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韵】后窗(小说)
村长又登门了,让梦萍去医院。其他的几个人都在外面的车上等着呢。
病床上躺着的是他们村里老长辈海潮媳妇。萝卜不大,辈份在那儿摆着。人们都奶奶,老奶奶地喊,都忘记了她的名字。她已经被死神折磨了三天,那难受劲儿,简直生不如死。她喝了农药,而且是剧毒农药。然后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那天,她求死心切,喝得特别多,据说有大半瓶。人的心情一旦失落到极限,什么样的事情都做得出来。
海潮是开车搞运输的,长年在外,难免沾花带露。究其迷上了谁,没人知道。反正为了能与她离婚,他费尽了周折。欺骗她说是想在城里买套房,单身可以得到政策的优惠。她相信了,与他一起唱双簧。离婚证办下来了,他却假戏真演,拿着个蓝本本理直气壮地公事公办。往城里都没有迈过脚的她后来一打听才知道,政策上对待农村人根本就没有这回事。她心力交瘁,生活没有了奔头,才走到这步田地。
当同村人挪开门发现她时已没有任何知觉。医生为了获得最佳救治效果,不得不在颈部割开她的气管。呼吸不再经过鼻孔,还要配合人工呼吸。所谓的人工呼吸就是用手捏一气球状的东西,根据她呼吸的频率,呼吸的强弱拿捏进出的分寸。这是一个很细心,很费力,也很要耐性的活儿。稍有不适,就会引起病人呼气不顺和强烈的排斥效应。对于游离于六界之间的人来说,是非常危险的。只有妇女才能干得来。而妇女劲儿小,没有持久的力气,因此轮换的班次非常频繁。上次梦萍稍不留神,引起她狂烈的咳嗽。那情势简直能把肝肺都咳出来,吓得她出了一身的冷汗。论次序,她应该排到晚班的,大伙考虑到文林的到来就故意调到了下午。
救死扶伤是医生的天职,无可厚非,如果一个人真得绝望到极点,对世间没有任何的留恋而选择用自杀的方式来解脱人间的恩怨,本也可以有尊严安安静静地离去,为啥不尊重她的选择,而将她从死亡线上生拉硬拽的拖到这与她剪不断,污浊不堪的人间潭水里继续挣扎,继续煎熬呢?梦萍的脑子如一团雾霾,看不清自己的路,也不知自己身处何方。那个诡异能使文林神魂颠倒的电话一直纠缠着她的思绪,像一个挥之不去的恶魇。梦萍一边努力地调理着情绪,一边谨慎地捏着气包。看着她虚弱地躺在病床上痛苦地挣扎着,看着她胸口极不均匀的起伏着。凌乱的头发胡乱地盖在她的脸上。由于气管割断,她的喘气异常粗糙。
这是一间特护病房,有两个床位,仅住一个病人,另一个留作他用。海潮的嫂子坐在相邻的床上,不停地数落着海潮。不见棺材不掉泪,往往是临近失去才知道珍惜。海潮此时后悔得捶首顿足,甚至宁愿代替妻子来受这个罪。他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不停地诅咒着自己。海潮妻无力的脑袋左右摇晃了一下,突然一骨碌骨坐了起来,扬起右手使尽全身的力量,劈头盖脸地向海潮扇了过去。猝不及防的海潮将一个个带着怒气,带着仇怨的巴掌老老实实地接在脸上。他的嫂子在一旁怂恿着:“使劲打,打死他这个不争气的王八儿。”当然,谁都能听得出来,这是缓解她这么多天淤积心里的怨气。这一剧烈的动作使得她又一次泥泞一样瘫在床上。她气若游丝,两行泪水顺着泛黄的脸颊滚落下来。
四
毕竟是夏天,白日里时间长了很多。已经八点多钟,夕阳的余光还赖在云幕后面的地平线上悠哉悠哉不愿离去。暗淡的夜色非常吝啬,来得有点晚。梦萍回到家的时候,海潮和子悦已经吃过晚饭了。是在婆婆家里吃的。他们正共同坐在一张床上看电视。她掀开锅,空空的。正想发作,又压了下去。情感就像是一幅多米诺骨牌,你不能抽其任何一个子儿,否则就倾覆得一踏糊涂,又像一面镜子,不能有任何的裂痕。换一个角度去想,海潮也不会想到这么晚回来的人其实是饿着肚子的。她这样宽慰着自己,打开菜橱的门,端出中午吃剩了的饭菜,就着半温的茶水凑合了一顿夜餐。
隔壁的柜子里细细碎碎地响动,小花猫又偷嘴窃馋了。她买与子悦的零食放在里面。玻璃门关得严严实实,也挡不住那小家伙灵敏的爪子。若是以前,她会毫不犹豫地将它撵跑。今天历历在目的一些事使她心里泛起丝丝的怜悯。她突然觉得猫咪生在这个家里好可怜,想吃点东西都要偷偷摸摸,即使填饱肚子的基本条件都得不到,弄不好还要被追得东躲西藏。她觉得她好残忍,竟然用这么粗糙的行为对待一个时时呆在她跟前,献媚取悦的生灵。这一次放纵它去吧!
明澈的镜子里映出清癯的影子。忙碌的生活节凑,毫无节制地透支着自己的青春和姣好时光。荒芜的岁月野草一样杂乱无章地滋长,些许的皱纹已悄悄地匍匐在本不该属于她这个年龄段的脸上。岁月无情,风霜参半,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手里的那把精致的小木梳是几年前文林托人从南方买于她的。他说只有世界上最漂亮的女孩才配用,才能彰显它的高贵。梦萍梳理着有点凌乱的头发,仔细到不放过每一根。令自己欣慰的是,娉婷的影姿还没有走远,轻薄的沧桑并没有遮住美丽的容颜。她还是她。只不过心里多了一份沉重的责任。这种责任来自孩子?来自家庭?自己也说不清。
当年她的成绩可以用学姐形容。若不是攻计于心的文林用一封封情书把她的心砸成碎末,硬把她拉下来,嫁到他的家里,而且服服帖帖,现在应该坐在空调的办公室里享受着至少白领级优雅的待遇。天壤的落差是文林一人欠的债,还是他们年少幼稚的两厢情愿?
她梳理好了,又抹了一点抗皱美容霜。这种生活规律她已经遗忘了。像一个遥不可及的梦。自从真正意义上来到这个家里,生活的繁冗已经撕碎了她妆扮的理由。风里来,雨里去,使她遗忘了容颜何在,青春何在。子悦拉开门,抱着梦萍的双腿,撒娇似的半跪着用乞求的目光望着她问:“爸爸是不是不喜欢我呀?他为啥不给我买玩具,不给我买好吃的东西,不陪我玩牌?”
“爸爸怎么会不喜欢子悦呢?我们子悦又乖,又听话。”她俯下身子,抱起他往卧室里走,“爸爸今天来得仓促,没时间,下次一定给俺子悦买更好的玩具,是不是,文林?”她用一双绘意的眼睛祈求着专注于电视剧剧情的文林。
“哦!是!是!”文林半天才回过神来,错错愕谔的搪塞着。
“看,爸爸都答应了,下来玩吧。”
子悦并不罢休,又拿出扑克,让梦萍陪他玩接竹杠的游戏。梦萍伎俩重演,故意把扑克打乱了,不一会儿功夫,手里的牌就输得空空如也。子悦攥着满把的扑克像凯旋的勇士,昂昂然离开,趴在自己的榻榻米上睡觉去了。
文林像搜寻猎物的警犬一样,夸张地在梦萍身上嗅来嗅去,深吸了几口气:“你抹美容霜了?”那神态像打量天外落下来的怪物。
“是啊!”梦萍端庄地坐在床上,与新婚那一天晚上一样,有点羞涩地等待着文林相拥。
“你怎么看都像是一个黄脸婆。”文林直言不讳,“你知道什么叫秀色可餐吗?”
“什么可惨?”梦萍如坠五里雾里,“既然看不出美,当初你为什么追我?”梦萍愤愤道,“我只知道海潮媳妇喝农药的样子可惨了。”
“哪儿对哪儿?给你说话真费劲,简直是对牛弹琴!”文林挤出一丝勉强的笑。
半夜是人与生俱来性欲最活跃,最放纵的时间。如饥似渴的性爱柔情涤荡着人的肌理,人的神志,酥碎在缠绵的夜。梦萍异常主动地搂着文林,吻他的嘴唇,吻他的额头,吻他的腮帮,莫名其妙的兴奋在干渴的心里氤氲升腾,溢满角角落落。她赤裸着身体,伏在文林身上,传导着久违了曾经海誓山盟的真爱。那种炙手可热的欲火像云层后面的万道霞光,燃烧着,映射着,使她毫无保留,也无法隐藏玻璃一样通体透明的自己。多少个寂寥的日日夜夜,记忆的,淡忘的,完整的,破碎的,都尽情地一股脑儿涌流在这一刻,一泻千里。她光洁的身躯不停地在文林身上蹭来蹭去,可她几次触碰到文林那敏感的东西,都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一样无力的回应。一天的劳累唆使着她软绵绵的趴在文林身上,喘息着。
不甘心,太不甘心,几个月的思念,几个月的期待犹如太阳下挥洒的汗水,摭拾着,重叠着,日复一日,仅为企盼某一瞬间那刻心铭骨的回首。她抚摸了好一会儿,当下意识顺着文林的身体下探时,一股脉脉的清香从内裤扑鼻而来。那似乎只有女人固有的香气。她警醒地拉亮了灯。那内裤刺眼的干净。这在他外出之前从未有过的。之前,穿过的内裤貌似干净,龌龊到不催十遍八遍是不脱下来让她洗的。梦萍若有似悟,又极力否定着自己的判断。她没有说,也没有问,或许有些事情保持沉默是最好的结果。她疲惫地趴在文林身上,倾听着他均匀的心跳。近在咫尺,却如隔世而来,陌路上与她擦肩而过。只不过在不经意的一个似曾相识的眼神让她不由自主地呼出了他的名字。
文林也觉察到梦萍的异常,轻轻地用手拢着她的脖子,吻了她一下:“宝贝,睡吧,我可能是太累了。”
梦萍顺从地滑落下来,泪水湿透了枕巾……
东方晨曦沾露,刚刚露出微白,梦萍就起床了,她没有惊醒熟睡中的文林,拎着水桶去浇灌那几架豆角,看看昨天棉花地里喷药的效果。对于菜,对于地,对于她摆弄地庄稼,有着割舍不下的情感。心情烦懑时,只要看到经她悉心照料下盎然的绿意就云消雾散。棉稞齐腰,在露水滋润下尽显生命的朝晖。浅黄色间或粉红色的花朵暗藏在枝丫之间,隐隐约约。她掐着顶芯,不时发现被虫子咬坏了的花蕾,有些已经脱落。她折回身,准备再喷洒一遍。到家的时候看到子悦很不协调地穿着她绿色超大的褂子,敞着怀,赤着下身,低着头一味玩弄着断了一只胳膊的变形金刚。
“谁给你穿成这样?我的儿。”梦萍心疼地问。
“爸爸。”
“咋就你自己在家?你爸呢?”梦萍找遍了整个屋子,不见文林的影子。
“爸爸说他很忙,要上班,回去了。”
梦萍心掏空了一般,虚弱地伏坐沙发上,悲凉地看着子悦乐不可支地玩着一堆邻居或亲戚七拼八凑的旧玩具。
“梦萍,趁文林这次回来,你们赶紧把婚订了吧,反正现在你们也够订婚的年龄了。现在未婚先育多了去了,该交多少罚款总得面对。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耗着也不是个办法。”秀娟下地干活时路过她门前,见在家,就直奔而来。
“谁不想呢!可是文林总说他很忙,脱不开身。还说煮熟的鸭子还能怕飞了?”梦萍狐疑地问“你怎么忽然说起这个来着?”
秀娟迟疑了一会儿,嗫嚅着说:“我说了你也别往心里去,也可能是道听途说,谁也保不住是真是假,昨天晚上我在医院照顾海潮媳妇时听说文林到徐会计那儿开未婚单身证明,说是晋升用。这晋升和未婚有什么直接的关系?”
“哦!”梦萍木然地回应着,眼前一片昏花,耳朵嗡嗡作响,另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飘飘渺渺地向她游移。
“妈妈,你看,这后窗多美呀!”子悦欣喜若狂地跑过来,将一支万花筒递于她,靠在她的怀里。
那是梦萍小时候玩过的。因为在家里她最小,自从她长大了就再没有谁玩过,梦萍就将它珍藏了起来,待她有了子悦,自然就成了子悦的玩具。她用无力的手接过来,推开后窗,闭上一只眼睛,从万花筒里瞭望,那蓝蓝的云,那蓊葱的树,那上下翻飞的紫燕,随着她手指轻微的晃动,变幻着美轮美奂的图案。她不停地晃动,图案也莫测高深地变化着。
那里面迷乱人眼的世界让人淡忘了曾经的曾经,后窗的确很美呀!她悻悻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