷求之却不得见；
　　 某一世他文武双全，封侯拜相，却无力抗衡敌国入侵，遁入深山，一青鸟左右相伴，他仍横剑自刎，青鸟绕尸而歌，三日不去；
　　 ……
　　 直到最初那一世。
　　 神魔混战，天下大乱。青要山下，年幼的小山鬼无助地问她的人类玩伴：“妈妈不见了，家里来了一群很凶的人。你会保护我吗？”
　　 “当然，我们是朋友啊！”
　　 他带着她四海流浪。他为她求武求道。他又带着她回到故乡。一场恶战，他倒在了她的怀中，在她的歌声中死去，鲜血第一次沾上了她的衣角。
　　 “原来是这样啊！”林海生含泪看着刘溪若璨若晨星的双眸：“那现在告诉我这些，是为什么？难道我将又一次死去，又一次离开你？”
　　 刘溪若不忍地抱住了他，湖水上有雾泛起：“对不起，这一次，是我要离开你。”
　　 “神魔大战后，人间灵气稀薄，不再适合修行。神仙妖魔、精灵鬼怪绝大多数都已迁至遥远的仙界，偶有留下的，也终将法力耗尽，堕入轮回，与人类无异。我法力本就不强大，在陪伴你的同时，还要照料这片山林。昨夜无奈召唤它们之后，”刘溪若指了指岛上的驳、赤豹和文狸，“我的法力和这岛上仙界通道的灵气都将耗尽，这是我最后一次离开的机会。”
　　 “是的，你应该到仙界去。”林海生喃喃自语：“那里怎么样？”
　　 “另一个人间罢了。那里会有足够的灵气，有我的族人，可能还会有新的朋友。但是那里不会有你。”
　　 “不过，在那里我却可以永远记住你。”
　　 林海生苦笑：“我也想永远记住你，再也不想忘记这些回忆。”
　　 “嘘……”刘溪若把食指放到了林海生的嘴唇上，不让他再说话：“你应该忘记，包括这一世的我。回忆太长太重，反而裹挟了你。”
　　 “其实很久之前我就开始迟疑，最近甚至后悔，是不是一定要这样陪着你。每一世，你都应该有自己新的牵挂，新的守护，完完全全属于你自己的，像最初的我，像现在的乐乐。我不应该如此执着，非要与你羁绊在一起。”
　　 “再见了，海生，”刘溪若轻轻吻上了林海生的额头，不理会他哀求的眼神：“让我最后为你唱一首歌吧！”
　　 温柔的歌声又一次响起。这一次没有任何词句，只是低吟。从月亮上流淌到耳边，极远又似极近，挥之不去抓之不得，让人沉醉着想就此睡去又不忍睡去……
　　 （六）
　　 周一早晨七点，林海生准时在闹铃声中醒来。
　　 隋乐乐给他做了早餐，却已经不见踪影。赶快打了个电话：“这么早就追新闻去了……什么，赵天富失踪了，天富集团的董事长吗……隐谭峰，他一个财主去那里做什么……你好像看到了小乖？什么叫好像，它有没有和你打招呼……没有啊，那就不是它。不对不对，也可能是它觉得你们还不熟，看来我要带你多去找它玩哈哈……”
　　 挂掉电话，林海生拉开窗帘，扑面而来的阳光让他感到异常的温暖与依赖。之前他总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但记不起曾梦见过什么。总觉得心里有很大一块地方空空荡荡的，也记不起那里曾经装过什么。
　　 院子里一树梨花已经开满，和天边一朵白云遥遥相对，就像两片将落未落的雪。
　　 拿起勺子，白粥尚温。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