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点·红尘】活丧(小说)
最后一波子丧宴刚罢,请的四个柳州歌郎就开始开歌路了。龙腰这个地方的风俗同别的地方不一样,开歌路打的是擂台鼓,每两句一板,讲究的是十二连棰:
檀木鼓棰拿在手哦,
孝家请我开歌路哟,
咚咚咚咚咚……
歌路不是容易开吔,
身背锣鼓汗长流哟
咚咚咚咚咚……
因为老夏办的是活丧,歌师只开了七重门,就到灵堂中正经八百地唱起了丧歌。也因为老夏是以活丧的形式庆寿,丧歌便少了悲哀的成分。除了四个被请来的歌师之外,很多会唱丧歌的都到灵堂接过丧鼓嘻嘻哈哈地唱上一阵子。
晚上也正好没我多少事了,我在最后一波子丧席上随便吃了一碗饭后,也到灵堂接过丧鼓,唱了一曲龙腰人谁都没听过的报花名,调子有点像是陕北的信天游,配合着“三句半”的鼓点,听着很有些新意,老夏在外面刚听了两声,也搬了一把椅子坐在灵前,聆听我唱那首新鲜的报花名,一边听一边抿着嘴笑。
正月里什么花檐门上高挂哟嗬嗨,
什么人十三岁修行出了家嗨哟?
这个歌我是用两种调子唱的,前面提问是用信天游调子,后面的回答我则用《拜新年》的调子:
正月里来灯笼花檐门上高挂嗨哟
韩湘子一十三岁修行出了家嗨哟,
越南墙别林英终南山下哟嗬嗨。
门外两班戏房听我用《拜新年》的调子唱丧歌,也觉得很新奇,连忙放下唢呐挤进灵堂来听,而且还跟着我唱的节奏学着哼唱,龙腰那几个唱丧歌的师傅也跟着哼唱,一时间形成了一股强大的和声。
七
等我把那首《十二月报花名》唱罢,老夏也激动地站起来,一把接过我脖子上的丧鼓递给李立怀,直接把我拉进他的卧室,找了两包最好的“白鹤”烟塞给我:“表妹夫,我还真没看出来呀,没想到你的丧歌唱得恁好听哩。”老夏入朝前在河南南阳驻扎过一年多,所以话音里还带着一股河南味儿,这就正好同我对味,因为我在河南巩县当了六年兵,也能说一口标准的河南话。
老夏虽说已近古稀之年,说起话来仍然中气十足,而且像铜钟一样发出一股嗡嗡的轰鸣声:“表妹夫,得亏立豪建议我请你当知客,你不仅酒话说的好,丧歌也唱得很棒。即使我将来真的死后你不能来为我唱丧歌说酒话,我也知足了,呵呵呵……”
“表哥啊,你可莫这么说,只要我晓得到丧讯,不管我在哪里工作,照样会来送你最后一程的,谁让你是我的革命老前辈呢?那是必须的。”我虽是顺着老夏的话音说的这番话,但也是非常真诚的。
“那个表妹夫啊,明天早上虽然不是真出殡,只是让他们陪着小林子把灵牌捧进墓室,你还得按照真出殡那样,在小林子给客人敬酒时,好好地替我说上一段酒话哟!”
“那是一定的。”
第二天上午八点钟,是活丧丧宴的正席,席面比昨天办得更加丰盛,是八大件子十三花的席面,但是客人明显比昨天少了许多,刚好开满八席。轮到夏全林敬酒时,内都管礼根到场院边放了一小挂鞭炮,我连忙从席上退出到场院边:
“炮子惊动,几席的英雄,花费了银钱,耽误了金工。夏全林今日为父亲举办活丧庆寿,惊动了左邻右舍,亲戚六眷,瓦岗的英雄,梁山的好汉,帮忙出力,里外两天,为寒添柴禾,为黑把灯点。内都管外都管指挥若定,点三营并五哨到场听令;派戴宗和石秀四处给信,日千里夜八百不敢消停;叫朱贵和朱富置办贡品,香和纸酒和菜办得齐整;有宋清和张清忙里忙外,抬桌子搬板凳有条不紊;黑旋风力气大出力讷笨,到街上去碾米又磨面粉;顾大嫂孙二娘涮锅洗碗,几背篓几腰盆累得不轻;那蒋敬和蔡庆操办酒宴,热的炒凉的拌蒸笼上蒸;有解珍和解宝打柴供火,不怕苦不怕累翻山越岭;那童威和童猛端菜送汤,喊一声又来了四平八稳;上茶的倒酒的往来穿梭,观六路听八方不漏一人;阮小五阮小七双双出门,请道士跑外场和尚念经;有两个念的是苦劝悟道,有四个念的是救难寻生;有六个念的是开天宝卷,有八个念的是无字真经;那萧让知文理帐房坐定,接一道还一礼不差毫分;铁叫子率戏房接客迎宾,《上山柳》《拜新年》花样翻新;李师傅吹一声如同酒醉,郭师傅吹两声两眼发青;杨师傅吹三声如泣如诉,牛师傅吹四声草木动情;这一些辛苦事一言难尽,夏老哥和全林心知肚明;放鞭炮请知客当场交待,敬香烟斟美酒聊表寸心;四杯酒敬都管身康体健,四杯酒敬厨师鹿鹤同春;四杯酒敬鼓乐寿高彭祖,四杯酒敬歌郎四海扬名;四杯酒敬堂倌四季发财,四杯酒敬八仙四平八稳。请大家不要客套,最好是满斟满饮,大家酒罢饭后,原地待命,服从调遣,听从号令,陪同全林,把灵牌送进墓室,灵牌送进墓室内,再请驾回程,久后的乡亲,各位的府门,但有喜庆之事,全林送礼赶情,由于本人少读诗书,少做学问,交待不到,检点不清,只好叫全林上烟,再把酒斟。”
我刚刚说完,就被龙腰的几个顽皮后生一把拽住,就近按坐在板凳上,另外几个和乐仙儿搛起一筷子条子肉硬塞进我的嘴里,弄得我是吐不得也吞不下。其它几席的客人见了,哈哈哈地哄笑起来。当他们再要喂酒喂肉时,老夏连忙赶过来制止了,并且把我拉到他所坐的席上,正经八百地敬了我四杯酒,我也回敬了老夏两杯酒,祝他活丧办罢之后,永远健康长寿。
八
我那句“祝夏勤来表哥永远健康长寿”的话,其实只兑现了一部分,我的夏勤来表哥刚刚活到九十岁,夏全林就不得不为他办了一场仅次于活丧规格的真正葬礼。
当我得到消息时,已是夏勤来的葬礼办罢一个月后,我是在为孩子的二舅母送葬时听说的。当时的很多人说,老夏的真葬礼办得并不热闹,也只在家里停放了一天一夜,就被送进了他自己为自己打造的那座陵墓中。
也有人说,老夏的葬礼之所以不热闹不隆重,主要是因为夏全林工作的粮食部门改制后,夏全林成了失业者,手中没钱,所以没能为父亲办一场热闹的葬礼。还有人说,老夏生前曾经嘱咐过夏全林,他死后不要太过铺张,因为他在生前已经享受过热闹的活丧葬礼,有福不可重享,届时请一班“八仙”把他捧进陵墓就行了。
老夏这个人很开明,他是参加过著名的上甘岭战役的幸存老兵之一,经历过也见证过很多死亡,所以对于生死的问题看得非常淡。我在龙腰管理区工作时,他也经常到管理区同我闲聊,曾经多次同我聊到过生老病死的问题:“对于死,其实并没有什么可怕的,除了战争和灾难造成的死亡,人就像是树上的红柿子,等它红透后,即使你不去摘,它也会自己掉下来的。想当年,我在上甘岭见战役中见到过多少死亡,好好的一个人,刚刚还同你有说有笑的,眨眼之间就没了。死者已矣,活着的人还得往前走,直到走向生命的终点。”
李礼根听到大家又在谈论夏勤来的葬礼,也挤到我跟前说:“老夏表叔的葬礼真的没有活丧办得热闹,席面也办得很薄淡,堪堪在家停放了两天一夜,第三天就送到那个陵墓里了,墓门也没有封,还是跟从前那样,在铁栅门上锁上了一把锁。”
死都死了,哪个还管得了身后事儿,这是我内心的真实想法。
(注:小说中的“八仙”,是人们对抬灵柩班子的尊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