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梁庄故事(小说)
早春的猫儿河冰面刚化开,空气中还弥散着寒气。老梁和张秀莲踩着河岸落满霜花的枯草,深一脚浅一脚地去赶市里的第一趟班车。
走在前面的老梁转回身,发现老伴儿落下得很远,他有些焦急,却也只能停靠在一棵柳树前:“我说你能不能走快点,要是第一趟班车错过了,等第二趟,那多费事!”
张秀莲心里一阵憋闷,她踉跄着脚步埋怨道:“都怪你个老不死,好端端的女儿,让你给害得半死不活。要是小婉有个三长两短,我就跟着她去。”
老梁嘴里不说,可他心里恨不得在自己那张老脸上狠狠扇几个耳光。他顺了一下肩头的包带,两公里的路程,一直拉着老伴儿的手磕磕绊绊走。
从县城方向开来的班车蠕动着停在街口,几个花花绿绿的男女下来后,老梁扶着老伴儿上去,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两人一路沉默。
病床上脸色蜡黄的小婉,一边用很虚弱的声音招呼父母,一边强撑着爬起来。
张秀莲背过身,悄悄抹去脸颊上的泪水,老梁和小婉都装作没看见。
韩山子提着一笼包子走进来,放在小婉床头的茶几上,阴沉着脸色对小婉说:“吃完就回家!”
“山子,这住进来才几天呀?等医生说好了再出院吧!”张秀莲很疑惑地看着韩山子。
韩山子没有回答张秀莲,他“砰”地一声拉上门,走了出去。
楞了半天的老梁,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沓钞票递给小婉:“昨儿个我又卖了点豌豆和胡麻,这钱你给山子,我和你妈先回去,再和你公公婆婆商量商量,等你好了再出院,山子这孩子做不了主。”
还是老梁家的那间土坯屋,刘玉花瞪了一眼小木桌上的茶水:“有啥好商量的,她整天躺在那里舒服着不说,还要我家山子伺候,我在家里忙前忙后给她拉扯孩子!”
张秀莲心里翻着疙瘩,可她脸上还是陪着笑:“你没时间,就把孩子送过来我替小婉照看。”
“这样,明天我去医院让小婉赶快出院,这些天他妈熬得眼窝都陷进去了!”韩秋生没有理睬张秀莲,“嘿嘿”两声,溜下炕头,几个人走出大门。
张秀莲坐在炕头上,看着院子里正在搅动猪食的老梁,隔着窗户狠狠瞪了他一眼:“都是你给她种下的孽果!”
夜色还未完全褪去,城市在灯光里透出一股股清冷。
韩秋生搭方便车赶到市医院,他在三楼内科的走廊里徘徊许久,又耸着肩头将脸贴近半掩的门,看医生办公室里只有贺天路一个人,他乐呵呵地走进去:“贺医生,我是来接梁小婉回家的。你治好了她的病,我韩秋生下辈子做牛做马都忘不了你!”
他解开上衣纽扣,从里边掏出一个手帕小心打开,捏着几张面额不大的钞票朝贺天路这边走来。
贺天路站起身,从办公桌前绕到窗子下,两只手交叉在胸前:“我是医生,应该对接收的每一个病人负责,梁小婉还需要继续治疗!”说完,他径直朝病房走去。
“贺医生,我等你回来!”站在门口的韩秋生朝旁边的清洁工故意眨了一下眼。
查完病房的贺天路回到办公室门口,发现韩秋生真的还在那里,他瞥了一眼这个不速之客。
“贺医生!”韩秋生随声而至,他站在贺天路对面,又一次将手帕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双手捧过去放在办公桌上。“你是她什么人?”贺天路上下打量着他。
“我是她公公,这娃儿给你添了不少的麻烦,我真的不知道该——”他哈着腰还要继续说下去,贺天路打断了他的话。
“梁小婉根本就没好,她的病我们正在治疗中。”
“贺医生,你说她还没好?”
“我知道你来的意思,如果今天你让她出院,后果将是我们都不愿意看到的,我建议她继续住院治疗。”
“你们医生都爱说一些哄人的假话。贺医生,求你想想办法让她出院呀!”
贺天路皱着眉头。这样的家属,是他从医十八年来第一次遇到的。他将手帕轻轻推给韩秋生,就在他要开出院证明的那一刻,手中的笔不由停下来,他不甘心这个鲜花一样的生命就此凋零在他的笔尖上。
他将钢笔搁在处方上面,起身走出办公室。
“贺医生,贺医生!”韩秋生近似哀求的声音尾随在他的身后,让他的头“嗡嗡”作响。
贺天路刚到病房门口,韩山子提着包走出来,他看着跟在他身后的梁小婉,止住脚步,很久,转身回到办公室。
六
山村的日月总是反复重叠,如同人们的日子,重复,毫无新意。小婉与韩山子的日子也一样,先是有了冰冰,再有了媛媛,小婉虚弱的身体支撑着家,也支撑着两个孩子。
村东边的小店里,韩山子正与几个女人打着扑克牌,嘻嘻哈哈的声音不时传出店外。直到晚上小店打烊时他才起身回家。
敲门声惊醒睡梦中的小婉,她披上外衣,到院子里打开大门。
韩山子进到屋里,看看酣睡的冰冰和媛媛,转身到厨房,从锅里端出浸在热水中的小铁盆。他一边扒拉着饭菜,一边给小婉讲述牌局里的过程。
小婉伸手从旁边拿过枕头,搂着两个孩子睡着了。
现在,她一门心思想照顾好冰冰和媛媛,希望他们快点长大,早日离开这个家。
日子很快滑到第三年腊月。杀完年猪,小婉正在锅台上忙着炒菜,韩山子将劈开的猪肉,一半匆匆装进塑料袋子里,他要去新疆舅舅家找事干。小婉到门口时,他跟着表兄头也不回地朝村口走去。
流动的风掀起陌野金黄的麦浪,山里的人们在火辣辣的太阳下,用镰刀收割一年的欣喜。那时,张秀莲已经去世,小婉将冰冰和媛媛留给老梁,自己背着水和干粮爬上后山。
那年的雨水很充沛,厚厚的麦壳裹着饱满的籽粒,撑开麦芒的倔强。小婉一镰接一镰,高高的秸秆挑着人们的喜悦,在她的手底陆续倒下去,那件绿格子衬衣被后背渗出的汗水紧紧贴在肌肤上。她割累的时候,坐在地头,一边咬着烙饼,一边合计如何将身后稠密的麦捆弄回场上。
当最后几根麦子倒下时,小婉也瘫坐在麦捆上,一瓶水咕嘟咕嘟一气喝干,她用袖子拈拈嘴角,站起身,拿着镰刀朝桃子家的麦田走去。
桃子家的麦田和她家的麦田就隔着一条不到两米宽的路,见她提着镰刀过来,桃子笑眯眯地说:“吆,小婉,给我帮忙来了?”
“不给你帮忙给谁帮啊?”她原本疲惫的脸上强挤出一丝笑。
“山子不在,你家那么多麦子一个人怎么弄到场上去啊?”
“我正愁着呢嫂子,想找你和吉庆哥帮忙。”
“这样,后天我家驮麦,叫你吉庆哥给你也带了吧!”桃子这句话,让她感觉手里的镰刀轻了很多。
天黑下来的时候,桃子家地里密密麻麻的麦捆簇成了堆,小婉与桃子两人终于松了一口气。她们并排走在弯曲的小道上,小婉右手捏着镰刀,左手轻轻地揉着左胸。
小婉拖着有些僵硬的身子,正准备进屋时,老梁抱着媛媛闯进来,孩子病一整天了,不吃不喝,还不停呕吐。小婉慌了,背起媛媛往外跑。
七
麦子上场后,镰刀收割过的土地伤痕累累,牛羊很欢实,来回在地里啃食残存的麦粒。小婉挑着满满一担水,想着怎么打碾场上的麦子,一抬头,与脸色阴沉的韩秋生撞了面。桃子的喊声正是时候:“小婉,你收拾一下,明天我家碾麦子,你也凑个方便吧。”小婉一转身,回应着桃子,躲开了韩秋生。
“嫂子,你帮我太多,我都不好意思了!”小婉放下水桶,用胳膊夹着扁担。
“没啥,都左邻右舍的。”桃子抬头看看小婉,掏出手帕擦了一下额头的汗水,依旧用木杈翻动着有些霉味的麦草。
吉庆帮小婉把最后一袋麦子搬回家,刚刚码在靠着窗子的墙根下,从天而降的刘玉花进屋挨着袋子数了个遍:“吆,山子走了,还有野男人给帮忙呢!”
“老狐狸精,你再说一遍!”已经走到门口的吉庆猛地转过身,用汗津津的右手攥住刘玉花的左肩,将她揪到院子中央,他的眼睛里喷射着愤怒的火焰。
“你占了她的便宜,还想打我?”刘玉花劈头盖脸扑向吉庆,鹰爪般的手抓上他的脸,边跳脚边骂。
气急败坏的吉庆抬起右手,“啪”一个巴掌朝着她的嘴巴打过去。刘玉花踉跄后退,眼冒金星,门牙松松垮垮,手一按,没根似的摇晃。
吉庆松开手,猛推一把,刘玉花鸡啄米般,“噔噔噔”向前抢几步,一个跟头栽倒在院子里。她双手撑在地上,“忽”地一下爬起来,摸了一下嘴巴,看看被鲜血染红的手指,咬着牙说:“等着,我让柱子和三妞非把你们给宰了不可!”
“妈,你别闹了,山子不在,多亏吉庆哥和桃子嫂,”
“呸!”没等小婉说完,她啐了小婉一口,骂道:“小狐狸精,你还有脸跟我说,韩家的人都让你给丢光了!要不是你给他撑腰,一个野男人他敢打我?”
血和唾沫混合着飞溅在小婉的脸上,她用袖子擦了擦,屈辱的泪水在眼框里晃。
小婉呆立在院子中间,很久,她失魂落魄转身回到厨房,拿过一只白瓷碗,倒满开水,然后用颤抖的双手撕开两袋老鼠药,倒进碗里,用筷子搅动沉在碗底的红色颗粒。
突然,小婉看见浑身像泥球一样的媛媛爬进门槛,嘴里咿咿呀呀。她走到门口,抱起她,用铁青的嘴唇亲女儿的脸颊。她在心里默默念叨:宝贝儿,我多想一直陪着你,可前面的路太窄太窄,我只能去一个叫天堂的地方,在那里我会看着你长大。
她抬起头,看见门外的冰冰正愣愣地注视她。她一只手抱着媛媛,一只手将冰冰拉进门。小婉摸着冰冰的头,泣不成声:“孩子,以后,我不在了,你一定要照顾好妹妹。我亲爱的孩子,不是妈妈不爱你们!”
她满脸泪痕,将冰冰和媛媛轻轻放开,从锅里拿出一块烙饼分给他们。转过身,屏住呼吸将已经凉了的鼠药喝得干干净净。
桃子进来的时候,冰冰靠在小婉身边,正哭着喊妈妈。小婉头靠在锅台前,嘴角冒着白沫。媛媛爬在她的大腿上,一只手拿着烙饼,一只手轻轻拍打她的头和肩膀。那只大公鸡一蹦一蹦,正在啄食媛媛手里的烙饼。
桃子先是一愣,随后触电般地转回身,飞奔出去找吉庆。
正在低头坐在自家麦场边的吉庆,手指相插着抱住膝盖,他正为小婉和刘玉花的事气愤。就在这时,急红眼的桃子冲过来,提起吉庆的衣领狠命拽:“不赶紧去看小婉,你还在这里磨叽什么!出人命了!”
吉庆抬起头,没等他开口就被桃子拽着飞跑到小婉家门前。
刘玉花带着柱子和三妞赶来了,柱子一把揪住毫无防备的吉庆,摔倒在地上,三妞顺势在他的头上踢了几脚。
“你们一家是人吗?都什么时候了还打我家吉庆!”桃子一边大声吼,一边指着厨房的门口。
柱子松开手,刘玉花娘儿仨不约而同朝厨房门口看去,小婉的嘴角和下巴上涌着许多白沫,刘玉花几个人顿时面面相觑。
“你还愣着干什么,想看着让她死?”桃子把所有的怨恨都发泄在刚刚站起来的吉庆身上。
几道闪电过后,震耳的雷声夹杂急促的雨点,敲打着村庄的每一个角落。吉庆奋力发动起他家那台手扶拖拉机,雨哗啦啦地下着,桃子坐在车厢里紧紧抱着小婉,雨水和泪水交织,让她看不清小婉的面孔。
九十年代初的乡下医院还很落后,情况紧迫,院长联系乡政府的吉普车,将小婉送到市医院。
小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晨,窗外的树叶上还挂着昨夜的露珠,一股股湿气在知了的叫声里挤进窗户。她看看床边正在打盹的桃子,猛地掀开被子坐起来。“怎么,我没有死,我活着有什么意思?”
桃子紧紧将小婉按到床上:“听话,你不能死,你知道冰冰和媛媛有多可怜吗?”
“我还有冰冰和媛媛?”小婉的眼神迷茫而空洞,头左右转动着,四处搜寻。
阴沉的午后,风吹起路面上的尘土,整个旷野满目疮痍。班车到了岔路口,早已等候她们的吉庆迎过来,前天被韩三妞儿踢过的头上还挂着花。
老梁抱着媛媛早已等候在大门外,他的身体止不住颤抖,一只手紧紧揽住冰冰。拖拉机还没停稳,小婉就从车厢里挣扎着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要下去,吉庆跳下车一把扶下小婉,小婉奔向爸爸,奔向孩子,一家人抱在一起哭声连地。
八
连续高考名落孙山的韩三妞,跟一个比她大八岁的外地男人私奔去了温州,韩柱子也跟村东头的老赵去做木匠,小婉和韩山子成了两家长期的劳动力。
冰冰进了县城一所重点初中,为了冰冰,小婉决定自己去陪读。
当浑身落满灰尘的小婉从麦场上回来,在灯光下给自己和冰冰收拾衣物的时候,刘玉花在另一间土坯房里翘起二郎腿,她的脸像霜打的茄子:“你就不想想,她去县城享清福,两家这么多的庄稼怎么办?”
“我还真忘了,可她已经准备好了咋办?”韩山子耷拉着脑袋说。
“咋办?我去,山里的活儿完了,那时候天气也冷了,再让她来换我!”
“妈,就听你的,让她留在家里。”
第二天,韩山子带着冰冰和刘玉花走出家门,小婉将他们送到村口,刘玉花紧绷着脸:“回去,等山上活完了赶紧来换我。”
韩山子还在梦里的时候,小婉已经将水缸挑满,然后一个人拿着镰刀,朝那片潮湿的高粱地里走去。韩山子嘴里叼着旱烟来到地头,那些粗壮的秸秆已经倒下一大片。她恨不得一镰割到地头,那样她才能很快见到冰冰。她越是想冰冰,手里的镰刀挥动得越快。韩秋生坐在地头上悠闲地嘬着旱烟,几只绵羊也贼头贼脑,啃食地埂上的草。
其实这篇小说,早在我心中一直筹划,是因为当下农村,极少数人的蒙昧思想,给很多年轻人的爱情和婚姻设置了障碍,也使很多年轻女孩儿不得不把彩礼当成维持婚姻的“保险”,即便是自由恋爱,也要延续祖祖辈辈的传统。
黄土是厚实的,养育的大西北人就像老梁和婉如一样敦厚善良,便习惯了祖祖辈辈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看着娃的脸”,多熟悉的西北话,就应了这一句老话,一味地向所谓的命运屈服。无疑,结局是悲惨的。我想,婉如的心理更多的还是欣慰,因为两个娃都学业有成,有出息了。可是,他们的善良洒在黄土地的一大疙瘩顽石上,终将是没有任何希望的。
读完,我一直在反思,落后与贫瘠曾害了多少人?还好,那个时代有梁宏这样叛逆的人,这个时代有冰冰这样的后人摆脱了贫穷。相信,黄土地上善良的儿女们日子越过越红火,因为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
问好老乡,拜读学习了。
婉如生活在那个时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天经地义。憨厚的老梁对女儿的婚姻自作主张,他看准的是什么?而婉如的一再隐忍,又得到了怎样的结果?没有人给这桩悲惨的婚姻买单。
婉如这一生最大的欣慰就是一双儿女没有让她失望。愿人间不再有婉如的悲剧,黄土地上的儿女,在物质文明飞速发展的时代,生活美满幸福。
谢谢老乡仔细品读,敬茶问好,春安!
一个地方最可怕不是什么贫困,而是思想。贫困的遗传,悲剧的上演,是思想“悖逆”了时代。我想起家乡的小县城,这里偏离了珠三角,10多年以前也是非常穷的,但是这里读书风气非常好,在整个广东也是数一数二。身边的人通过教育都改变了命运,自己有资源培养好下一代,更重要把这种精神,家风传下去。我们相信命运是自己把握的,我们不会认输,我们每个人都是与命运抗争的战士,无论什么样的结果。个人己见。
如今大西北和很多地方一样,人们的物质和文化生活快速发展,教育更是重中之重。但在农村,仍有少数人的思想残存封建意识,成了婚姻障碍。
愿婉如的故事不再上演,黄土地上的年轻人都有一个很好的婚姻归宿。谢谢黄昏星老师细读,问好,春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