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讹传(小说·家园)
第二天上课我心不在焉,断断续续打着腹稿,作业也忘了布置。学生们比过年还快活。
晚上,我正想动笔,又一个说客登门。
顶头上司校长来访。
如果说卢大爷盖房使“烂眼阿七”由自私变得“大公”,校长则恰恰相反。他一进门就挺严肃地说:“X老师,你挺厉害哩!”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请您指教。”
“你年轻有为,已经在报纸扬名。来校任教不过数月,卓有成效。”校长带着近乎痛苦的表情望着我,“水到自然渠成,你何必如此迫不及待?”
“您指的什么呀?”我端着被客人拒绝的茶杯,傻乎乎地问道。
“装模作样,”校长摆摆手,“这个位置我并不留恋,二十年,坐腻了,完全可以让给你。你不必来这些花枪。”
“什么,花枪?”我真怀疑自己是不是写诗写迂腐了,否则怎么这么迟钝呆笨!
“你明明知道卢大爷告不倒,偏要替人捉刀代笔。嘿嘿!一来搅乱学校正常秩序,二来你可扬名四方,以便不久坐上我这个位置。老弟,我可不是三岁娃儿呀!”他聪明地盯住我。
我瞧着校长脸上闪烁的两块镜片,真想不到他竟是这般委琐鄙陋。在我的心目中,校长是麒麟镇上最热心的教育家。他曾数次捐款,扩建校舍。无论何种集会,他均登台慷慨陈词,强调教育对于安邦兴国的重要。以致于最悭吝的家长,也乖乖地将孩子送往学堂。当魁伟威严的卢大爷微笑着跟校长打招呼时,全镇的人们异口同声断定:校长毫无疑问要接替第二任镇长职务。
“您错了,”我诚恳地说,“我绝没有——”
“我知道,我知道,”他迫切希望我不要将他当作三岁孩童,“我不过告诉你一声,我知道。”
送走校长,我的情绪沮丧到极点。还未动笔,已经难以招架;若是真枪实弹地干,我在麒麟镇还有立足之地吗?算了算了。
隔天,在街上我又迎面碰上卢大爷。他取下嘴里噙着的烟杆,却没招呼的意思,浓眉下扫过来冷冷的目光。我胆怯地低下头,匆匆与他擦身而过。
走了好远,我感到脊背凉凉的。扭过头,卢大爷正牢牢地瞅住我哩!一条街上,好多人索索地旁观着。我蓦然觉得一阵强烈的受辱感,总不成你能生吞活剥了我?便立定脚跟,把一双年轻人的锐眼针锋相对射了过去。
对峙了几秒钟,或许是几百年,老头儿终于支撑不住,收回目光,噙住烟嘴,转身走掉,“通通”的脚步声沉重而又缓慢。我徐徐吐了口长气,贴身衬衫已是汗渍渍的了。
此后几天,整个麒麟镇人心浮动,流言蜂起。有说上面马上就要派联合调查组进镇的;有说省委书记亲自在我的检举信上画了圈作了重要批示的;有说中央电视台已经发函给学校,准备把我的事迹搬上电视屏幕的。最离奇的谣言,说我已被任命为县里一个什么部的副部长,不日将走马上任。真叫我哭笑不得。
对我不利的谣言也有。说一个姓卢的将军马上要回乡探亲,探亲是假,支持卢大爷是真;还说卢大爷孙子的房基由房管局局长亲自签字证明合法。可是这些谣言寿命都不长,马上被对立的谣言所淹没。那段时间,天天有人向我报告消息。全镇两百户人家,家家都有一个与众不同的真实而感人的故事。这些故事把我描绘成手眼通天的胜利者,卢大爷则卑躬屈膝地请求我高抬贵手。我竭力辟谣,谁也不信,说我是伟大的谦虚。最后连我自己也将信将疑,是不是有其他人果真写了告状信。
爆炸性的新闻终于脱颖面出:这天上午,我摊开书本刚刚开始讲课,后排一个学生突然站起来说:“看!”
桌椅噼噼啪啪一阵乱响,学生们全伸长脖颈朝窗外瞅去——从我们学校正好可以看到堤坡那段大路。我一眼就看到一辆手扶拖拉机停在那儿,几个人无精打采把路上的砖瓦朝车厢里装。这么说,卢大爷撤兵啦!
放学后我走在街上,人人都满面春风地和我打招呼。卢大爷的失败如果在一个月前,人们会难以置信,此刻却那么自然、那么合理、那么正常。正常得就像树叶总是长在树枝上一样。
麒麟镇的风气为之一变。镇长极少提着烟杆在街上踱步。人们遇见他也不如往昔那么毕恭毕敬。大约只剩三分之一的人保持着老习惯,点头哈腰问一句:“卢大爷,您吃了?”
人们把这个历史性的转折归功子我。搬运站的男女老幼对我感恩戴德,家家户户邀我上门喝酒。“烂眼阿七”正式宣布:×老师是仅次于他本人的麒麟镇上的第二条好汉。
羞愧难言的是:我为公众利益疾呼呐喊的检举信始终停留在腹稿阶段,我不具备与卢大爷分庭抗礼的大无畏气概。我不过是个多愁善感、舞文弄墨的平庸的青年,真的。
可是,无论我怎样解释、申辩,人们都不能相信,卢大爷傲然屹立的形象会在我虚幻的攻势面前崩溃。相反,他们认定这谦虚更证明了我是后生可畏。
越来越多的人提议:下次召开镇人民代表大会的时候,一定得把我列入镇长候选人名单。以往中伤过我的人争相与我握手言欢,仿佛我嘴里也噙着一根巨大的烟杆。
感谢老师赐稿八一社团,期待老师更多精彩。问候老师下午好,遥祝冬祺,并祝创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