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兰大声问：“这疫情还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你这一阵都没有工资，生活有没有困难，要不要借钱给你？”
　　 嫂嫂摇摇头，答说不用担心，她留了足够一年用的生活费和还房贷的钱。吴兰知道嫂嫂不会说谎，就放心地走了。
　　 吴兰进了家。看到郑正正把家里所有的小区通行证都摞起来，一把揣进自己兜里。
　　 郑老太急得就去掰他的手，“我的小祖宗，通行证你全拿了去，我怎么出门买菜？”又不敢大声，怕郑绎听见。
　　 郑正的眉毛往上挑了挑，他的眉毛一挑，准有上百个主意在他脑子里飞转。郑正用手拍了拍郑老太的的肩膀，“你放心，我的老妈妈。我一切都安排好了。心心农业要给援非的医护人员每人送一份菜，我去登记了，他们每天都会配好菜放在小区门口，鱼啊肉的荤菜我也每天在朴朴上订好了，都放在小区门口，你们记得去拿就是了。”
　　 说着，就用手在嘴巴上飞了个吻，旋风一样旋到门口，眉飞色舞地和吴兰打了个招呼，转身带上门，就出去了。
　　 郑绎趿了双拖鞋出来，满屋子找了一圈，没找到郑正，不甘心地，“那浑小子呢，又出去了。每天晚上都夜不归宿的。跟蝙蝠一样，一到晚上就出动，白天回家，倒头就睡，八成没干好事。”
　　 吴兰和郑老太都眼对着眼，小心翼翼地沉着气，一声都不敢吭。生怕被郑绎看出什么。
　　 郑绎看见老伴，就来气了，“是不你又放他出去了？这小子这么不成器的模样，都是你从小给惯的。”
　　 郑老太没有支声，她知道郑绎的脾气：这郑正是郑绎的心病，一戳就疼。郑绎指望这小儿子成材成器，这心越切，就越发没盼头。郑值倒是中规中矩的，没让郑绎操什么心。可郑正呢，成天东一榔头西一锤，干什么都没个正谱，郑绎这个老心脏，可敲得真受不了了。
　　 郑绎颓然坐下，长叹了一口气。郑值小时就愣头愣脑，不大引人注意。做什么事都悄无声息的，从来也不会去想歪门邪道的东西。顺顺当当地考了大学，当了医生，成家立业，稳稳妥妥地过日子。倒是一点都不让人费心。反倒是小儿子让他伤透了脑筋，操碎了心。郑正从小就机灵乖巧，会揣摩父母的心思，讨父母的欢心。从小学到高中，成绩也一直都是名列前茅。到高三毕业，突然说不考大学，读大学没意思，直接去打工了。把郑绎气得心脏病发作，在床上躺了半年。然后就不良不莠的，在社会上晃荡，一晃就晃荡到了30岁。也不成家，也不找份稳定工作。这郑绎的心，就像是在半空中悬着的，也不知哪天能安定下来。
　　 郑绎痛心地总结出来，这孩子聪明太过，德不载才，不是好事。郑正把这世上所有的门道看得太透太彻了，把这世界所有的规矩都无一例外地当做游戏来玩弄了。而这世界是需要道德的，用道德来规范一些不能逾越的原则。这些原则对郑正是不存在的，郑正在黑白之间游刃有余。他自以为把这世界玩弄于股掌之间，反过来，总有一天，他会被这世界玩弄于股掌之间。
　　 累了一天，吴兰也想休息了。书房门开着，黑乎乎的，郑正夜里从来不在家睡。吴兰顺手关上了书房的门。
　　 吴兰在自己卧室里铺被子，郑老太进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厚厚的纸包。
　　 郑老太把一大沓纸包着钱放在吴兰手里，“这两万块钱，是你爸叫我给你的。”
　　 “妈”，吴兰手像被烫了似的，往后缩，直摇头，“我不能要你们的钱。”
　　 郑老太拉住吴兰的手，把钱往吴兰手心里按，按住，不让吴兰松手。语重心长地说，“孩子，今天你同事淑芬给我打电话，我都知道了。”
　　 郑老太拉着吴兰在床沿坐下，“淑芬说，你们工厂因为缩小规模，要裁员。本来裁的是淑芬。可你听说淑芬要供养公婆，下面又有两个孩子要上学，经济负担重。就主动跟厂里说裁你吧，留下淑芬。同时，你又心心念念想为郑值他们多生产一点口罩，就无偿地留在工厂里继续干活。你上了这么多天的班，可是一分钱工资都没有拿。”
　　 吴兰别过脸，止住郑老太，“妈，别说了，这没什么。”
　　 郑老太用两只手紧紧地握着吴兰，热切地说，“孩子，我们没有责备你的意思。你能这么做，我和你爸都很欣慰。这是应该的。做人就是应该能帮助别人，急人所急。”
　　 停了一会，郑老太又看着吴兰的眼睛，恳切地说，“孩子，这钱是我和你爸的一点心意，你就不要推却了。我们都有养老金。我知道生活费你应该平时有存一些。可接下来，郑飞马上上大学，也是要用钱的。就当是我们给孙子的。”
　　 吴兰知道再推辞，就会伤了两位老人的心。心想暂且先收下吧，以后再说。替郑飞谢了爷爷。
　　
　　 六
　　 十天时间，降魔医院就建好了，一千张床位。再过几天，伏妖医院也建好了，一千六百张床位，专门用来收治重症病人。伏妖医院病房外有两道门，两扇门之间是缓冲区，这样可以保障病房里的空气相对纯净，可以有效避免交叉感染。尽管这样，床位还是远远不够用。病人还是源源不断地增长，每天增加好几千确诊病例。第五批，第六批，全国各地最优秀的医护人员也在源源不断地驰援文非。
　　 有人建议改建方仓医院，把体育馆、会展中心、仓库等临时改建成方仓医院，用来收治轻症患者。同时，疑似病例也不再呆在家里隔离，而是统一集中隔离。文非市的大学宿舍整理出来，用来隔离疑似病人，这样就避免了传染家人，有效控制传染范围。
　　 人们不但要同旧履病毒所引起的恐惧和痛苦作斗争，另一方面，人们还要面临着经济上破产的危机和生活水平急剧下降的风险。许多人一夜之间，从小康陷入了贫困。
　　 酒店餐饮、景区、影剧院、娱乐业是首当其冲的，本来春节是他们营业额最高的旺季，现在关门大吉。酒店里储存的大量食品眼睁睁地看着坏掉烂掉，贺岁片纷纷下线，球赛演唱会统统取消。
　　 牲畜海鲜养殖业也是苦不堪言。交通瘫痪，饲料送不进来，鸡鸭鱼虾眼看着断粮断产；就算养着，本来春节就等着上市，现在不能脱手，这几个月额外增加的饲料费用，也让养殖户血本无归。
　　 还有果农、菜农，没有人来收购，也没有车运输，成百上千亩的水果、蔬菜就眼睁睁地烂在枝头、地里。
　　 各种的私企、小微企业，几个月资金链截断，就回天无术，只能宣布破产。
　　 运输业的萧条：高铁、民航、轮船、港口，营业额都在平常的五成以下。网上甚至出现了五块钱的飞机票，乘客不相信，打电话去问，民航局回答说这是真实的价格。
　　 银行、保险、金融行业的萎缩。股票大跌，接连三个跌停板。黄金大跌，比特币也大跌。
　　 上班一直往后推迟。许多人还在家里等着通知复工回去上班。殊不知，自己上班的公司悄然无声的倒闭破产，或者自己已经被裁员了还蒙在鼓里。
　　 文非市绝大部分的医院都用来收治旧履患者。虽然还剩几个医院看诊除旧履肺炎以外的其他病症，但在市郊，很远，又没有交通工具，很多心脏病脑溢血高血压的老人根本无法送到医院抢救，只能在家中自己盲目服药，加重病情，有的甚至死在家中也无人知晓。
　　 封城前，有些外地人没有及时撤离文非市的，无家可归，又没有酒店可以栖身，就流落在车库仓库中，像老鼠一样到处逃蹿。有的人逃离文非市时，把宠物猫宠物狗留在文非市的公寓里，猫狗因太久没人看管而活活饿死。
　　 仿佛一夜之间，人们从现代社会直接跌落回到原始社会。现代文明的秩序制度和蓬勃生机的经济活动荡然无存。文非市变成一个瘟疫笼罩着的毫无生气的死城空城。和原始人不同的是，人们不能仅靠树皮遮羞，用野果裹腹。相当一部分人家里没有储蓄，可以供几个月的呆在家里的坐吃山空。除了吃饭穿衣外，人们还要供房贷、车贷、信用贷，要给刚出生的孩子买奶粉尿片，要给上学的孩子交学费住宿费补习费，还有赡养老父母的生活费。自己开店的个体户还要交店铺的租金水电费。真是多如牛毛，要是几个月没有一分钱进帐，这日子可怎么活。
　　 这旧履病毒所引起的就像是一场真正的战争。除了没有建筑物的毁坏，除了没有炮弹的轰炸，旧履肺炎所带来的破坏力和灾难性，和一场真正的战争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旧履肺炎首先摧垮人们的心理防线，再摧垮这个社会的文明和秩序，接着摧垮社会的经济和创造力，导致人类最终的崩溃。
　　 刚到家，吴兰就收到郑值的微信：“李文亮医生死了。”吴兰心头一震。
　　 李文亮是文非市最早发现旧履肺炎病毒的医生。去年12月，他在医院里发现了好几例症状相同的患者，都跟食用海鲜市场里的野生动物有关。他在朋友圈在网络上警告人们要小心警惕，这是一种类似于非典的传染性很强的疾病，警告人们要注意防范。后来李文亮被警察叫到派出所申诫，说他扰乱民心，妨害公共安全。接着李文亮也不幸被感染了旧履肺炎，一度病情危急，不想今天早上死了。
　　 郑值说要跟吴兰视频，吴兰很惊讶。郑值一般回到酒店就睡了，很少有时间跟她视频，只是隔三岔五在微信上给她留几句话。
　　 吴兰回到卧室打开视频。郑值的表情很悲伤。吴兰不知如何安慰他。不知道李文亮在他心中引起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吴兰沉默了一会，问道，“你认识李文亮吗？”
　　 “在一次医学研讨会上有见过，不是很熟。”
　　 “很多网友想念他。自从李文亮得了旧履肺炎后，许多网友天天在关注他，为他祈祷。把他当作英雄。”
　　 “我们很多医生也会谈到他。”
　　 “这段时间来，人人谈论的都是李文亮，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李文亮的死，引发广泛的关注。有人为他抱不平，有人为他哀悼，也有人借他来骂政府。说是要早半个月二十天采取措施，也不至于弄成现在这个模样。”
　　 “可是太早封城也是不现实的事，毕竟这么大的事，得方方面面考虑到了才是。”
　　 “唉，老百姓也是，人人心中有说不出的苦，道不出的痛，借着李文亮事件，为自己的苦处和痛处找个出口吧，替自己的愤怒和不满找个发泄的地方。”
　　 吴兰接口道，“你也别太难过了。身体要紧，还有那么多的活要你去忙呢，你可千万别倒下了。”
　　 郑值顿了顿，耳语般的，像是不经意的提到，“我已经申请调到伏妖医院了。”生怕吴兰听到似的。
　　 吴兰心一沉，想也没想，脱口而出“那可是重症医院啊。”吴兰扭转了头，不想让郑值看到，自己急剧起伏的心跳，夺框而出的泪水。
　　 吴兰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恨道，郑值啊郑值，你这是何苦呢，你把我们母子又置于何地。你去文非就去文非，我也认了，也没说什么。可你不能这样又逼一步，又去什么伏妖医院，真有个好歹，我们娘俩可怎么办。
　　 吴兰吃透了郑值的脾性，等到他说这话的时候，肯定是已经调到伏妖医院，木已成舟，不能反悔的了。“唉”吴兰从胸腔里长长叹出一口气。
　　 吴兰心里又气又恨，又急又恼，又怨又怜，又愁又苦，不可开交，再不肯抬头看郑值一眼。
　　 视频那边，郑值手足无措，“吴兰”，“吴兰”一遍又一遍地低声叫唤着，都快哭出来了。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心只想求得吴兰的谅解和宽恕。
　　 吴兰恨恨地抬起了头，瞪了郑值一眼，气冲冲地甩了一句，“做啥？”
　　 郑值看到吴兰开口，就当作吴兰已经原谅他了，高兴得眉开眼笑，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好，又作揖，又赔笑，小心翼翼地央告讨好，“我到伏妖医院，一定加倍小心，不让自己伤到一根汗毛。否则的话，你就拿我是问。”
　　 吴兰无力地挥了挥手，“你自己知道就好。不要嘴巴上说的一套，实际上工作的时候，又忘得一干二净了。”她自怨自艾地在心里说，什么事都是天定的，由不得她做主啊。
　　
　　 七
　　 吴兰这天难得下班早，就进厨房动手做晚饭。心想，天天都是公公婆婆忙里忙外的，难得今天有空，也犒劳犒劳他们，让他们歇歇。
　　 让吴兰大跌眼镜的是，郑正从来一进书房，就坐在电脑前，再不肯挪窝的主。郑正今天一反常态，一见到吴兰进了厨房，就挨身进来。“嫂子，我来剥豆角吧”，“嫂子，要不我来杀这鱼”。一口一个嫂子，东插一手，西插一脚，热情得叫人疑心。
　　 吴兰看着鱼身上布满鱼鳞就已经腌上了调料，豆角一半的蒂还在上面就已经扔到锅里炒了，吴兰急得直拍郑正的手，“哎呀，不要你帮，越帮越忙”。
　　 郑正讪讪地缩了手，却还是赖在厨房里，不肯走。“嫂子”，郑正热乎乎地叫了一声，像热锅里的热油。然后又停住了，迟疑着。好像热油倒进深渊里。
　　 吴兰嘴里“唔”了一声，没有理会他，头也不抬地忙着把锅里的豆角倒出来重新再剥。
　　 许久，吴兰无意中转身，发现郑正在认认真真地审视着自己，应该已经审视很久了。似乎在琢磨揣测什么，又像是在急剧地斗争着。吴兰心里偷笑了一下，这小子，该不会又没钱花了吧，又不好意思找我开口。
　　 晚饭后，瞅着没人，郑正招手让吴兰进他书房。吴兰进去后，郑正锁了门。吴兰心里乐了：这家伙，借个钱，还搞得这么神秘兮兮的。
　　 郑正死死地盯着吴兰，双手紧紧地抱着肩膀，怕冷似的，眉头皱成一座山，一个字一个字地硬邦邦地从嘴里蹦出：“你当警察的哥哥前天死了，被车撞死了。”