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三十这天，八点不到，活财神便挎着他的蓝布口袋出门了。胖郭今天不出摊，铁拐李刚起来，他今天只等几个顾客来取鞋。沈老板一如既往地起得早，他从早市拎着条胖胖的鲤鱼回来时，活财神的脚刚迈出大门。他瞥了一眼活财神鼓鼓的口袋说，今天这么早！还装那么多！活财神说，这一年全靠今儿了，我恨不能长四条腿。
　　 十二点一过，活财神又挎着鼓鼓的口袋回来了，但口袋里已不是财神像，而是各种熟食。沈老板的房门大开门着，满屋的蒸气裹着肉香、油香向院子四处弥漫。
　　 活财神在沈老板的门口停了一下，他说沈老板今天又亲自上灶啦！
　　 沈老板正在给那条鲤鱼过油，他把左手在围裙上揩了一下，扶了扶眼镜说，这么早就送完了？
　　 活财神说是啊，街上的店铺马上都关业了，做生意的人，再挣钱也要准备年夜饭啊。
　　 活财神回到自己房间时，胖郭和铁拐李正各自忙得欢，他们正在一个简易菜板切着刚买回来的熟食。住客们能准备的也只有这些，配一些面包和方便面，头初三连小吃也不会开业。他们只有备点现成能吃的。两人把缸子、碗、盆子全部搬出来，然后用猪耳朵、酱牛肉、风干肠等塞满。活财神刚进屋，这两位拎着菜刀又门神般地站在门口。
　　 他们异口同声地问，今天怎么样？
　　 活财神摘下口袋，从里面掏出钱袋子，他拎着袋子在两人面前晃了一下。
　　 两人又异口同声地发出一声惊叹，哇！这么多。
　　 活财神的皱纹都笑开了，他说是啊，所有人都在这一天最大方。不管他已经留了多少张财神像，今天送去的都不会拒绝，谁大过年的会拒财啊！不但不会拒绝，很多人还会多给，那些都是好心的人，可怜我孤老头子不容易，过年了还在跑。
　　 胖郭说，你这活财神还可怜？那我们就不用活了。
　　 铁拐李说，平时净我们吃你的，今儿我们哥俩请你，你洗个脸，等着吃饭吧。
　　 活财把他的蓝布口袋往前一推说，我也买了这么多，你们两个动动手，切一起吧。什么你的我的，都是出门在外的人，凑一起过个年，多不易，明年我都又不知哪里了。
　　 活财神洗了脸，两人已准备差不多了。三人每人先泡了一杯茶，然后便聚在活财神的长条桌前，老习惯，二锅头，每人先半碗。
　　 活财神说，今天慢点喝，反正没事了，咱就慢慢喝到接神。
　　 胖郭说好，过年了，好不好，这一年都过去了。咱乐乐呵呵地过年，来，咱共同喝一口。
　　 每人呡了一口，碗还没放下，外面响起了鞭炮声。
　　 铁拐李说，我一听这鞭炮声就有点心慌，老是想起我小时候过年。那时我娘的手可真巧，一到过年我们兄弟几个都有新衣服新鞋穿。我娘再怎么也想法买点鞭炮回来，她总是把鞭炮藏起来，然后每天给我们分几个。这样别人放鞭炮时，我们才有鞭炮放。可惜我娘死得早，不然我也能成个家，说不定我就不会打什么石头，也就不会成今天这个样子。
　　 胖郭说你那就不错了，我连我亲妈长什么样子都没见过！后妈对我不好也不坏。年轻时我喜欢一个城里来的知青，后来人家回城了。我也跟着跑到城里，人家进了国营厂，我却跟讨饭一样，不知干啥，最后学了这么个手艺。人家嫁了一个干部，我呢，和这个过几天，和那个好一阵，我也不知道是我没碰上个正经女人，还是我就没用心，反正一混就到了现在，除了这副皮囊啥也没攒下。
　　 活财神一直眯着眼听他们两个说，听完他端起酒碗说，人这一辈子啊，让人又想哭又想笑。为了这花样百出的日子喝一口吧。三人碰了一下碗，无言地喝了一口。活财神伸手捏了块猪手，啃了一口又说，你们俩该换个法儿挣钱。铁拐李那生意好说，等天暖了，你就别你守你那破铁皮房了，缝个线、粘点胶挣不几个钱。你不如就搬个小马扎，在车站啊、地下街啊、大商场附近都行，弄几盒鞋油，买几个刷子，就擦鞋，我敢保证你干一个月能抵你修鞋半年的收入。铁拐李笑着摇摇头，他说哪有那么简单的事儿，钱哪有那么容易挣的。活财神说，你还不信！我从大城市来的，人家那些擦鞋的，比开馆子的挣得都多。铁拐李说，我都没看这里有。活财神咣当把那块猪手扔在碗里说，等满大街都是了，你还挣个屁的钱！
　　 半天没说话的胖郭叹了口气，他说有时感觉就是混日子，连个儿女也没有，等我们老了怎么办。活财神笑笑，指儿不养老，指地不打粮，我有三个儿子，你看我不还是漂在外面。
　　 铁拐李说对了，你上次的故事还没讲完，后来怎么样了？
　　 胖郭一拍腿说，是啊，再接着讲。
　　 活财神说，行，反正天还早，再给你们捯饬捯饬。
　　 周公子回家后，大病了一场，病好后，他就变了个人，他沉默寡言、无精打采，喜欢一个喝闷酒、喜欢低着头走路。他像一根被霜打过的衰草，再提不起精神。人们在背后叫他周老蔫，但周家有钱，他依然是周公子。很快便又有人给他说媒，可是不管对方家境如何，长相如何，他死活就是不娶，一拖就是三年。父亲长叹道，你这是要我们周家断后啊！最后无奈的父亲说，你想娶谁？我不管你了，只要娶个女人回来就行。
　　 一天黄昏，周公子从镇上喝了酒回来，走到村口的榆树下就不想往家走了。坐在那迷迷糊糊地打盹，恍惚中他见冬宝扛把锄头从远处走来，他一阵欣喜，他太想她了。看着她走近，他激动得落泪。可是当那个女人真的来到他面前时，他被吓了一跳。女人的形体与冬宝确实很像，可是那张脸却是天地之别。女人的眼睛奇小不说，还长着一口合不拢嘴的龅牙。原来她是村里最难看的、嫁不出去的丑姑。她走近他时，犹豫了一下，还是停了下来。她说您回家吧周公子，睡在这里会受风的。他就说，是不是你也在嘲笑我？丑姑说您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我干嘛嘲笑您？我还敬佩您呢！
　　 回到家，周公子便和父亲说他要娶亲了，他要娶丑姑为妻。
　　 起初他不怎么理丑姑，慢慢地他觉得她并不讨人嫌，她话很少，她只默默地照顾他，他的心便也慢慢地暖起来。
　　 丑姑过门没多久，土地运动开始了。他家的土地、财产被分干净。他们和其他农户一样，过起了自耕自种的日子。再没什么老爷，当然他也不再是周公子，人们当面叫他周老蔫，虽然他并不老。可是，他游手好闲惯了，哪里会什么耕种，倒是丑姑担起了持家与劳作的重担。他对丑姑由敬而爱，两人感情越来越好。丑姑先后生了两个儿子，在他们结婚的第十五年，他们又添了小儿子。小儿子格外聪明，两人当成掌中宝。但自生了这个小的，丑姑的身子越来越弱，加之家事的辛劳，在小儿子初中时，丑姑病逝。临终她嘱咐他要好好供小儿子读书。那时两个大的已经成家。他不懂得持家，没钱了就今天卖一样，明天卖一样。家里卖光了还是供不起小儿子。最后连房子也卖了，总算熬到小儿子有了工作，后来还娶了领导家的千金。
　　 本来以为，儿子毕业有了工作，他就可以养老了。没想到儿子自从毕业就不踏家门了。他有心去两个大儿子家，那两人却口径一致。他们说你把家产都供弟念书了，你就该指他养老。于是他就去城里找小儿子。小儿子在单位已经做了领导，见他来了爹也不叫，别人见了他说是老乡来了。在小儿子家，漂亮的儿媳妇不和他说话，她的眼神里是嫌弃，就连儿子的表情也是不耐的。呆了三日不到，他就离开了。他沿街走啊走，一直走到太阳落山。肚子咕咕叫个不停。他就进了一家漂亮的餐馆。里面有几桌穿着讲究的客人正在就餐。他说老板，我讨点吃的。吧台后的老板便叫了一个女孩，说你到后面看看还有没有完整点的菜。一个好看的女孩很快便拎了一个塑料袋出来。隔着袋子，他都闻到了鱼的香味。他跟女孩说谢谢，又向老板点头说谢谢。他往外走的时候，一位优雅的妇人叫住他，她说老人家等一下，说着把桌上一瓶没打封的水拿给了他。
　　 他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吃着鱼喝着水的时候，流下了眼泪。他忽然觉得亲人的定义主应该是这样的，对你亲的陌生人也是亲人，亲人和你不亲，也是陌生人。这世上亲人很多，陌生人也很多。他开始在城市在大街小巷穿行，他觉得他就是在陌生人中寻找着亲人。
　　 活财神讲完时，天已黑透了，外面的鞭炮声越来越浓，他们甚至听到孩子的嘻笑声。活财神说其实我是个有罪的人，我娶了最美和最丑的女人，却没有保护好她们，她们都因我而死。我以为我这样是赎罪，谁知上天厚待我，我不但没有冻着饿着，反而很快乐。
　　
　　 四
　　 春风吹进沈家院子时，也吹开了住客们的门窗。黄昏时候，人们喜欢坐在小天井里聊天。沈老板在房檐下放了许多小板凳。就连阿带也下了炕，坐到外面的椅子上。活财神把他的小录音机也搬了出来，放在左脚边的地上，茶缸子放在右脚边的地上。他通常喝一口茶，然后双手抱膝，眯起眼睛。有时会跟着录音机里的戏词摇晃着脑袋：
　　 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凭阴阳如反掌博古通今。
　　 先帝爷下南阳御驾三请，料定了汉家业鼎足三分。
　　 ……
　　 活财神不听戏的时候，爱坐到阿带旁边。他说阿带，你怎么不走走，你这样坐着，血都凝固了。阿带依旧不说话，眼睛直直地盯着他，也不知他听懂了没有。活财神又说，你走一走，我看你能走动不？你要走得好，哪天我就带你出去玩儿。阿带还是面无表情，但是他拄着拐杖站了起来。他拄着拐杖在小天井里转了一圈，然后又盯着活财神。活财神说你每天走十圈，走三天我就带你去玩。阿带便低着头、拄着拐杖又走了起来。这时沈老板刚好出来，他惊讶地望着阿带。他说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平时怎么说他都不下地。
　　 活财神对沈老板笑笑。他说我想带阿带出去玩一天，不知你能放心不？
　　 沈老板说他？说完他的嘴就没闭上，他说你带他怎么走？
　　 活财神说，这你就不用操心了。
　　 三天后，十点来钟，他真的把阿带带走了。晌午时，老板娘开始叨咕，她说阿带还没回来。沈老板说你怕什么，他一个废人，送人都没人要，你还担心被拐跑啊？下午，她又忍不住唠叨一遍，沈老板瞪了她一眼，没吭声。直到往天活财神回来的时间，阿带才拄着拐杖进了门。他默默地坐到他的椅子上，没有说话。但沈老板发现，阿带的表情是松弛的，他甚至觉得阿带的眼睛有一丝笑意。老板娘端杯水走过来，她问阿带，吃饭没？阿带点头。她又问，外面好玩吗？阿带眼睛眨了一下，又点头，然后他把手伸进衣服兜里掏出一个口袋来，他把口袋交到母亲手上，说了一个字，钱。这是有史以来住客们第一次听他说话。老板娘打开口袋，里面全是五角一元的零钱，很少几张一角两角的。老板娘惊讶地问，哪来的？
　　 这时活财神已泡了茶出来，要的，他接话说，我带他在地下街门口要的。
　　 沈老板的脸沉了下来，你竟然带他去要饭！他说。
　　 活财神说，是啊！这有什么，又不是偷的抢的。沈老板抓过装钱的口袋，一把塞到活财神怀里。我们还养得起他，他说。
　　 活财神把口袋放在阿带手上。我知道你们养得起，他说，可你们能养他一辈子吗？你们老了他怎么办？坐吃山空，你们能给他留多少钱？他整天坐着也不活动，好人都要生病，你们希望这样吗？
　　 沈老板和老板娘呆在那里，活财神端着他的茶缸子一扭身回了他的房间。这一晚，活财神没去沈老板的房间。
　　 第二天，活财神出门时，阿带已站在门口等他。活财神迟疑了一下就出了门，但他走得很慢，阿带拄着拐在后面跟着。沈老板的房门关着，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没有出来。
　　 终于有一天，沈老板亲自下厨炒了几个菜，他请活赌神喝酒。酒桌上，阿带满脸兴奋。他低头不停地吃，偶尔给活财神夹菜。活财神拍了拍他的手，笑了。沈老板也笑了，笑后却擦了擦眼睛。那天两个人喝到很晚，有人睡了一觉出来上厕所，看到沈老板房间的灯还亮着，两个人的身影映在窗上，隔着桌子，两个人的头离得很近。
　　 胖郭已不再刻章，他在火车站摆了个擦鞋摊，每天满面春风地回来，铁拐李在一月后，终于收了他的修鞋铺子，他在地下街出入口摆了个擦鞋摊。他们有时会从馆子要了菜打包回来，三个人还是一起喝着二锅头。
　　 入秋时，活财神便有些惆怅。他说佳木斯的大街小巷，我快走两遍了，走完两遍我就得离开了。这一个地方呆久了，还真是舍不得。铁拐李说你不回家看看，不惦记你几个儿子？
　　 儿孙自有儿孙福，我惦记他们，他们不惦记我。他喝一口茶，叹一口气。
　　 胖郭说，那你要漂到什么时候？人总是要落叶归根的。
　　 活财神笑笑，他说归什么根？埋骨何须桑梓地，他乡何处不青山！人就那么回事，光生生地来，两手空空地去。活着，今天高高兴兴就好。哪里青山不染绿，哪里厚土不埋人！
　　 几年后，沈家院子拆迁。其时，铁拐李和胖郭已是各自拥有几家皮鞋美容连锁店的老板。他们看着那被推倒的一片废墟，两人不约一声长叹。铁拐李说，完了，活财神要来，再找不到沈家院子了。胖郭说，他哪里还会来，不知他又漂到哪处青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