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问爹谁和谁打起来了。爹说国军和日本鬼子打起来了。奶奶当机立断地说了一句：“走！出去看看！”而奶奶这次没说“出去看看”，而是嘱咐所有人继续睡觉。她率先表范，拉着站在身后的姐姐进了西厢房，随即放下了花布门帘，既而吹灭了煤油灯。爹随即把屋门闭上了，插好门栓，脱鞋上炕，衣服都没脱，挨着娘倒了下来，噗的一声，吹灭了炕台上的煤油灯。隔着娘，我仍然闻到了爹身上散发出来的浓重的汗臭味儿，由此可见，爹是着急跑了很长的路回家报信，出了一身的臭汗。
　　 那天夜里，睡着爹娘还有我的大炕极其安静，我没听到爹如雷的鼾声，我知道爹一宿未眠。我也没听到娘夹带着埋怨的咕哝声，平日里，只要爹一打呼噜，娘就唠叨，还用脚踹他，胳膊肘捣他，反正不让爹睡安稳。那晚娘没捣爹，更没嘟囔他，因为爹一直没睡，娘也没睡，而我也没睡，我紧盯着染着月色的窗纸陷入了沉思。我不知道爹说的华东野战军是支什么样的部队，更不知道陈粟是谁，但我知道临朐县城。临朐县城就在我村的西南方，相距不过五里，我经常跟着爹去县城赶集卖木器。
　　 公鸡叫第二遍的时辰，窗纸慢慢退却了月色，染上了一抹晨曦的暗亮。院门突然咚咚咚的响了起来。爹一骨碌爬起身子，跳下炕台，出了屋门。少许，爹和二叔一前一后进了屋门。
　　 二叔还没来得及就坐，盯着爹语气急躁地说：“大哥，国共打起来了！”
　　 爹说：“我知道！”
　　 二叔说：“乡里正组织队伍支援前线呢！咱们去不去？”
　　 “去！”爹毫不犹豫地回道，又问，“怎么支援？”
　　 二叔说：“去乡政府，往前线运送弹药，粮食！”
　　 “那还等什么，快走吧！”爹说着，快步出了屋门，二叔紧紧跟上。
　　 两刻钟后，二人又一前一后踏进了院门。爹二话不说，抄起一把撬杠开始拆院门的门板。原来，他俩刚刚踏上街面，就遇到了许多准备支前的乡亲们，他们有的挑着扁担，有的抬着木床，有的推着独轮车……这些都是支前的用具，而他俩却什么家什儿也没带，这可不行，爹当即下了决定：拆门板，抬着去前线。
　　 奶奶正站在屋门口，快步走了过去，老远就吆喝：“老大，你干吗呢？”
　　 爹仍然拆卸着门板，边拆边回话：“卸一扇门板，抬弹药。”
　　 奶奶拦在院门口，阻止了爹鲁莽的行为，盯着他怒哞哞地说：“你俩还真想上前线啊！子弹可不长眼睛，都不想活了吗？”说着说着眼圈儿蓦然红了，瞅瞅爹，再看看二叔，腔带悲音地说，“我可就你们这两个儿子，你们是想让我这个白发人送黑发人吗？你爹是咋死的，都忘了吗？”
　　 奶奶说的是爷爷。我八岁那年的那天夜里，爹闯进家门说了一句“国军和鬼子打起来了”，奶奶回了一句“出去看看”，随即领着爹和爷爷出了院门。最终，爷爷和爹跟着支前的人流去了抗战前线，当时的奶奶并未阻拦他们父子，奶奶觉得支前是件光荣的事情，况且奶奶对日本鬼子可以说是恨之入骨。然而令她想不到的是，爷爷这一走竟成了永别，爹回来了，爷爷却再也没回来。
　　 奶奶盯着浑身是血的爹着急地问：“你爹呢？”
　　 爹哭丧着脸说：“死了！”
　　 奶奶惊讶万分：“咋死的？”
　　 爹哭了。边哭边说：“我和爹正抬着担架跑呢！天上掉下一颗炸弹，炸弹炸了，我爹就被炸死了……”
　　 奶奶惊得目瞪口呆，当即昏死过去。第二天，奶奶给爷爷埋了一座衣冠冢，从那以后，奶奶的神情变得有些恍惚，嘴里絮叨不止：“老头子，我对不起你啊……”
　　 如今，奶奶说啥也不同意两个儿子再去支前了，她笃定地认为，支前是一项凶多吉少的差事儿。二叔盯着奶奶劝解道：“娘啊！你知道每天从前线抬下来的伤病号有多少吗？弥河乡政府的大院都盛不下了，咱们得帮着救人啊！”爹也跟着劝说：“娘，这是大事儿，你老可不能犯糊涂啊！”奶奶最终默许了两个儿子的请求。
　　 爹手脚麻利地拆卸院门门板的当隙，二叔正在解绑在木轮车车把上的一根绳袢。二叔解下绳袢，又快步走到北屋墙根儿，从土墙木橛上摘下一根废弃不用的旧绳袢。爹将卸下的一扇门板平放于地，二叔将两根绳袢捆绑于门板的两端。兄弟二人一头一个，将绳袢套进脖项，抬着门板出了院门。奶奶领着娘，姐姐，还有我站在院门口，一直瞅着爹和二叔的身影消失在了巷口。奶奶的神色无比沉重，娘和奶奶一样的表情。
　　 西南方的枪炮声似乎更响了，不绝于耳，由此判断，国共两军的战斗打得非常激烈。我们的心情都无比焦灼。
　　
　　 三
　　 那天的天空与往日不同，由西南方飘过来了团团黑云，黑云慢慢扩散，越散越多，遮天蔽日。
　　 临近午时，爹匆匆忙忙地跑进了家门，浑身是血。没等得奶奶相问，他流着眼泪说：“娘！我二弟他……他……”
　　 奶奶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盯着爹试探性地问：“你二弟……咋了？”
　　 爹终于说出了那句话：“二弟……死了！”
　　 “啥？”奶奶一屁股礅坐在灶房里的蒲团上。
　　 娘盯着爹问：“二弟咋死的？”
　　 爹嗫嚅道：“我和二弟正抬着担架跑呢！天上掉下一颗炸弹，炸弹炸了，二弟就被炸了……”爹的描述与两年前的那次描述惊人的一致，甚至是一字不差。那次描述是失了爷爷，而这次描述却是失了二叔。
　　 爹和二叔抬着门板直接去了益都县弥河乡政府，才发现乡政府大院里人声鼎沸，踊跃支前的乡民们大有人在。他们依着一个八路军指战员的吩咐，各自领取任务。爹和二叔的门板抬了两个盛装了子弹的绿皮木箱，兄弟俩抬着木箱，随着人流向南赶去。二人冒着枪林弹雨将木箱直接抬到了八路军的前线指挥所，回来时门板变成担架，抬回了一个受伤严重的八路军战士。两兄弟将伤员抬到了弥河乡政府临时搭建的卫生院，又抬着子弹箱再次向着前线指挥所跑去。由益都县弥河乡政府到八路军的前线指挥所，至少也有八里路的脚程，他们跑这么一个来回，至少得需要一个时辰。
　　 爹和二叔抬着一个八路军伤员往回走。爹脖颈上挂着车袢，一手攥住门枢，一手握着门板边侧，躬着腰当头小跑；二叔脖子上挂着车袢，双手紧攥门板，紧跟其后。门板上躺着一个被炸掉了一条腿的八路军伤员……
　　 突然，爹听到身后传来“轰隆”一声炸响，门板随即失去重心，跌落于地，把前面只顾着奔跑的爹倒拽了一个趔趄。爹爬起身子，扭头回望，见门板上的八路军伤员滚落在一边，而二叔也直挺挺地倒在地上。爹预感到事有不妙，迅速摘掉挂在脖子上的绳袢，四肢撑地爬到二叔身边，将他抱在怀里使劲儿摇晃：“二弟，你咋啦？你醒醒啊！”然而，二叔始终没有再睁开眼睛。爹只感到一股热流由二叔的后背流淌下来。二叔被弹皮击中了，击中的部位正是后心。爹来不及悲痛，咬了咬牙重新站起身子，背起八路军伤员向前继续奔跑。爹将伤员背到了乡政府卫生院，决定回家报信……
　　 娘将瘫坐在蒲团上的奶奶扶进了堂屋。这个当隙，站在院门口的爹急躁躁地说了一句：“我还得回去，战斗还没结束呢！”撒脚向着巷口跑去。
　　 姐姐喊了一声：“爹！等等我，我也去！”撒开脚丫子向着爹追去。
　　 二人刚刚跑开，娘就从堂屋出来了，见我一个人立在院门口，着急地问了一句：“你爹，你姐呢？”
　　 我指指巷口，轻声回道：“他们……又去了！”
　　 “啥？”娘的眼睛瞪得溜圆，痴痴得呆愣片刻，蓦然间嚎啕大哭起来，“这个天杀的，咋还回去啊！还带着我闺女，这是不要我活了啊！”
　　 娘哭归哭，却是毫无办法。奶奶知道了这件事儿之后，嘤嘤嗡嗡的哭声一直就没停过，一直哭到后半夜，爹和姐姐抬着门板回来了。沾满了血浆的门板上还躺着一个人。那个人穿着的并不是八路军军服，而是国军军服。爹和姐姐抬回来的这个人，正是陆航。
　　 依着爹的吩咐，陆航被再次藏进了我家院子里的窖井。陆航的腹部被打了个哑眼儿，爹叫姐姐下窖井帮忙，姐姐高举着灯笼，为爹打着亮光儿，爹最终捏出了那颗血淋淋的子弹头，随即顶开压在井口的石磨，出了窖井。此情此景，与三年前的那次搭救惊人的相似，只是上次为了逃避日本鬼子的搜捕，而这次，却是为了逃避……姐姐留在窖井里照顾陆航，他醒过来的那一刻，姐姐的眼泪再次簌簌直落。
　　 爹和姐姐去了弥河乡政府，爷俩抬出了放在乡政府角落里的门板，捆扎好了两个子弹箱，抬着门板撒脚向南跑去。他们一口气跑到了前线指挥所，看着眼前的一幕不禁大惊失色。八路军指挥所已经被炮弹炸成一片废墟，没有半个人的身影。爷俩又向着战壕跑去，战壕内外硝烟滚滚，眼前的一幕让人动容，这里貌似刚刚发生了一场肉搏战，八路军与国军的尸体交杂在一起，每个人的死状都无比惨烈。爹和姐姐正打算退回后方，却突然听到身侧传来一个轻微的呻吟声。姐姐循声打量，在叠摞成小山的尸体旁侧发现了一个正痛苦呻吟的身影，这个人身着国军军服，正是陆航。姐姐俯身查看了一番陆航的伤情，抬头盯着爹说：“咱们把他抬回去吧？”
　　 爹有些犹豫：“咱们是来抬八路军的，把他抬回去算咋回事儿？”
　　 姐姐说：“爹！他是陆航啊！国军怎么了？国军也是中国人啊！”
　　 爹仍然犹豫不决：“把他抬回去，不好交代啊！”
　　 姐姐说：“那就抬到咱家里去，不去乡政府了。”
　　 爹仍然犹豫，不肯挪动脚步，姐姐却蓦然起身，使劲儿掀下了门板上的两个子弹箱，抱住陆航的腋窝就往门板上拖。爹只得过来帮忙。
　　 陆航在姐姐的悉心照料之下，伤情很快痊愈了。一个月之后，陆航悄悄离开了我家。这所有的一切，一如三年前的发生。然而，陆航这一走却杳无音信，与姐姐的这次分别竟成了永别。
　　 榆木门板自从抬回陆航之后，就再也没抬过任何人。当天夜里，爹握着毛刷，将沾染在门板上的鲜血洗刷了个干净。翌日，爹起了个大早，抱着门板打算重新安装到门柱上去。还没来得及将门枢插进底部的石槽，背后传来一声沉喝：“你干吗呢？”
　　 爹回头望，见奶奶站在身后。爹说：“我安门啊！”
　　 奶奶腔调严厉地说：“这扇门，咱们不用了，再重新打一扇。”
　　 爹疑惑地问：“为啥？”
　　 奶奶沉沉地说：“抬了那么多死人，不吉利！”
　　 爹沉默不语。
　　 奶奶的语气蓦然悲怮起来：“这扇门也沾染着你二弟的鲜血，我不想每天都看到它，看到它，我心里就难受……”
　　 爹最终遵从了奶奶的意愿，将这扇榆木门搬进了仓储房的旮旯里，又用了一整天的时间，重新打制了一扇梧桐木门板，安装在了院门口。从那天开始，这座土墼门楼便安装了两扇木质不同、造型一致的门板。且这种状况一直持续了五十年。
　　 临朐解放战争胜利以后，沂蒙革命老区这片饱经风霜的土地，终于恢复了以往的那种宁静，人们又过上了那种期盼已久的祥和安宁的生活。这座极其普通的农家小院，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里发生了许多变故，五年后，我奶奶死了。
　　 奶奶死后的第二天，姐姐就把那扇被爹藏进仓储房的木门搬了出来。爹问她搬门干什么，她说当床板，在上面睡觉。起初爹坚决不同意姐姐的这个做法，但是姐姐很固执，非得以这扇木门当床板。爹见她意志坚决，也就由她去了。
　　 十五年后，我成亲了。三十年后，我爹死了；我爹死后的转天春天，我娘也死了。然而，姐姐却一直未曾婚嫁，一直和我们生活在这个家里，一直睡在仓储房的那扇门板上。曾经活泼开朗的姐姐逐渐变得沉默寡言，脸颊上一笑就浮现出的两个酒窝窝儿也不见了踪影。姐姐曾经对我说过很多关于她的故事，却从未对我说过她不嫁人的原因。
　　 一九九九年榴月时节的某一天夜里，古稀之年的姐姐撒手人寰，最终孤零零地去了另一个世界。也就是在那年菊月时节的某一天早晨，我们村来了两个陌生人，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还有一个穿着时髦的女孩儿。村干部领着老者和女孩来到了我家，我还没认出老者是谁，他却突然丢了手里的拐棍儿，将我紧紧抱在怀里，动情地说：“翔子，你咋不认识我了，我是陆航啊！”他哭了一通，盯着我问，“你姐呢？”
　　 我流着泪说：“我姐走了，四个月前走的……”
　　 陆航沉吟半晌，喃喃嗫嚅：“小花，我来晚了啊！来晚了啊！”
　　 村干部告诉我，陆航是从台湾赶过来的，和他女儿一起到我们村探亲。五十年了，这是他第一次踏上故土。然而，他在这个村子里似乎并没有什么亲人了。陆航却不这么认为，他觉得他至亲的人就在这个村子里，在这片生他养他的黄土地上，在村东小树林的那片坟地里。姐姐就埋在小树林的坟地里，陆航跪在我姐姐的坟堆旁，望着眼前的一堆新土，口中默默念叨着谁也听不懂的话，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簌簌直落。
　　 那天夜里，政府人员本来给陆航爷俩在乡镇安排了旅店，陆航却说什么也不去，只说要住在我家里。我和陆航睡在堂屋的大炕上，他对这座土炕很有感情，五十多年前，他在这上面养过伤，睡了将近两个月。
　　 躺在炕头上的陆航一直紧盯着透着月光的窗纸，突然问我：“你家的那扇门板还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