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率领集合齐整的环保所工人一起向长绿岛奔去。
　　
　　 五
　　 田至海的午睡本是雷打不动的，但此时也被张秘书叫醒了。好半天他还没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因为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出大白天竟有人敢拆公家的墙！那不是“打、砸、抢”吗？
　　 张秘书知道老局长的脾气，待他咆哮一阵后，才转动着机灵的大眼睛说：“首先得把破坏现场拍摄下来，做好详细记载。把材料上报有关部门，大造舆论。最好您直接找冉县长——”
　　 “不必！”田至海余怒未息，“他们毁坏国家建筑，我们完全能够处理！马上把院墙重新砌起来！把修建养鱼池的瓦匠抽一部分，边打官司边施工。既成事实最重要，懂吗？”
　　 “他们掀了一回兴许掀二回呢！”
　　 “更好！”田至海把桌子一击，“多调些民工来，把住共青堤，只准进不准出。他敢掀我就敢抓！再把老冉请去，叫城建所当面赔礼道歉，给我把围墙还原！哼！他们不晓得我田老头，当年一颗手榴弹逮了一窝土匪嘞！”
　　 隔着湖面远远看去，长绿岛上的灰墙又出现了，而且比前次更高更厚。它虽然诞生不过一两天，却能消灭蓬勃生长几百年的大树；它虽然暂时只窄窄的一条，却能抹掉所有的翠色，叫全岛和它一样成为灰白；它能叫森林消失，大道中断，肥沃的田野变为废土。如果说万里长城的出现，是为了抵御野蛮民族的入侵，保护人类较为先进的文化经济，那么长绿岛上的围墙，是为了抵御什么、保护什么呢？
　　 韩大华站在城建所前的台阶上，久久凝视着它，默默无语。
　　 “算了，所长。”小马在一旁忧心忡忡地解劝道，“咱们掀了墙，田老头没来追究，就是了不起的胜利了。下面反映咱们能解释，上面追究咱们也有话说。老天爷，我替你连检讨稿子都准备好了。”
　　 “还没到那一步。”韩大华卷着枯黄的土烟叶子，“小马，难道你不知道土地是多么值饯，不知道在太阳曝晒下干活以后在一片绿荫下躺一会儿是多么惬意，不知道在一天的劳动困乏之后到这岛上散散步是多么爽心吗？这长绿岛决不能变成谁家私产！在其位则谋其政，大不了回家帮老婆种责任田！”他狠狠抽了几口烟，“咱们要当过河的卒子，只能进不能退。他要砌了墙再扯皮，咱要拆了墙再拉筋，以法为大。明天中午，原班人马，掀！”
　　 围墙在第二次打击下很快土崩瓦解了。正值酷暑，小伙子们嘻嘻哈哈钻进树丛深处休息。韩大华和小马在醒目处栽了个大木桩：“绿化区！”
　　 得意洋洋的执法者们返回时，才发现他们被包围了。
　　 狭窄的共青堤上布满了人，手里全拿着钩子扁担，密密麻麻堵住了归路。一个敞胸亮怀的青年兴奋地叫道：“甭想溜啦！你们成了‘俘虏’啦！等田局长请了冉县长来，再一一发落你们吧！”
　　 小马吓得面无血色，扯住韩大华连连跺脚：“老天爷！不听我的，这可咋办？”
　　 两个清洁工平时练了几路拳数，正愁没有机会露露“少林功夫”，此刻跃跃欲试，就要上前。韩大华一把拽住他们的胳膊：“不行！咱们是执法来的，怎能犯法？先回岛上。”
　　 他率先转身，众人只得怏怏跟在后面。小马提心吊胆地不断回头瞅瞅，生怕人家追上来，也不晓得这爆炸性的局面如何收场。
　　 韩大华毫不慌张。他是六八届高中毕业生，在校时犹以喜欢辩论闻名。若不是那场大风暴，他早已从政法学院毕了业；若不是这次升任所长，他也准备报考律师了。他自信即使没有晏子使楚的机智，也有孔明舌战群儒的胆略。但愿田老头儿把冉县长请来，正好辩个青红皂白，谁是谁非。
　　 小马在旁不住地唉声叹气，其他人也都是愁眉苦脸。韩大华转念一想：如今他们“大兵压境”，谈来谈去也是个“城下之盟”。不妥，不妥！
　　 他望着微波不兴的湖面，灵机一动：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咱们泅水回去！”
　　 小马把脑袋摇得像个卜浪鼓：“我不会凫！”
　　 韩大华把断墙边的竹杠子一板：“抱着它，我护送你。蝶泳蛙泳不会，‘狗扒式’我可算一个。”
　　 年轻人刚才掀墙搬砖，弄得浑身泥污，满脸汗水，正好到碧波里痛痛快快洗个澡。“卟通”“卟通”一个个都朝湖里乱跳，活像群欢乐的大鱼。
　　 共青堤上，胜利者们在烈日淫威下，慢慢都蔫了劲儿。加上树林遮掩，谁也没察觉“俘虏”们正一个个溜掉。
　　 当张秘书和田局长簇拥着冉县长登上长绿岛时，但见地上残砖断墙，何曾有半个人影！
　　 “直接上城建所！”县长显然动怒了。
　　
　　 六
　　 琵琶湖镇城建所成立伊始，就不断与各方面扯皮拉筋打官司。老所长疲于奔命，不堪劳苦，宁愿害病也不当这官儿。谁料年轻的副所长主事仅两月，竟惊动了县长大驾！
　　 一辆草绿色吉普车威风十足地“呜呜”叫着，径直冲到城建所办公室台阶前才猝然停住。乍看上去，县长和局长像一对孪生弟兄，都是灰白头发，粗壮个头，红光满面。只是局长的红光因为愤怒，县长的红光却是因为健康。他们的话音也一样，都把“说”念成“雪”，把“书”念成“许”。韩大华率部迎接贵宾。他不禁暗暗叫苦，这两老头儿看来不光是老战友，恐怕还是穿开裆裤的娃娃朋友哩！
　　 小马气短心虚，掏出烟来敬客，手指儿簌簌发抖。县长一口谢绝，把小伙子急得差点落下泪来。张秘书冷眼旁觑，十分得意，如此泰山压卵之势，必将凯旋而归。
　　 “谁先摆？”冉县长走进会议室，坐下来，端起茶杯，两边一瞅。
　　 韩大华正在思忖着对策，听县长不分褒贬地用了一个“摆”字，顿觉有机可乘，正要开腔，田局长把茶杯盖“当”地一磕：“小张！”
　　 张秘书端出四开的黑皮记事簿，正襟危坐，一字一板念道：“关于水利局基建工地围墙两次被毁的严重事件，我局党委表示看法如下：第一，基建工地占用地皮属琵琶湖渔场管辖范围，我局为该场上级主管部门，当有权征用；第二，该项工程建设，我局早已连同办公大楼预算一并向上申报，并得到批准，手续齐备，合理合法；第三，即使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在土地问题上与城建所发生争议，则我局亦准备与之协商讨论解决，但城建所韩大华一伙，两次强行拆毁我基建院墙，不仅使国家财产蒙受重大损失，且在群众中造成极其恶劣影响；第四，基于以上事实，我局要求上级部门严肃处理城建所韩大华等人破坏行为，并要求城建所赔偿我局全部经济损失！”
　　 全场寂然。唯有袅袅烟圈在会议桌上空无拘无束地盘旋起舞。
　　 田至海自认为大局已定，胜利在握，甚至隐隐后悔不该这样大动干戈，现在可以打道回府了。
　　 小马殷勤地这边望望，那边瞧瞧，不住地筛茶装烟，企图缓和气氛，可惜他人微言轻，效果不大。
　　 县长摸出老花眼镜戴上，然后掏出一个小本本。他的动作熟练、准确，透着一股精细劲儿。遂立刻使他和田局长在外貌上区别开，犹如树木和石头那样不容混淆。
　　 韩大华知道自己过去有时用词不善斟酌，这些老头子们禁忌又特别多，所以反复琢磨，决心“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待盛气凌人的张秘书收好记事簿，他才掏出自己的小本本，暗中仿照张秘书刚才的语调，一本正经地念道：“根据我县城镇管理实施细则第三章第十五条，城镇公有房地产属国家财产，由城镇房产管理部门实行统一管理。琵琶湖渔场仅拥有该湖水域，长绿岛一向为公共土地……”
　　 张秘书不等请示，立即打断：“渔场自一九六二年成立，二十年来一直在岛边碇船，在岛上晒网，可你城建所是哪一年才有的呢？”
　　 韩大华一听正中下怀，从容不迫地说道：“根据实施细则第一章第二条，城建部门是同级人民政府的办事机构。就是说，长绿岛并不属于城建所，而是属于镇人民政府，镇人民政府又是在县人民政府领导之下。我们都是属于国家的，我们仅代表人民政府办事。”
　　 县长停下笔，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这个略带幽默味儿却又咄咄逼人的年轻人。
　　 田至海感觉到县长情绪的变化，将茶杯盖“哐当”一磕：“照你说，我们是代表谁？”
　　 韩大华见这位局长态度专横，一股热血涌上头来，朗声应道：“至少在这个问题上，您只代表您私人利益！”
　　 “胡说八道！”田至海勃然大怒，霍地站起来，老年人的脾气通常来的又猛又快，“老子把脑袋掖在裤带上革命四十年，就是为了今儿听你训话？”他想起县长在场，才勉强把火气压了压，“咕咚”一声坐下去，“打日本，我三间房子十亩地全扔了；打老蒋，我一口气追到海南岛；为了不承认造反派那个毯委员会，我一坐就是五年牢！如今老了，想个安身之地你小子也尽捣蛋？！”他的喉头稍稍有点哽塞。
　　 韩大华并不为之所动，用略带讥刺的口吻反问道：“您革命四十年，总不成就是为了在长绿岛上盖座房子吧？”
　　 “就是为这幢房子！”老头子气懵了，闷雷一般吼道，“我非盖不可！”
　　 张秘书见局长乱了阵脚，急得只咽唾液就是插不上嘴。
　　 韩大华仍然心平气和地说道：“根据实施细则——”
　　 “去你的什么细则粗则！”老头子喘着大口气，“是县长大，还是你的细则大？”
　　 韩大华将本儿合上，双目微眯，直视桌面，嘴角掠过一丝“狡猾”的笑意：“这问题自有人回答。”
　　 县长正一旁观战，不防球踢到自己面前，一时沉吟起来。他眼见年轻所长有魄力,有智慧，语言铿锵，铁面无私，心里十分喜爱；可又不能冷落了老战友、老部下，叫局长下不了台。略一踌躇，来了个以退为进，引火烧身：“哎呀，老田，这细则一旦人代会通过就成了法律，你可不能把我放到法律的对立面，叫我倒霉呀！”
　　 田至海双颊顿时变成猪肝色，嘴巴半张着，不知该笑还是该哭。
　　 “你刚才说革命四十年就是为了一座房子，我都替你抱不平。小日本把绞索套上咱们脖子时，天晓得什么三室一厅！”
　　 哄堂大笑。张秘书额头沁出了颗颗汗珠。
　　 “算罗，老田，你砌墙没错，他掀墙也没错,错在我没调查研究就胡乱批报告。当然，你们报告上没写清地皮归属问题，这是一个疏忽。我建议你还是换个地方吧。有道是‘共产主义像天堂’可没说‘只有共产党干部才能上’呀！还是把‘一柱蓬莱’留给全镇三万居民共同享受才是正理。”
　　 田志海喘着粗气，张秘书呆若木鸡。
　　 殊不知韩大华并没善罢甘休，趁势说道：“冉县长，我们城建所有个设想：须把琵琶湖收归政府管理才好。现在湖水污染加重，家鱼几次翻塘，吃了是会闹病的。我们想同县水利局合作，先安上电力排灌设备，定期部分换水，再挖断共青堤，修座弧形圆孔桥，湖岸周围砌上栏杆……”
　　 田局长眼睛瞪得溜圆，只差冒出火来，鼻孔连连冷笑。不等对方说完，“哗”地拉开藤椅，昂然起身，怒气冲天地不辞而去。
　　 他回到局里，越想越怄，如果渔场一丢，往后跟外单位的“交流”能力可就大大削弱了，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他在办公室里踱了几圈，一个电话摇到镇人民政府。“喂，老刘吗？你们城建所那个姓韩的是个什么人？”“他……他不就是你看到的那个人吗？”“你倒会用人！活活把我——”“怎么？你想挖走？不中不中，他是我手下三把快刀之一呢！”“快个屁！搁到我田老头的脖子上来了！告诉你，咱俩有账算不烂，等着瞧吧！”
　　
　　 七
　　 天蒙蒙亮，郭三珍就上街来了。俗话说：“年怕中秋月怕半”，她想买两个半大的猪娃，喂到过年，卖一头，杀一头，吃用都不缺了。
　　 韩大华把刚到手的薪水统统交给妻子：“只给我留下伙食钱。”郭三珍瞟了他一眼，抽出一张票子：“头发蓄得能筑鸦雀窝啦！”
　　 韩大华笑道：“好，兵分两路，你去买猪，我去理发。”
　　 理发店里人声喧哗，热气腾腾。从前只男人剃头，如今姑娘媳妇们也要烫发卷花儿，生意越加兴隆。老位置上没见十三号尹老爹的身影，却是个陌生的二十五号青年人。韩大华挤过去问道：“十三号尹师傅呢？”
　　 “病假。”
　　 韩大华大吃一惊：“病了多久？”
　　 “二十多天啦！”
　　 啊！这么说自从上月那次理发后，老人就没有上班了。韩大华心情异常沉重，也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稀里糊涂地出了店门。走进城建所大门，他才想起应该去探望老人家，忙折转身问清了地址。
　　 他在水果店称了一兜苹果，匆匆而去。
　　 隔着宽阔的水域，长绿岛在薄雾中向他微笑。他仿佛看到岛上一片葱绿，生机盎然。是呀，为了使成千上万像尹老师傅这样的人都能够观赏大自然的美景，使人们心中有着长绿不凋的春色，一定要好好干哪！
　　 年轻的所长和长绿岛一起微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