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葬那天，村里的男女老少都来了，邻村的很多人也来观看，把整个村子围得黑压压一片。老根叔的母亲几度清醒几度昏厥，双腿软得不能走路，硬是在几个族家媳妇的搀扶下，泪人似的给编席匠磕头烧纸；老根叔披麻戴孝，手拄孝棍，悲痛地迎接着前来送行的亲戚朋友。
　　 连日来，他吃不好睡不好，脑子里全是编席匠的身影。虽然编席匠不是他的亲父亲，可从第一次见面，就对这位长者有一种特殊的亲近感。动不动就跑去听故事，要木头玩具，给他好吃的。尤其是做了父亲后，更是没让他受过一点委屈，全是满满的爱。有时，母亲还动不动训他几句，可父亲从来都不，每次说话，总是和风细雨，温柔亲切。如今，这么好的父亲，却突然离开了。老天爷真的太不公平。老根叔越想越伤心，泪水如断线的珠子流个不停，看得在场的人们唏嘘不止，哀叹不绝，一个个摇头叹息。“唉，好人啦，好人啦。”年老的太太，禁不住这悲痛的场面，一个个抹着泪抽泣。
　　 办完继父的丧事，老根叔仍要找卡车司机算账，母亲哭着拦住了他；“你就是把司机杀了，又有啥用，能换回你爸的命吗？”“那也不能便宜那小子。”老根叔仍气愤不已。
　　 “这事有交警队处理，咱们等候结果就行了。”母亲抹了把泪。
　　 “那就等吧！如果处理不公平，我坚决不答应。”老根叔狠狠地撂下一句。
　　 果然，交警队处理结果让老根叔大发雷霆：“啥，就陪一万块钱？我们也有责任？拖拉机拐弯没有打转向灯？把人都撞死了还说这话？”说着就要到交警队去，母亲一把抱住他的腿，说啥也不放手。
　　 这时，队长从外面走了进来，郑重其事地说：“根发你冷静点，你爸出了事，谁心里都不好受，但国家有政策，处理有交警。从现场情况来看，咱们确实也有责任。你这样怒气冲冲找去，能理论个啥结果。弄不好会给你定个胡搅蛮缠罪，到时候你就舒服了？”“可这判的不公平？”老根叔仍在嘴硬。队长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公平不公平，是你说了算？那是公安交警根据现场实际作出的裁定，难道还有错？好了好了，别让你妈再伤心了。”
　　 就这样，在母亲的极力劝阻下，一起车毁人亡的交通事故算是结束了。
　　 老根叔用那笔赔偿款，把没有盖完的房子接着盖完，用红砖砌了院墙，修了门楼。在当时砖瓦房很少的农村，这三间大瓦房算是走在了潮流前面。
　　 然而，也就在这个时候，村里有人嚼舌头了。“唉，亏了编席匠这几年的心血。辛辛苦苦把人家娃拉扯大，自己却先走了，一天福都没享。临了临了还用命换来一大笔收入。”“我看呀，王家媳妇就是个克夫的命，要不，咋那么巧，两个男人都死于车祸？”“这以后谁还敢介绍，哪个男人还敢跟她！”起先，只是几个人私下议论，慢慢就传开了，几乎成了村里人主要的谈论话题。
　　 当这些话传到老根叔和母亲耳朵里的时候，已经是家喻户晓了。气得老根叔要找人算账。可人人私下里都这么说，找谁去呀？没法，他就站在村子中央，大骂起来。母亲赶忙喊他回来，气得浑身直哆嗦：“你骂啥你，只要咱娘儿俩心里亮堂，对得住你爸，谁爱说说去。你这一骂，反倒我们心里有鬼一样。”
　　 “可我听了有气，都是无中生有。”
　　 “清者自清，明着自明，不要管它。”
　　 母亲的劝导，让老根叔冷静了许多。他强压住心中的怒火。和谁也不说话，看谁都不顺眼。
　　 突然有一天，家里三三两两的不停来人，不是前来道歉，就是宽心安慰。什么不该听信谣言，乱说乱猜，伤了好人的心，请你们千万不要往心里去，都是他们一时糊涂，伤害了好人。这一句句真诚的道歉，听的老根叔鼻子发酸，眼睛湿润。他深情地望着母亲：“妈，你是对的。”母亲含着泪说：“根发，你长大了，往后遇事一定要冷静。”母子俩就这样相互对望着，沉浸在久违了的温暖之中。
　　 原来，当人们把这种私下议论当成饭后茶余的半公开话题时，引起了队长的不满，同根同祖的，咋能这样嚼舌头呢？别人不了解，难道王嫂不了解吗？她的人品谁不知道？啥时候得罪过人？又啥时候和人办过嘴？不能因为人家遭难了，遇事了，就瞎猜乱猜，乱说一通。难道你就保证家里不出事？这话虽然说得有点狠，但就是这么个理。于是，他联系村里德高望重的几个老人，挨家挨户提出警告，凡再有人背后说坏话的，队上开会批斗。这才有了人们纷纷来家里道歉的事。
　　 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但在老根叔母亲的心里却留下了深深的印记。从富春出事的那一刻起，她就猛然惊醒。自己就是个苦命的人。第一个男人死于车祸，第二个男人同样死于车祸，这就是克夫的命。不要说村上人议论，就连她自己也这么认为！所以，当人们纷纷道歉的时候，她只有流泪。嘴上说“没啥，没啥。”可心里如刀割般疼痛。
　　 她痛下决心，终身不找伴侣。
　　 那一年，她四十七岁。
　　
　　 三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一晃又是六年。时间定格在一九八一年初春。
　　 又是一个六年，这六年里，农村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先是“四人帮”被粉碎，再是土地包产到户。按理，这是好事，农民们可以在承包的土地上大显身手，首先解决温饱问题。可是，在左的思潮羁绊下，大量土地，依然归集体统一管理，只有少量承包到个人，即使人人使出浑身解数，也解决不了大问题，人们依然过着粗细粮搭配的日子，依然家家一贫如洗。
　　 也就在这年秋天的一个上午，太阳挂在中天，烤的庄稼一个个耷拉着脑袋，地皮干裂地张大了嘴，大地像蒸笼一样闷热。这时，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带着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大姑娘，挨家挨户沿街乞讨。那个年代，来村里乞讨的人很多，几乎天天都有，不分男女，但多为老人和小孩，像这种老太太和大姑娘的乞讨者，还真不多见。
　　 只见二人边乞讨边观察，只要碰到条件好的人家，就要多问几句：家里几口人，几个男孩，几个女孩，有和我闺女一般大的男孩没？这样一问，大家才知道这是一对母女，从河南逃荒来的。耐心点的回答几句，不耐烦的打发点吃的就让走人。对此，母女俩一点也不生气，乞讨嘛，就得看人脸色过日子。
　　 等到进了老根叔家时，老太太环顾一下四周，以同样的口气问了老根叔母亲一遍。当她得知老根叔家的情况后，恳切地说道：“大妹子，要是你不嫌弃，可以让闺女嫁过来，有口饭吃就行。”
　　 老根叔的母亲听了此话，先是一愣，然后把头转向了那位姑娘：160左右的个头，瓜子脸，高鼻梁，殷桃小口，两个搭在肩膀头的小辫随着头部的扭动在跳跃，显得特机灵，就是眼睛小了点，皮肤黑了点，加上一件花格子粗布做成的半截袖、蓝粗布做成的宽敞裤以及很旧的粗布鞋，大大减弱了她的机灵，倒有些邋遢的感觉。但总体上还是不错。
　　 老根叔的母亲赶紧搬来凳子，倒杯凉开水，让她们坐下歇口气，然后笑着说：“这件事倒很好，不过，还得等我儿回来自己决定，做长辈的只能参谋一下。”“那是，那是，这个我懂。”老太太赶紧回应，满口的河南话，旁边的姑娘低着头一句话不说。
　　 大约半个小时的功夫，老根叔从外面进来了。见一个老太太和一个大姑娘坐在凳子上和母亲说话聊天，正要询问，母亲先开口了：“根发，你回来了？”说着，对老太太说：“这就是我儿子。”老太太从老根叔一进院门就看见了，知道准是家里的小主人。多健壮的小伙，五官端正，眉清目秀。“奥，这是你儿子？长得多英俊。”忙侧目看姑娘。姑娘便低下头，脸红得像熟透的苹果。
　　 其实，从老根叔进院门的那一刻起，这姑娘就知道是家里的主人回来了。那颗少女的心就砰砰狂跳起来。真是一表人才啊。她低下头，不敢正视老根叔。
　　 短暂的对话，让老根叔一下子闷了，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见此情景，母亲急忙站起来，拉他进屋，把老太太想嫁姑娘的事说了一遍。老根叔有些好笑：“这咋可能？我又不是找不到媳妇，非要找个外地的？”“妈也是这个意思，只是觉得这娘俩怪可怜的，姑娘人长得也不错，年龄也相仿，和你在一起挺般配的。”“妈，我知道你心好，人善良，可这和儿子娶媳妇是两回事，不能混为一谈。”老根叔声音越来越大，母亲赶忙制止：“你小声点，看人家听见了多不好。”“听见就听见，怕啥？赶紧打发人家走。”老根叔强压低声音说。
　　 其实，老根叔和母亲的谈话，外面两个人都听到了。知道主人家不愿意。可她们仍假装跟没事人一样，喝着水，说着话，等着音信。
　　 “这样啊，老嫂子，你说的那事，儿子说他还小，不想急着结婚，你看这……”老根叔的母亲面露难色。
　　 “既然这样，那就不为难了，我姑娘没这福气。”老太太说着，似乎有点伤感，但马上又抬头看着老根叔的母亲，恳求道：“那能不能让我们娘俩在这住几天，可以帮你们干活，给一口饭吃就行。”“这……”老根叔的母亲犹豫不决，她看看儿子，儿子假装没看见，把头扭向一边。她知道儿子不愿意，刚要拒绝，老太太又说话了：“求你们了，大妹子，我们实在走不动了。”看到老太太一副可怜相，母亲心软了，她眉头皱了皱，果断地说：“好吧，我答应你们。”老太太一听这话，赶紧拉着姑娘的手，激动地说：“谢谢，谢谢大妹子，你真是大好人呀。”姑娘的脸上立刻露出喜色。只有老根叔，一声不肯地回屋了。
　　 两个人的家庭，一下子增加到四个人，还要把自己的床腾出来给她们住，自己搬到母亲房里支床睡。这让老根叔很不习惯，但他能说啥呢，母亲是个大善人，她既然同意了，做儿子的也只能随着。好在只住几天，又不给她当媳妇，更何况还可以帮家里干点活，陪母亲说说话，解解闷，也未尝不可。
　　 但最让老根叔别扭的是单独和这姑娘相处。若是和社员们一同上工干活还好点，她不会跟着去，若是自己到承包地里干活，这姑娘非要跟，说是不能白吃你家的饭，总得干点活。这让老根叔很为难，母亲就说：“跟着就跟着吧，给你搭把手，干活也快。”老根叔只好作罢。
　　 说来也怪，自从和这姑娘干了几次活后，也不怎么反感了，相反觉得这姑娘很勤快，有眼色，干活卖劲，还能心疼人。他给地里拉粪，她主动上前推车，他给地里撒肥，她也跟着撒；他要给地里浇水，她先赤脚上阵，脸晒得像红苹果一样，胳膊被玉米叶子划出一道一道血印，从不说疼。没人的时候，还拿出手帕给他擦额头上汗。这让老根叔很是感动，对这姑娘一下子产生了好感，有意无意间观察着她的一切。除了五官端正外，没有了刚来时的邋里邋遢，身上的衣服是母亲穿过的，既合身又精干，尤其是那张瓜子脸，在太阳的照射下，越显得红彤彤，粉嫩嫩，好看极了。
　　 短短四天，让老根叔重新认识了这个姑娘，改变了在他心目中的位置。本打算别别扭扭的相处几天完事，没想到这样一来，他到希望这娘俩常住下去。很快转变了对姑娘的态度，话也多了，脸上也有笑容了，浑身也有劲了，谈天说地，问长问短。
　　 她名叫高翠翠，家住河南省一个较偏僻的村庄，因家里人多地少，常常吃不饱饭穿不上衣。加上父亲常年有病，卧床不起，变卖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也没能留住父亲。父亲走后，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五六张嘴等着吃饭，怎么办？不能都留在家里等死吧。壮劳力不让出去，妇女娃娃总可以吧。母亲一横心，就带着她，顺着铁路向西走，整整一个多月时间，实在走不动了，就来到了这里。
　　 高翠翠的遭遇，让老根叔的心情异常沉重。他同情她的遭遇，更同情她们母女俩的境况。怪不得村子里隔三差五有讨饭的，原来贫穷的地方还这么多。他庆幸自己生长在关中平原的有福之地。
　　 从此，他们以兄妹相称。相互间亲密有加。
　　 然而，这件事在村子里却掀起了不小的风波。
　　 有人说：“王根发找了个河南担媳妇，人还挺好看的。”“王嫂咋想的，咋给娃找个外地媳妇。说话又听不懂？”“不过也挺好，送上门来的媳妇，不要白不要。”“我看两个人在一起有说有笑，挺般配的，说不定都住一块了。”
　　 对这些说法，老根叔当然听到了。可是，他不在乎，爱说说去，我就是看上这姑娘了，不行吗？
　　 十天后，老根叔给母亲说了他的想法：同意娶高翠翠为妻。
　　 其实，这十天里，儿子的情感变化，做母亲的早看在眼里，喜在心上。她也越来越觉得这姑娘长得俊，多少有点自己年轻时候的干练泼辣，尤其是穿上自己年轻时候的衣服，走路，神态，侧身，背影简直和她一模一样。再加上儿子说干活有眼色，很麻利，肯吃苦，就更加坚信了自己的眼光，但她故意问道：“你不是不同意吗？咋，改变主意了？”老根叔笑着搔搔头：“以前不了解嘛！”“好好好，妈也看这姑娘不错，只要你同意。妈没意见。不过……”她停顿了一下：“这要和族里几个伯伯商量一下，也得征求他们的同意，毕竟是一件大事。”
　　 在老根叔母亲的四处奔波下，同族长辈们都认为这是一件大好事，肯定同意，并且催促道：“既然都如此，就早点把事办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