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四年的元旦，我如愿地成了家。
　　 婚庆这天上午，我坐着婚车去县城接妻子。临行前，岳父哭了，让我好好善待妻子。岳母没哭，眼圈很红。
　　 结婚第三天，陪妻子回娘家。岳母这天没去摆摊，在家里弄了一大家子十二口人的菜。酒席间，大姐夫和二姐夫让我喝酒，这种情况下我不好推诿，喝了些酒。饭后，妻子去厨房帮岳母一起洗碗筷，我脱去西装，找一件旧衣穿上，把烤屋垃圾清理干净。之所以这样做，我是想让岳父岳母知道，娶了他们的女儿，让他们放心。
　　 十二月初，妻子剖腹产生下儿子。岳父岳母到新余市医院探望妻子。看见自己的女儿虚弱地躺在床上，岳母这一次哭了。一个女人更加清楚女人生产的痛，何况女儿肚皮上缝了十几针。
　　 本来岳母家的日子是好过的。妻弟拿着岳母辛苦挣下得几十万去投资，结果血本无归。这件事，让岳母伤透了心。从中，她也看清楚，明白许多事情。好在京九线开通，吉安市火车站要从县城火车站抽调一批业务骨干去那里工作，另外还可以安排一子女在铁路上工作。为了妻弟能够参加工作，九六年，岳母不得不离开了她从小生活的家乡，离开了生活近五十年的小县城。
　　 岳父他们去了吉安后，我和妻子去得少，毕竟相距近二百里地，儿子尚小。岳父一年后退了休。找朋友打牌成了乐趣。岳母曾经想过到吉安从操旧业做腊货生意。考虑到岳父年纪大了，儿子也有了工作，加上人生地不熟，最终放弃了这样的想法。在家洗衣做饭，打发时间。几年后，妻妹与当地人成了家。俩人白手起家做生意度日。没有房子，只能暂住岳父家中。房子是站上分的，二室一厅的蜗居住不下这么多人，妻弟去了火车站公寓居住。妻妹从生下女儿后，她的孩子都是由岳母一手带大。十余年里，岳母会来我这转转，与我唠唠家常，说着过去的事情，和如今不如意，不顺心的事情。
　　 妻妹的女儿稍大些，离开了火车站的父母家，在市区里租房子住。岳母带外孙女有了感情，也心疼自己女儿的处境，也随着去了市区。岳父跟着儿子住在火车站家属区。再后来，妻弟成了家，弟媳没有工作。生下儿子让岳母去带。岳母舍不得这边，又放不下那头，让妻弟把孩子放到这边一起带，弟媳一听不高兴，索性自己带了，婆媳间有了隔阂。
　　 岳父是个贪玩的人，这一点，从年轻时没有变过。妻弟又时常倒班，公公怎么好跟儿媳独处。岳父就会打通宵的牌才回家。睡眠和饮食都没有规律。岳母让岳父到市里居住，岳父说，再怎么，他也能带带孙子，都去了女儿家，让外人说嫌话。
　　 二O0六年年初，不幸的事情降临。岳父腹痛了好几天，在市人民医院一检查，医生说是中晚期胃癌。建议转院到省城医院治疗。妻子的大姐没去南昌照顾岳父，她的丈夫使坏，挑唆了许多事情。许多年来，没有来往。我有时候会想：天大的事，父母生养了儿女，难道这时候都放不下。二姐和妻子一组，妻弟和妻妹一组轮月照顾岳父。在南昌伺候岳父两个月，医生说，希望不大，满足病人一切要求。
　　 妻子从南昌回到家，脸瘦了一圈。"二姐真是的，在南昌什么事都做不了。爸爸做了手术，要轻扶轻放，她的手脚就是重，都弄疼了爸爸。我说她两句，还当着爸爸的面跟我吵，人都会被她气死"。"二姐从小没受苦，宠惯了，心气高，算了吧"。我只能这样宽慰妻子。
　　 二OO六年的十月下旬，岳父身体极度虚弱，他说想吃土板栗。妻子买好板栗匆忙赶往吉安。当天，妻子在电话里哭哭啼啼，让我请假去吉安看岳父。
　　 赶到吉安已是下午。刚走到住院部，妻子见我来，拉着我手说："爸爸想吃板栗，吃了又吐。人瘦的不成样了……呜呜呜"。妻子哭声不止。"化疗副作用很大，别哭了，我……我去看看咱爸"。我擦了擦妻子脸上的泪水，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走进病房，二姐两口子，妻弟两口子，妻妹两口子，还有他俩四岁的女儿都在。躺在病床上的岳父，闭着眼睛呻吟着。头发全掉光，眼窝深陷，额颧骨高耸，整个人完全脱相。鼻子一阵酸楚，惊呆的表情在我脸上一晃而过，我不想让他们察觉，增加他们的伤感。"外公，小姨夫来看你了"。外甥女声音稚嫩地叫着。岳父睁开眼，嘴角微扬笑着说："来了，工作还忙吧"。他扬了扬手，示意让我扶他坐起来。我上前轻缓地将他扶起。他又说："我想吃板栗"。我立即剥了一颗板栗，放进他嘴里，细嚼着，皱着眉说："还是县城的板栗好吃"。我心里清楚，岳父其实吃不下，他这样做，是对我这个三女婿的一种肯定。这种心迹，在当晚得到了答案。"今晚谁照顾外公呀"？妻妹说。"小姨夫，小姨夫"。外甥女拍手说。外甥女之所以我亲近，一来我有一颗童心，二者前两年曾在妻妹这里干过近一年的活，外甥女也就这么带过一阵子。
　　 临睡前，我替岳父洗了个热水脚。他让我按摩后背，当我双手触碰到他的后背，"骨瘦如柴"在岳父身上活生生的体现。我的手有些抖，岳父察觉到了，说："没肉吧，用些力"。岳父把头埋在膝盖下，很深。
　　 第二天，当我醒来，发现岳父不在床上。同病房的一位大爷对我说：""你岳父在卫生间。他对你很关照，一晚上起床，起夜都没喊你，前面几个姑爷都没睡上几个好觉"。听了大爷说的话，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是怜悯岳父？还是心存感激？我想，更多的是一个快离开人世的人表达对他有好感之人的真诚体现吧。这种方式委婉，却触动人心。岳父把我视为他亲爱的孩子，不愿惊扰我熟睡的梦。
　　 给岳父洗了温水头，替他擦了把脸。岳父让我陪他到住院部外走走。搀扶着他走到一个宽敝的通廊，他收住了脚步，望着院内几棵樟树发愣。些许，从口袋拿出一盒中华牌香烟，让我陪他抽。我说："爸，病好了，再抽吧"。"我现在还能抽烟，说明还不会死"。岳父慢吞吞地吸了一口，抬头向天空望去……
　　 快死的人都会有预感。当天，岳父提出来，想回家住，不想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殡仪馆。十一月四日，岳父在家中安徉地离开了人世。
　　 出殡的头天，我从单位匆忙赶往吉安。岳父的大女儿两口子来了，是在岳母的几个弟弟的责备下才来的。办完丧事后，他俩彻底与岳母家再也没有过交集。这天，我在岳父遗体旁陪伴他在人世的最后一宿。事后，岳母当着众人的面说："你们的爸爸没看错人，三姑爷最实在"。我全然不知话里的意思。一年后，岳母告诉了我实情。临终前，岳父对岳母说了一番话。他说他对不起岳母，放心不下她。大女儿一家人无情无义。二女儿两口子人不实在。儿子从小惯坏了，不晓人情事故。小女儿虽然生活困难，懂得感恩。三姑爷本份，人又勤奋，通情达理，遇上难处，不开心的事，可以去三女儿家住住，聊一聊。
　　 三
　　 我把岳父讲的话，说给父亲听。父亲说，一个快走的人，说的每一句话都发自内心，这是对生活的观察，对人生的悟透。
　　 岳父离开人世的十几年里，我通过自己的努力，从考取技师到高级技师职称，付出了很多。妻妹的生意也越做越大。五年前，在吉安买下一套大宅，岳母也一直与他们共同生活。
　　 岳母精心地照看她小女儿的一家人，引来火车站的人非议。说什么，孙子都不带，还顾着外孙女。岳母一直记着岳父临终的交待，这些话也只有我和妻子知道。岳母并没有不管她儿子家中的事，经常从市里到火车站看望他们一家人。儿媳也不给她好脸色看，儿子有时还骂她。一来二去，也就去得少了。何必自寻烦恼，大家劝慰她。说归说，岳母心里终究过不了亲骨肉这道坎，经常打电话给我诉苦。说着，说着，就哭。我好声安慰，直到听见她在电话里笑。
　　 妻妹生活好过了，给岳母买来平板电脑，按摩仪器。教她使用智能手机，使用播放器。一日，岳母打电话来，让我加她微信。随后，又立即和我视频。视频中，岳母笑得很开心，白天洗衣，买菜，烧饭，晚上和小区的老太太们跳广场舞。听说我会制作美篇，一口气，把她上月跟二姐去香港游玩的相片发到我微信，催我快点制作，像个孩子。
　　 岳母满七十周岁生日那天，去了很多亲朋好友。寿宴上，我使出浑身解数逗她开心。在后来的日子里，她逢人就讲，念念不忘地说，她七十岁生日那天，多亏了有三女婿在，气氛好热闹，这天她好开心。
　　 2017年，由我任编剧撰写的微电影《我是你的手》，获中国职工文化体育协会、国务院国资委新闻中心、中国电影家协会联合主办的"中国梦.劳动美"第四届全国职工微影视大赛银奖。我把影片发给岳母看。岳母在视频里对我说，太感人啦，让我直掉泪。同年，我加入了新余市戏曲协会、微电影协会、作家协会。
　　 日子平静地过着。
　　 2018年的夏天，热风夹裹着热泪。妻妹的女儿以优异成绩考取名牌大学。岳母病倒了。心瓣膜异常，必须动手术。
　　 妻妹通过熟人，带岳母于七月初先去了北京协和医院。因外甥女要填报志愿，安顿好一切，她先回了吉安。她的丈夫陪同岳母顺利完成了手术。男人照顾女人毕竟不方便，二姐和妻子先后去了北京。妻子在去北京前，查出卵巢有一囊肿，要做微创手术摘除。此事并没有告诉大家。目的不让岳母担心。照顾病人是件费力的事。出于男女关系考虑，小妹夫提出让二姐值晚班，照顾岳母。二姐向来为人强势，说话随性，没有场合。居然为此事，当着岳母的面与小妹夫争吵。有一次，还在一家饭店动起了手，惹来众人围观。妻子爱面子，提出要回家。小妹夫不知内情，妻子没办法，才将自己的病情告诉他。
　　 妻子回家后，去了医院做手术。岳母于月底出院回到了吉安。小妹夫发来岳母从北京出院，火车上，下火车岳母的视频，岳母挥着手，笑得很自然。大家终于放下了心。当天中午，妻子忽然在病房里哭。她说，刚刚妹妹打电话说，妈妈中午睡了一觉后，忽然，口眼歪斜，在吉安医院抢救。我没让妻子去看岳母，她自己还病着。我让母亲照顾她，自己马上又去了吉安。
　　 岳母是脑梗。当天，在医院注射麻药后，进行血柱疏通。此后，一直到去逝的十几天里，再也没有苏醒。
　　 每天上午的十点半，病人家属可以去重症监护室看望病人半小时。第二天上午，外甥女陪我一同去。岳母嘴里插着呼吸机，鼻子里插着氧气管，手上，脚上布满各种医疗器材，电脑上的心跳频率一波一波地跳着。"外婆，小姨夫看你来了……"任由外甥女怎么喊，岳母脸上没有丝毫反应。我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泪水还是不听使唤，从眼角成线的流出。我抚摸着她的手，她的脚，希望她能动一动，晃一晃……
　　 十几天后，医生召集家人开会，告诉大家实情。医生说，岳母的血栓在脑部淤堵严重，加上又动了大手术，体质很虚弱。脑部已死亡，实际就是植物人，让我们放弃。八日十三日下午四时左右，医生拔掉了岳母嘴里的呼吸机，岳母停止了心跳。
　　 在殡仪馆，我像十三年前守护岳父那样，守护岳母最后一晚。
　　 岳母的骨灰和岳父同放在一起。墓地的常青树早已不是十三年前那样，矮小，与坟碑平齐；一株株枝垭遒劲，绿荫满地。
　　 今年的清明节，我去了吉安公墓扫清。下山途经殡仪馆时，门头上写着三个硕大的字"回归园"。人的一生长短无定数，活着时，多付出，为自己、为亲人、为社会，这会很幸福。那些无心付出的人，对于有心付出的人而言，都是过往云烟。心存大容，归隐于心，过往皆安然，就好！
　　 我是这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