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点·缘】手印(小说)
岳母的心像被掏空一样,她的心被躺在重症监护室里的岳父揪着——岳父咒她,骂她,吼她,她的心哭了,但她还得强忍着,欢笑安慰——你要好好修养,听医生的话,放宽心,过几天就好了。岳父僵硬的手臂,不能动弹的手臂,像一把剜心的刀,伸进她的体内,摸索着她的要害下手。她满脸的焦虑和凄楚,仿佛让我看到,一场山火过后,一只被烟熏火燎的山鸡。在它奄奄一息的最后时刻,在它攒出最后一丝力气,欲拍翅飞翔时,几只待孵化的蛋从它身下滚落出来。无力挽救的恐慌和失落,让它发出悲天悯人的最后一声哀鸣,然后死去。
坐在沙发上的四姨夫,一直沉默,他做心膜修复手术刚康复出院,听到表妹诚恳的说辞,他欲言又止,更加的沉默。沉默的思绪,把他的额头拧成一根粗绳。比四姨夫沉默的是阿才。这个血性男儿,整天晚上,始终没讲一句话出来。只是偶尔抽一只烟,然后把烟子四散吹开。他不再是那个半年前一切都无所谓的青年;也不再是那个吃喝玩乐,两个月就花了家里3万块钱的农家子弟,他突然的成熟和沉默,反而让人看了心痛。
“阿才!睡去吧,夜深了。”
“唉!……”
小芝表妹说。阿才长叹一声,没动。
“小芝和小飞,你两个也去睡,小飞明天要上班,你要去办你爸爸的出院手续。”
“唉!……”
岳母让小芝表妹,小飞表妹夫去睡,小芝表妹又叹息了一声。小飞表妹夫抽支烟递给我,说:“我们两个,都是才刚刚买了房,都是经济最紧张的时候,家里出现了这些情况。”
继续沉默,沉默到午夜,继续抽烟,把所有的沉默燃烧在午夜。
“我想不通,他活蹦乱跳的一个大活人,早上8点钟去上班,9点多钟就打电话来告诉我,说人昏迷不醒,现在人躺在医院里,半边身子不会动,你让我咋个心甘;我嫁给他30年了,从来没见他吃过一天的药,打过一天的针,现在,人就直挺挺的睡在医院里了,你让我,咋个想得通?”
岳母打破沉默,她像在跟大法官陈述自己的冤屈一样。
夜真的很深了,如一汪清水,从夜空中倾倒下来。沙发上,只剩下我和四姨夫了。四姨夫从茶几上抽出一支烟递给我,他自己抽出一支。
“四姨父,你别抽了,你刚做了手术,身体还没完全康复,”我劝说着,把烟点着火,其实,我也戒烟戒了几年。
“没事,没事,我抽一支,我也很想不通,这四个月以来,我们这一大家子人,接二连三的出事,从大到小,挨个来。阿才这个背时鬼,又不听话,只有这半把年来,他才算是个人。这些年,他只晓得天天在家里拿钱,今年以来,他才不敢乱花钱呢,晓得小锅是铁铸的了。我这些年干建筑,帮人家盖了多少栋房子,苦下的钱,全部被这个挽鬼挽走。有好些时候,我恨不得,好好地捶他一回,唉!这个挽鬼。刚才小芝说的,让阿才不要再去天丰化工厂上班,怎么可能。这些年,家里的钱都被这个挽鬼败了,我这次手术,回去重活也干不了,很难再像以前一样苦钱,这个挽鬼,不去上班,怎行?不行,只能靠他自己处处留心,只能看他的命了。”
我的烟火和四姨夫的烟火,一明一暗的交替着,宛如两只伤感怀旧的眼睛。
三室两厅的居室终于沉寂下来,我又抽出一支烟来,点燃,吸了一口,医生的话又在耳边回响:“你岳父做了CT和核磁共振,检查的结果是脑梗塞和肺炎,进一步恶化可能会引起肺水肿,这两样病,都是由于二氧化硫中毒引起的并发症。”
我睡在客厅的沙发上,我感到夜更黑了。我的烟火,在漆黑的客厅里微不足道,尽管它试图想把客厅照亮出一片亮光。
“天啊!真是不幸中的万幸,CT和核磁共振检查的结果,医生终于说出了真相。岳父的脑梗是由于二氧化硫中毒引发的并发症。这下,天丰化工厂就没法抵赖了。我岳母的侄儿,还有主管安全环保的张科,是多么希望我的岳父不是由于二氧化硫中毒引起的,他们甚至还想欲盖弥彰,否认他们厂的二氧化硫泄露。
黑夜里,我伸出大拇指,在自己的脸上,狠狠地按了一个又一个的假手印。
第二天早上,还是在那个三室两厅的房子里。小区上空阴云密布,有雨意。岳母的脸仿佛小区上空那朵铅色的黑云,流向不定,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下下雨来。我知道黑云深处,暗流涌动着,它们正扑向一座深林,与深林深处的一条河汇合。然后,它们就会告诉我,内涝啊!抢险啊!
岳母接了几个电话,都是打来询问岳父的。其中一个是媳妇的二姨妈打来的,她询问岳父的病好点没有。二姨妈说,她们要去告天丰化工厂。岳母说,人还在医院里医着,人家厂里还出着钱医,怎么那么心急。二姨妈说,我们就是要去告,我在这儿护理了十多天,这些杂种,才给我两百块钱的生活费,两百块钱是够我吃还是够我喝,医院里的护工是两百块钱一天。我后悔死了,早知道,我就不来护理,让这些杂种自己出钱去请护工。岳母说,算了,只要厂里出钱把人医好,自己出点钱没事。二姨妈霸气地说,算不成。
岳母挂了二姨妈的电话,我说:“任何一起安全事故,都不是由单方面造成的,都是由几个方面的不安全因素造成的。在我们铁路,每天有上百万的人,几十万个作业班组在作业,不是没出过事故,但出事故的概率太低了。为什么,就是因为铁路有严格的管理,每个铁路职工有铁的纪律,有很好的安全意识。不像这样的厂,几百人的厂,才三年多点时间,就发生装载机把人压死,两个电工,真有本事,一个还接着电线,另一个人就把电闸合了,这种低级的错误都会出现,这些人安全意识就是低,真是害人害己……”
我话还没说完,天空中那朵黑云丢下了雨滴。岳母强忍着眼泪,大声斥责道:“你这个没良心的,你就是希望你爸爸瘫痪一辈子!”遭遇毫无由头地指责,我顿时气愤地回击道:“你脑子进水,他瘫痪一辈子对我有什么好处,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是呢!是呢,我脑子进水。”岳母的眼泪流了出来。
这时,医院打来电话,通知我,岳父下午要做B超,让家属下午两点赶到。岳母一下就来了精神,几乎就要从沙发上蹦起来。
我说不要急,下午的事。岳母这时才说:“你二姨妈,我恨死了,一心掉在钱眼里,人还在医院里医着,就急忙八慌的要跟人家打官司。”我说:“如果厂里要求家属护理,要咋办?”岳母不悦地说:“我不在这儿护理,让他们去请护工。我心甘情愿自己出几千块钱,每隔两天来看看你爸爸。我在这里护理,以后我怕在医药费上扯皮,倒把我拴进去。”
岳母的想法,我表示赞同。
下午两点,我们准时把病人送到做B超的候诊大厅。大厅里的人可真多,5间B超诊室,像流水生产线一样地运转着,岳父的叫号排在397号。我们坐在候诊大厅等着叫号。一个长相清秀的小女孩,站在我面前,她在自己的身上比划着手指,始终没讲一个字,连咿咿呀呀都没讲出半个字。小女孩比划完后,蹲下身子,递给我一个小本子,本子上有一支笔。我瞟了一眼,本子上写着什么什么慈善协会。这时,我才搞懂小女孩的来意。我看见本子上写着,某某捐500元,某某捐200元,某某捐50元等等,他们的名字上有的按着红红的手印,有的没按。我被这突如其来事,搞蒙了,我没想到拒绝,而是动了恻隐之心,多可爱的小女孩啊。真是奇怪,要是在大街上,我会不屑一顾,我会鄙视这样的行为。
我很诚恳,指指躺在病床上的岳父,小声礼貌,还有点怕伤害到小女孩的自尊。歉疚地说:“不好意思,我们是来看病的,我只能给你20元钱。”这时,我的岳父挣扎起来,茫然地看着我俩。我怕岳父阻止,解释道:“买个平安,没事,就20块钱。”小女孩镇定自若,把钱装好,捏拢两个手指,在头顶上比划了一下,人群中又钻出个小女孩,也是拿着一个小本子。此刻,我不在乎她们是真聋哑还是假聋哑,真慈善还是假慈善。在这特殊的环境里,20块钱真不是钱,就是买个心安也好。事后,我问坐在我旁边的护工,她们是不是真聋哑。护工没有正面回答我,他说:“她们每天可以要一两千块钱,比我们的工资高出几个倍。”
晚上,我们回到家,岳母建议去看看在车祸中差点失去双腿的大姨妈。媳妇的大姨妈,一共做了10次手术,才勉强保住双腿,4个多月的医院生活,还不能走路。
我们的到来,大姨父颤颤巍巍地从房间里走出来。这个瘦瘦的70多岁的老头,兴奋使他的血管暴突。大姨夫得意地摇晃着几张纸,纸上的手印宛如几颗晃动的头颅。大姨父提高嗓门,像发号施令一样。我和岳母看着他,大姨妈看着他,他的三个儿子看着他。
“明天就要开庭了。你们看看,这些手印,他家还想抵赖。本来是肇事这家人的全责。从今年7月份开始,电动车要求挂牌照,所以我家就整成个负次要责任。唉!要不是我家拿出30万来先垫着,你大姨妈的坟头早就长草了。”
大姨妈的三儿子,那个号称无冕之王的张总,笑眯着眼,露出两颗大金牙。
大姨父接着说:“老姊妹五家,现在就还差他小舅家咯……”
“你这个老不死的狗东西!讲出屎话出来。”
“嘿嘿!”
大姨妈骂了一句,大姨夫呵呵地笑着,笑出的皱纹,像一条干枯的河床。他俩的三儿子接着笑道,那两颗大金牙很是渗人。
“呵呵,这一次,不管是谁他妈的进厂来,老子要先叫他给我按个手印,才准上岗,嘿嘿......”
从大姨妈家回来,我走得有些疲软无力,我多想走得铿锵有力,走得掷地有声啊。可一想起我按的这些手印,我就感到自己弱不禁风了,甚至连呼吸都像漂浮的游丝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