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点】英雄(小说)
看着这本画书,我就很是崇拜老夫子,不晓得他迂腐的脑袋瓜里怎么会有这么悲壮的故事情节,这个心结一直让我纠结着,直到三年后的那个年除夕……
按说除夕是乡亲们最忙碌的一天,大家忙着打扫院子,贴春联,包饺子,炸丸子,挂鞭炮,都准备好过一个快乐祥和的春节。记得父亲总会在这一天在树上挂一盏气死风灯,那时候还没有电,父亲会折一些松枝均匀地绑在灯笼上,然后用一根绳子把它拉到高高的树杈上去,说是为了辟邪。大年夜里,这盏气死风灯在树顶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的,昏暗的灯光透过松枝,把小院落辉映得影影绰绰的,铜钱般大的灯火虽然给院子增添不了多少光亮,但却能透出一种神秘的感觉来。
那年除夕的早晨,记得天气特别寒冷,昨夜一夜的鹅毛大雪,下了一尺来厚,天寒地冻,大雪封途。那时候老百姓们穷啊,大多都点不起火炉,只有极少数的乡亲们能买煤生炉。我家是点了火炉的,老夫子每天都会准时到我家里去取暖,陪着父亲喝喝酒聊聊天。但是那天早晨,老夫子没来,父亲便往怀里揣了两个热气腾腾的馒头,抬脚去了老夫子家。到了饭时,母亲见父亲还没回家,便嘱托我去老夫子家里把父亲叫回家吃饭,我应诺一声出了门。远远的,我看见老夫子的家门口围了一圈人,父亲亦在其间,大家唧唧喳喳地在议论着什么。个个表情严肃,我就感觉肯定是出什么事了。
走过去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是老夫子昨晚去世了。
正值寒冬腊月,而老夫子的破屋子透风撒气。站在屋子里,那是头顶天,脚踩雪。呼啸的北风从墙缝里,屋顶的窟窿里刮进来,吹到人身上,就像是刀子割一般的难受,他又没点火炉,屋子跟个冰窖一样。再加上老夫子一日三餐,又没个热乎的饭食,就这样他被活活冻死了。
父亲发现他的时候,见他炕头的橱柜上点着一盏煤油灯。灯火如豆,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的,窜着一缕曲曲绕绕的黑烟。而老夫子身上只缠着一条薄棉被,棉被上落着一层雪,他整个人蜷缩着,已经被冻得梆梆硬了。
父亲跟乡亲们商量着,应该把老夫子葬在哪里。乡亲们的意思是老夫子毕竟不是本村人,不能埋进村里的祖坟。而父亲却认为他在村子里生活了四十年,已经视同为村民,是可以进本村祖坟的。为此,父亲和乡亲们都红了脸。最后双方中和了此事,决定把老夫子葬在本村,但不能进祖坟。乡亲们有年长的,几个人聚在一起商量,由于今天是大年三十,大过年的,谁都想尽快把这件事了了,最后大家一致决定,当天中午就下葬,便在村西的小树林里为他选了一处墓址,由于他没儿没女,又没有什么亲人,葬礼也就不需要三叩九拜,搞什么隆重仪式了。父亲从家里取出了几块准备打造地排车的木板,给他钉了一口简易的棺材。
收拾遗物的事宜,由父亲亲自来做,其实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无非就是一件打了无数个补丁的长袍,一条翻着黑棉花的破棉被,在他的床头发现了一盏铝酒壶,一杆烟枪,一把皮弹弓,还有一把牛耳尖刀。
那把牛耳尖刀,看上去有些年头了,有尺许来长,又黑又粗的木把柄,刀身弯曲着像一弯月牙儿,锋利无比。映着窗外透进来的一丝明亮,闪着死亡般迷人的光芒。
父亲掏出那把牛耳尖刀的时候,我的心不由得为之一颤,脑子里突然就映入了老夫子的那本小册子最后一页的画面:一个愤怒的少年,高举着一把牛耳尖刀,向着身下的鬼子刺去。
在场的乡亲们看着那把尖刀,也都惊愕不已,老夫子一个孱弱老人,藏把尖刀干啥?看着手无缚鸡之力,难不成还是一个练家?看着这些物件,父亲的神情突然变得凝重了,他把这些东西逐一放进了一个包裹,他知道,这些东西都是老夫子生前的心爱之物。
父亲捏着那把小酒壶,翻来覆去地端详着,蓦地,他的神情骤然间变得凝重起来,映着屋里昏暗的光线,他看见那把酒壶的肚子上歪歪扭扭地刻了三个字……父亲不仅感到惊讶,他和老夫子相处了这么多年,也用这把铝酒壶喝过无数次的酒,以前怎么从来没发现这上面还刻着字呢?
父亲细细地瞅着,眼泪突然就掉下来了,一旁的乡亲们不解,问父亲怎么了,父亲慌忙拭掉泪水,说他要留下这把小酒壶,乡亲们不解,都说那么脏兮兮的物件,要它干嘛呢?父亲始终没说话,最后把那把酒壶揣进了怀里。然后把其余的东西打成了一个包裹,扔进了棺材。当天草草地就把他下葬了。
除夕夜,我们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年夜饭。那时候家里人口多,过年也觉得格外的热闹,我和姐姐们围着一张小矮桌,有说有笑地吃着热气腾腾的水饺,大家都争相吃福,所谓的“吃福”,就是在水饺里包上一分,两分,五分不等的硬币,谁运气好能吃到,也预示着来年一年的好运气。父亲独自坐在大方桌东侧的太师椅上,就着一盏昏昏暗暗的煤油灯,取出了老夫子那把小酒壶,倒了满满一壶酒,点燃酒烫热了,一个人慢吞吞地呷着,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昏暗的灯光下,我看见父亲的眼睛里噙着几滴泪花,在跳跃的灯火中闪着光亮。
大年初一的早晨,天气异常的寒冷,呜咽的北风吹着细碎的鞭炮屑到处飞扬,远处的鞭炮声还在陆陆续续地响着,大街上已经有了稀稀疏疏拜年的人流。
那天早晨,父亲大门紧闭,他哪里也没去,只是在院子里自顾地忙碌着,一会儿,他过来叫我,让我跟他出去一躺。父亲右胳膊挎着一个盛了供品的竹篮,左胳膊夹了一块有三尺多长的木板,领着我来到村西的那片小树林。远远的,我看见一个小坟包孤零零的伫立在那里,我知道,那是老夫子昨天刚埋的坟茔。
父亲将那块木板插上了那堆坟土,我看清了,木板上用墨汁写了五个醒目的大字:英雄刘振福。父亲从竹篮里取出一瓶酒,打开瓶盖儿,将瓶子里的酒水尽数倒在坟土上,看着我幽幽地说,孩子,别再叫他老夫子,他有名字的,他叫刘振福,是个顶天立地的真英雄。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睛竟然是湿润了,觉得天地突然间就朦胧了,既而,我看到那座小小的坟土慢慢地膨胀,变得越来越高大起来,比我面前的这个世界还要大,而木板上的那五个醒目的大字,却突然间流光溢彩,闪闪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