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双面人偶(中篇小说)
“夏姐,你先回去吧。”刘子涵异常冷静,我突然意识到这孩子是一瞬间长大了。
见我没反应,她推搡了一下,加重了语调说:“你先回去吧。”
在她妈妈的骂骂咧咧声中,以及刘子涵有些复杂的送别目光中,我拖着有些轻飘的脚步离开了现场,心里却隐隐有些担忧。
确实,所有的事件都是有联系的,如果能够有再来一次的机会,她叫我走的时候我一定不会走,一定要厚着脸皮与她的父母理论,一定要将她暂时带离那个让人窒息的家里。但之后我又想,我是改变不了什么的,即使改变了那一小段历史,但我不敢保证在之后的日子里,这段历史不会重演,如果会重演,那么改变和阻止便没有任何意义。
我回到家的时候,东方已经微亮了,初夏的晨风温柔地抚摸着我的脸颊,有那么一刹,我觉得生活还是有很多值得眷恋的东西,譬如那天的风,那天的晨光,还有和刘子涵之间的情谊。
但美好事物在我的身边都不愿逗留太久,我知道。
六
我和另一个我站在高楼的边沿,风呼呼地吹着,明明是夏天,我却感觉到有点冷。
“为什么不敢跳?”她问我,眼神里有一种决绝。
“不知道。”我说,不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跳下去就没人能困住你了,你不必听谁的命令而活,最重要的是,你能和我在另外一个平行空间自由地生活了,肉体乃至灵魂。”她向我伸出手。
“真的?”
“真的,不骗你,我就是你,我是为你好。”
“那个世界的人都是善解人意的吗?”
“嗯。”
“我能再结交到刘子涵那样的朋友吗?”
“她很快也要去那个世界了。”
听到这句话,我安心了,将手放入她的掌心。几乎是我们的指尖触碰到的那一刹,我们的身体就已经在高空中缓缓坠落了,她微笑着,而我只觉得心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握住狠狠收力,并往嗓子眼方向提拉,有一种比疼痛更凄厉的感觉。
“我不去了,我想回去。”我大声喊。但我的声音被疾驰的风吞没了,她没有听见,依旧对着我微笑。
即将落地的那一刹,我听到一声熟悉的“滴滴”声,猛然惊醒,发现自己安然无恙地躺在床上。
打开那条微信消息,才发现是刘子涵留的:夏姐,后会无期,你好好的。混沌了几秒钟后,我发现事情不妙,但已经打不通她的电话。
中午的阳光很刺眼,像某些惨白的真相。
赶往刘子涵家的时候,我很后悔自己没能勇敢地站出来,救这个与我有着相似经历的孩子于水火之中,甚至在知晓她萌生轻生念头的情况下,没能给予她一些活下去的动力。
120停在她当初喂小猫的地方,我的双腿发软,已经没有了继续行走的气力。
不一会就见医护人员抬着面无血色、表情安详、穿着皮衣、戴着紫色假发的刘子涵出来了。旁边是她那对嚎啕大哭的父母。
小区居民围在四周,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听说是吃了安眠药。”
“现在的孩子真是不能得罪。”
“这家父母也管得太严了。”
“可能是快高考了,压力太大。”
“都是高考落榜后,才有人轻生的,她怎么提前了。”
人群渐渐散去,一切就像没有发生。
我坐在花台边猜想,莫非刚才的那一幕还是存在我于我的梦中?刘子涵并没有吞服安眠药生死未卜,又或者,梦还长一点,那天她邀请我去夜店那里也是梦境,一切都没有发生?
“我们要好好谈谈了。”另一个我又来了,轻轻坐在我的身边。
我看着她,突然有点憎恨,愤愤地说:“别告诉我是为了让我去你的世界,才让刘子涵先走一步去陪我的!”
她笑了笑,“这不是重点。”
“那什么才是重点?”
“你是想留在这里,还是愿意跟我走?”
“别岔开话题,我说刘子涵的事。”
“你还不明白吗?没有人能主导你们的命运,你的,刘子涵的,何去何从都掌握在你们自己的手里。刘子涵只是选择了她想走的路。”
“你是说,她真的离开这个世界了?”
“我不知道。”
“她是她,你是你,不管她怎么选择,你都要迈出你自己的那一步,和我去另外一个世界,或者,在你的世界,活出自我。”
我是怎么回家的,我已经记不清了,我只记得自己走到医院门口,还是没敢进去,我怕进去了,看到的不是刘子涵苏醒后孱弱的微笑,而是那永恒的定格的生无可恋的惨白面孔。
我很想找个人来说说话,安慰我说,没关系,她还活着。
我去了那个酒吧,那个始作俑者的酒吧,我去之前想好了,如果能碰见那个女人,我一定冲上前去,将她暴揍一顿,哪怕再一次进入派出所。但我没有见到那个女人,其实就算见到了,我也不一定认得出来,因为我已然记不清她的长相。
我端着一大盒子的玻璃球倒在家中,它们蹦跳着滚入各个角落。
“孩子们,藏好了吗?我来找了。”我说。
等我将这些玻璃球悉数找回,天就该亮了吧?刘子涵也该醒了吧?
文昊从他的卧室出来,看着客厅里跪爬在地上、口中念念有词找着玻璃球的我,问:“夏智,你是不是疯了?”
我不想理睬他,是因为他永远都无法明白并理解我的思想。既然如此,就不必解释了。
接到刘子涵妈妈的电话时,我正好在寻找第九十九个玻璃球。她说,夏小姐,我们子涵想见你。我说,好,我马上来。我的声音平缓,听不出有什么情感起伏在里面,但手中的一盒玻璃球分明又滚落下去了,声音嘈嘈切切,由急至缓,像歌曲的尾音。
去医院的时候,我在庭院里采了一束野花野草,青白相间,很朴素,很温馨,我想刘子涵是喜欢的。我们曾一起讨论过野花野草的幸福,最后统一意见,它们的幸福就是不会被拿到花店出售。
刘子涵安静地睡着了,吐息均匀,小巧的鼻尖上有细微的汗珠沁出,除了脸色有点苍白以外,看不出她刚与死神经历了一场赛跑。她的妈妈红肿着双眼坐在一边,见到我,眼眶分明又湿了,但看刘子涵的目光柔和而又怜爱。
她醒的时候,看到我笑了,又看了看柜子上养在玻璃杯中的野花,笑容加深了。
刘子涵变了,真的,我惊叹她变化的速度与力度。或许,在死神门前走过一遭的人,已经不是之前的那个人了。
高考前几天的某个晚上,我打电话询问她的近况,她说在家复习。
我问,是你自己愿意的吗?
她说,是的,一个人一生只要做一件疯狂的事情就够了。
然后是电话那边长长的沉默。人生才走了这么一点路,怎么能知道所做的事情已经是最疯狂的呢?我心里想,并没有质问她。但即使我们互相看不见彼此的脸,但某些心意还是通过冰冷的电话传递过来了。
她说,我不确定别人,但是我不会让自己的人生再次发生比这更疯狂的事情了。
我说,好,真好,祝福你。
她又说,夏姐,有件事情我想向你坦白。
什么事?我问。
之前在酒吧,你问我是不是寻求过那样的刺激,我现在告诉你,没有。我变幻出另外一个自己,只是想得到父母的关注,因为相比乖巧爱学习的我,显然叛逆另类的我更能得到她们的关心。但我不至于没有底线,让自己真的堕落。
她即使不澄清,我也知道她并非那样的人。我信你,我说。
夏姐,你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祝你高考顺利。
还有呢?难道你没有什么别人不知道的秘密,要和我分享一下的吗?
我沉思了几秒,决定将那些藏匿太久,已经深入我骨髓细胞的秘密告诉她。从哪里开始说呢?
我诅咒过我的妈妈,希望她早日升天,甚至希望爸爸有外遇,然后和她离婚,让她成为可怜的弃妇。
嗯。她应着,听不出有任何惊奇成分。还有呢?
我和宋志远之间真的只是普通的同学关系,没有早恋,我没有向父母解释,是因为没有解释的必要,因为即使说了他们也不会相信。
我知道,我相信。她说。
抑郁期间,我有过自残行为,我的大腿内侧有烟蒂烫的伤疤,手腕上的纹身,只不过是为了遮蔽曾经的伤口罢了。我说得很平静,像讲述别人的故事。
电话那端的她没有说话。
还有一件。我鼓了鼓勇气。
我听着呢,她说,声音很轻。
当时的氛围真的很适合倾吐秘密,没有人注视着我的脸,在黑夜里,我躺在床上,没有开灯,电话那端是我可以掏心掏肺的朋友。
以前,我并不是辞职的,而是被辞退的,我骗了所有人。你知道吗,在这个现实的社会,有时候与人相处的智慧,要比那些冰冷的证书和学历更有用。我是一只蜗牛,只能躲在自己的世界里,只要探出柔软的身体,总会受伤,因为我无法适应这个社会的风沙。
说完这些,我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郁结在胸口多年来的压迫感没有了。起身站到窗口,月光下,微风中,那些草木轻轻地摇曳着,似乎沉浸在一场甜美的梦中。
夏姐。她喊,很温柔。抱抱你。
结束通话前,我祝她高考顺利。她说了声谢谢,然后笑了,虽然没有声音,我也看不见,但是微笑也是能感知到的,真的。
后来。
刘子涵高考发挥还好,被C9高校录取,她在电话里跟我说这些的时候,表现得很平静,没有什么喜悦之情流露。
我们之间没再见面。只是六月份我生日的时候,收到了她的一条祝福短信,只有四个字:生日快乐。
想起那些与她谈心逛酒吧的日子,才意识到,我是她生命的路程中误入岔路时出现的相伴着走一程的人,等到她回到正轨,我就和往事一起留在她的记忆里了。其实她对于我,又何尝不是呢?
七
日子波澜不惊地过着,没有什么值得高兴值得悲伤的事情,很现实,或许是已经麻木了,感觉不到了。另一个我也一直没有再出现,让日子愈发无聊了,我有点想念那个熟悉但陌生的自己了。
我知道,之所以有这样的感知,是因为妈妈最近没管我。她并不认为我已经成家就不需要她的教诲了,而是她要我投简历、去面试,皆被我拒绝了,她当时的脸上写满了失望,说了一句“我以后再也不管你了,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就走了,我当时看着她已经出现疲态有些发福的背影,鼻子里酸酸的,突然有点可怜她。
文昊已经在爸爸的公司当上了副总,于他而言,也是心想事成了。我和他的关系已经到了视而不见的地步,我们在对方眼里,不过是家中一个可有可无的摆件罢了。
再次去重金属的酒吧,想起刘子涵的那句话:一个人一生要做一件疯狂的事情。想想自己,活了三十多年,哪一件事对我来说是疯狂的呢?
我看到那个男人坐在那里与一位友人闲聊,但目光分明就拐着弯,到达我的身上。我想起他那充满诱惑与磁性的声音。
即使灯光闪烁幽暗,但我还是感觉到了他目光的灼热,仿佛他含有酒气的呼吸正喷洒在我的脖颈。
我低着头,咂了一口鸡尾酒。
久违的另一个我出现在我旁边。
她说:“过去吧,寻求一次刺激,做一件疯狂的事情。”
“我怎么能自甘堕落呢?”
“比你这样没心没肺没知觉地活着好。”
“后果呢?”
她扑哧一声笑了,带着轻蔑的意味。“后果?”她伸出手,搅着我的发尾,缓缓地凑过来,在我耳边轻声说,“后果就是那个男人有可能会治好你的性冷淡。”说完又狡黠地笑了。
我的身体一紧,大脑有当机的感觉。
“你要是没勇气迈出第一步,我帮你。”她这样说的时候,人已经径直朝着那个男人走去了。
我看到她伏在男人耳边说了一句什么,男人先是一怔,转而笑了,起身去结账。
她走到我身边,推了我一把。“好了,轮到你表演了。”
我的脚底像生了根,我知道自己迈出这一步,意味着什么。
她又推了我一把,男人也站在那里朝我招手,眉目含情。
我握紧了拳头,指尖嵌入掌心的时候,没有感觉到疼意。我给自己鼓气,就疯狂一会吧!
男人比我想的要绅士。我们出了酒吧以后,他提议说走一走。
“其实我认识你。”他说,目光看着脚下的地。
“真的?”
我没有细问,他也没有再解释,不过这一点都不重要。时值仲夏,没走一小会就汗流浃背,他倒是很悠然自得,想来紧张而拘谨才使人感觉燥热。他自顾自地在说从前就对我仰慕已久,因为是个高高悬挂在夜空中的闪耀的星星,可望不可及。
“星星掉在泥潭里了。”我抬眼看了看夜空,喃喃地说。
“掉在泥潭里,也改变不了星星的本质。”他说得很认真。
背景是在一处水岸边,我抬头看着星星,他看着我,时光沉静,让人有些恍惚,我才意识到这个男人并非是我们想象的那种人。
“夏智!夏智!”文昊的声音打破了那有些微妙的氛围,他的目光停留在男人的身上,带着敌意,就差没有挥出拳头了。
“你谁啊?”他问。
男人笑而不答。
“我朋友。”我说,并没有说谎的心虚感。
“是嘛,当我三岁小孩呢?”
男人真是个占有欲极强的物种,对于文昊而言,我只是一个拥有妻子标签的无关紧要的人而已,但面对外人的觊觎,他还是无法容忍。
只是质的提升。
文字有了力量,直抵人心。
往往,我们哪里有另一个自己的勇气,敢于捍卫自己?
更多的时候是躲避,是生活里的失败者。
所以,小说更能引起我们的共鸣,我们的思考。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当越来越多的家长把精力过多地关注到孩子的学业成绩时,还有多少人能够注意到去关注孩子的精神诉求,关心他们的人格健康?好小说,令人警醒,发人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