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除完稻田里的稗草，墨鸣又急着引池塘水给他的稻田灌浆，那些被柴夫砍下的青冈树干死在风里，墨鸣闭眼仰望天空，在池塘边上静静地喊了三声香满，没有人回应他，这时那只小白鹅在池塘边叫了几声。一条白鱼吐着水泡浮出水面，它甩尾摆过一株水草的纠缠，想安慰这个看起来有些蠢笨的读书人，却只能一直吐着水泡，水泡声引起墨鸣的注意，墨鸣和白鱼对望，它像是黑夜里遥远而明亮的星光。等到隔壁的王大爷赶牛经过时，白鱼沉入水底，墨鸣站起身，洗掉腿肚上沾的泥，穿上草鞋准备回家，小白在路边等他，墨鸣和它说这话，小白鹅矜持地跟在他身后，一人一鹅，一前一后地向小茅屋走去。
　　 “小白，这以后就是你家了，我还是去野地里给你找点剪刀菜，要是实在找不到剪刀菜，你吃点谷糠行不行？”
　　 白鹅蹲坐在墨鸣脚边，两掌往后一蹬，懒洋洋地说：“怎么三年了，你还是这么穷呀！你也不问问我怎么会说人话？会写信给你，我一只呆鹅都这么努力了，你怎么这么没出息呀！”
　　 “你以为我不想呀！你会说人话，会写信只能说明你是成精的肥鹅！我要向你一样不就成人精了吗？”
　　 “懒得理你！”白鹅悠闲地排出一滩青色的粪便，又优雅地走出去了，墨鸣也没好气地跟出去。
　　 走到村口遇到一个穿白衣滚青边的女子，她的右脚走起路来有些吃力，墨鸣上前问询，见女子受伤，他向前正要扶住她，四目相对，欣喜若狂。
　　 “香满！真的是你！”墨鸣将她一把搂在怀里，开心到了极致，香满回应着他突如其来的拥抱，小白跟在二人身后，欢快地拍打着翅膀。墨鸣给床铺上干净的被褥，特意去山里采了半枝莲，回家时看到石窝中经了雨的山荷花，他想起受伤的香满，他把花送给了香满。
　　 捣药完毕正在小心翼翼地为她敷在脚踝的刀口上，那样的黄昏变得温柔而又安稳。
　　 “以后都不要走了！我一定好好发奋读书，考取功名后就陪在你身边！”
　　 香满的目光停留在窗外有风吹过的水田，想起墨鸣义无反顾地挡在他面前被雷劈中的情形，她的瞳孔像极了幽幽的街道尽头，她爱他又害怕靠近他，哪怕隔了三年时间，她没把他忘记，她记得情节之下幻为蚯蚓钻进他怀里的牡丹根缝隙里，她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三年前的不辞而别，他想起三年前和她相处的点点滴滴。
　　 “墨鸣！我怕给你带来灾祸！”她别过脸，躲开他炙热的目光。
　　 “如果你能越龙门成百鳞之长，不再遭雷劫，遭人追杀，我什么也不怕！”
　　 四周安静下来，仿佛过滤掉蝉鸣的声音，香满看见墨鸣眼里有种湿漉漉的东西，在低头时被眼睑深深地盖住了，香满一头扑进墨鸣怀里，两人紧紧相拥在一起。
　　 四、 隔山隔水隔生死
　　 傍晚和风吹来稻花的香味，细雨漫撒后天空呈现出一抹雪青色，等到天渐渐黑下来时墨鸣早早为香满上了桐油灯。邻居送的半只鸡腿，他熬成一碗鸡汤，全端给了她。寻常之举却让香满感动不已，不经意间居然露出一笑，他们像极了一对老夫妻。她想起拔下鳞片让小白将鳞片偷偷放进米缸的场景，失鳞之痛记忆犹新但她想为墨鸣开启灵智，这样他就能做成他想做的事情。她很喜欢他眼神里的灵气，她从他眼里看到的多是善良，笨拙起来也很可爱，香满闭上眼睛，她突然有点羡慕凡人的身份，紫檀佛珠被她放在小竹桌子上，佛珠泛着月亮一样的光辉，香满打坐调息，吸收日月精华，企图早早修习成应龙，这样就能永远和墨鸣在一起。
　　 墨鸣正躺在床上，一本《博物志》盖在脸上，不知是不是自己的幻觉，他听见风吹过草木的响动，迷迷糊糊很难将歇。说来这东阳坝的天气也奇怪，晚上下雨白天晴朗，这很适合明天补屋漏。想到这里他竟满足地进入梦乡，梦里他还是作在池塘边上歇息，一条体态不俗的鱼和他对望，鱼儿长尾飘然似带，鳞片浑圆如珠，这时一群强盗手持镰刀恶狠狠的走向他，二话不说一刀砍在他的肩膀，他想夺路而逃，踉跄几步却重重地摔在一块大石上，他的血顺着小溪渗入泥土。这时山石晃动，从崩裂的土石中飞出一条白龙，身长数丈，头上长有银色的角，龙须自然向后飘动，正向他逼近。
　　 “香满！快跑！”惊醒的墨鸣额头上汗珠滚滚。
　　 第二天，中午从书院回家，走到半路便被一个少年拦住，他记得这是之前围住他那六个人中的少年郎。
　　 “你身上有龙气，这味道很熟悉，说说吧！那条龙蛇跟你什么关系？”
　　 “莫名其妙！你一定是搞错了！我就一穷书生，除了穷气，就是酸气，不认识什么你说龙气！不要拦我去路！”
　　 少年把剑抱在胸前，眼中迸发出幽幽的凶光：“也许你还不知道，角龙是不会无故化应龙的，只有人自愿为它献祭，它才能脱离山泽湖泊，遨游至深海，你认识这一条原本就是蛟龙所化，已修行千年，她靠近你只是等待时机让你牺牲而已！你真以为她是喜欢你么？”
　　 “你胡说八道！如果这样她便不再被你们追捕，那舍掉我这条命又有何不可呢？”
　　 “好心遭雷劈！呵呵……想死是吧？既然你这么着急，那我就勉为其难地成全你；反正我捕龙也捕够了，我这有一把破龙刀，是祖传猎龙神兵，你去锁龙谷东边找到一块方形巨石，躺在上面，狠狠刺自己，等你血流干了！她也就能越龙门了，她不能回头，一回头便山崩地裂，这祸端可不是你一介凡人担得起的！别怪我没提醒你！”墨鸣一把夺过刀，快步从少年身边走过。
　　 “墨鸣，你怎么才回来！”香满开了栅栏门，墨鸣将她一把搂在怀里，眼泪掉进她的脖颈。
　　 “香满，我想成全你！”香满心中有些忐忑，对他说的话，她不知如何理解。
　　 那少年说的属实吗？墨鸣定然地问自己，最后他在小白鹅那得到答案。他回想起和香满的初遇，她的裙裳像一朵淡蓝色的云，他想起和她相处的朝夕，想起她烧糊的饭菜，他和她谈起小时候的趣事，谈起他烤过的桃胶，谈起他种的花。他嘱咐她照顾好小白。
　　 “墨鸣呢？”香满问小白。
　　 “你应该好好看看这个。”小白用缺了一个口的鹅掌轻轻地拍了拍小木匣。
　　 香满打开一个黄色的小木匣子，几页纸整齐地放在里面。
　　 “香满，我愿以我为祭，换你化龙东游入海，周边百姓实属无辜，香满，你要记住不要回头。”小白很乖，无奈地啄了一下香满的衣角，这时屋外猎龙人正在赶来，他们边谈边笑着，走在前面的少年很是得意。
　　 “那个穷书生这会正在献祭，想必他的血已经染红了献祭石，有人为这条妖龙献祭，她很快也会现出原形，有那书生她必会回头，一回头免不了祸害百姓。我们六人将其活捉，一来我等必定名声大振，二来也能取其龙肉给孩子们分食，开启他们的灵智。”话音未落，还没踏进草屋院子六人就被一道光柱困在原地，动弹不得。
　　 香满感觉身体一阵燥热，脸上隐现龙甲，手变成银色的五龙爪。
　　 墨鸣举起刀对准自己，“咔嚓，咔嚓”血肉喷溅而出。他倒在献祭石上，一声龙吟响彻山谷，一道白影飞落在墨鸣面前，墨鸣用仅剩的力气挖开胸口那块鳞，鳞被血染得很红。
　　 墨鸣缓缓开口道：“我请了大师，在家门口布了阵法，猎龙人已脱不开身，香满，你快走吧！若有来世，记得来我梦里看我！今日化龙去，不要回头！”
　　 墨鸣将手里的红鳞递给香满：“这是你落在我这的东西……香满放心，我未动分毫。你给我一片龙鳞，我还你一副龙骨，遇见你是我之幸，也是一场错误。山下百姓无辜！记住千万不要回头！”香满看着满身是血的墨鸣，心疼不已。眼泪滑过她的脸，黑云倏而聚顶，四下里狂风大作，大雨倾盆而至，她蓝色的眼瞳变成一条细线，如宝石般熠熠生辉。墨鸣借助红鳞灵力，取出自己的脊骨，用尽最后的力气拍进香满身体，香满通体发光，头上长出龙角。
　　 “方今春深，龙乘时变。香满快走！”香满眼睛里泛出湖水一样的波光，无奈发出一阵龙吟，变成身长数丈的巨龙，遨游天空，任风雷大作，白龙飞往东方，直至入海不曾回头。
　　 破龙刀掉在石头上，“咣当”一声打开记忆的闸门。
　　 “你叫什么名字？”三年前的一天，一个浣纱少女问苏醒的书生。
　　 “李墨鸣。你呢？”
　　 “香满。香味的香，满月的满。”
　　 回忆一点一点侵袭而来，墨鸣从来不知道和香满之间有那么多动人的小细节，他没想到曾有一个姑娘默默地对他那么好。小白飞落在墨鸣身边，呆呆地看着已经死去的墨鸣，他明明就是墨鸣，它不明白为什么他不回应自己，它用橙黄的嘴啄了啄他的身体，他没有反应，然后，它好像明白过来。
　　 雨后的天空一派清明，吹过的风透明而美好。云朵像一张微笑的脸，迷人而干净。小白和一个美人走在沙滩边，大海上朵朵浪花层层涌来。
　　 美人说：“小白，你说墨鸣会想我吗？”
　　 小白的声音有些颤抖：“他走了。他不会想你！”
　　 小白漫不经心地回答道，美人嘴唇微动，小白的声音被海浪的高声盖住，女子隐隐听见余音，停住脚步。她终于听清了那是一个凡人再为她献祭时说的一句话。
　　 “若身死，我想化为星辰，在有你的海边升起、沉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